时值七月初盛夏,早八时,颐城陶宅。
一线锐利的女声尖叫,骤然响彻于这个平平无奇的早上。
鎏金掐丝笼里打着瞌睡的白羽凤头鹦鹉受了不小的惊吓,扑棱棱地钻出了笼子,伶伶俐俐地站到了它专属气派鸟架子上,支起羽冠颐指气使地开始嚷嚷:
“大惊小怪!大惊小怪!……”
管家听见动静赶忙跑过来,在二楼东边的侧卧门前走廊里,找到了那个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年轻女佣。
陈管家呵斥她:“你喊什么?”
心有余悸的女孩一手捂住嘴,另一只手战战兢兢地就朝着房间里指了过去。
陈管家朝着屋里看了一眼,波澜不惊熟门熟路地吩咐:“去把大少爷请来。”
不多时,陶家长子陶成蹊翩然而至。
他也是才起,刚刚洗漱完,身上还套着藏青色的晨袍。
他来到这间卧室门前,朝着管家微微点头示意了下,推推架在鼻梁上的金丝半框眼镜,径直走进了房间里。
厚重的窗帘严丝合缝地将天光全挡在了外头,房里很暗,陶成蹊开了灯,灯也不甚明亮,昏昏黄的黯淡色调。
房间的主人,似是畏光,就喜欢在暗处窝着,陶成蹊早已见怪不怪。
不过开了灯后,屋里多少亮堂些,所以陶成蹊也就看清了,那房间里,一地的头发。
长短不一的发茬,就那么细碎地铺在床前地板上,到这还不算诡异,远不至于使那女佣震悚惊叫。
可怕的是,陶成蹊一把给那床上的被子掀开,雪白的床单上,一只用鲜红颜料涂鸦出来的眼睛,赫然映入眼帘。
那女佣应当就是被这眼睛给吓了一跳。
床上没人,陶成蹊转身四下里寻找:“星然?星然?……”
这房间,是中西混搭的式样。风格不伦不类,屋里的陈设也乱七八糟。
那只蹲在鸟架子上,派头十足的白鹦鹉,见状就扑腾着翅膀,飞到了房间里一面螺钿四扇屏风的后面,陶成蹊就听见它喊:
“起床了起床了,大哥来喊你起床了!”
陶成蹊跟着指引绕去了屏风后边,果然在这找到了那家伙的大本营。
几张沙发合拢拼凑到了一起,沙发靠背做屏障,上面蒙着被子做堡垒的顶,人就缩在沙发和被子之间的小小空间里睡觉。
好一个柔软封闭的小窝,就跟在卧室里堆起了个坟包一样。
白鹦鹉就落在这坟包顶上蹦蹦跶跶:“陶星然,快起床!”
坟包的顶一下子就给从里边掀开了,陶成蹊这个拜祭者,原本是探着脖子朝里瞧的,这忽然要诈尸的阵仗给他吓了一跳,立马站直了。
沙发靠背的屏障后面,先是伸出来苍白一只手,半空中里招了招,搭在了靠背沿上,紧随其后,一张睡意朦胧的美人面,也搁在了上头。
“早上好……”
陶星然的意识还混沌着,声音里有种粘稠的慵懒,他穿着一身白睡袍,没骨头似的趴在那,强打起了精神跟陶成蹊打招呼。
陶星然是个很漂亮的青年,他美得不寻常,雪衣乌发唇红齿白,房里暗沉沉地不见阳光,又爱睡在坟堆似的窝里,很有些阴恻恻的鬼气。
但他看着又极赏心悦目,玉体横陈,是个艳鬼。
仿佛死因也是个典故,谱了曲填了词,咿咿呀呀,唱出来也是哀婉绝艳的一段佳话。
只是自家的大哥陶成蹊有些欣赏不来,他径自走到窗边,给窗帘唰啦一声全拉开,明晃晃热融融的阳光泼泄进来,生机盎然地给陶星然包裹住了,使他添了些活人气,陶成蹊这才重新审视了他。
陶家大哥的眼睛谨慎地在陶星然露出来的皮肤上面扫了扫,确定没有伤口,床单上那只红眼睛确确实实是用颜料画的。
他暗暗松了口气,目光游移到陶星然的脑袋上时,他没忍住,豁得笑出了声来:“你怎么把自己的头发剪成了这样?”
陶星然蓄了四年的头发,已经长到腰了,昨夜里不睡觉,犯了病,翻箱倒柜找到把剪子,三两下剪了一地的碎头发。
所以陶星然现在是狗啃式的刘海外加参差不齐的灾难中长发。
如此惨绝人寰的一副发型,全凭他那张脸硬撑着。
陶星然趴在沙发靠背沿上的身体,软软地滑了下去,陶成蹊转到旁边,看着他乱七八糟地在沙发上瘫着。
但他的神智已经明显清醒多了,他对着陶成蹊微笑:“它们太吵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陶成蹊蹙眉:“谁?”
陶星然抬手捋起自己颈边的一缕发丝:“我的头发啊……”
“它们各有各的想法,待在一起老吵架,吵得我烦死了。找了把剪刀,给最能嚷嚷的那几撮剪了,剩下的全闭嘴了,真好,终于清净了……”
陶成蹊沉默了片刻,一般到这种情况,他就已经基本可以确定,陶星然这是完全醒了。
——他只有在醒着的状态下,才会这样平静地说出呓语般的疯话。
陶成蹊叹了口气,拿出了慈爱大哥的态度:“快起来,去洗漱一下吃点东西,重新做个发型,今天去看医生吧。”
陶星然笑盈盈地答应着:“好……”
陶成蹊预备转身离开去忙自己的事时,陶星然忽地又给他叫住了:“我那会睡迷糊了,隐约听见有人叫来着,出什么事了?”
陶成蹊顿住:“新来的一个帮佣,过来喊你起床,被吓了一跳。”
陶星然:“哦,那看来是我的原因,以后别让她来叫我了。你叫老陈帮我转达,给她赔个不是,月底多算两天奖金给她,就当是精神损失费,记我帐上。”
陶成蹊笑微微地应下了,严格来说,现在整个陶氏上下都是得听陶成蹊吩咐的,也就是他弟弟,天天支使他干这干那。
陶成蹊离开之后,陶星然唇畔的笑意就凝住了,他施施然从沙发上爬了起来,走到床边,掀开被子,欣赏自己的大作。
陶星然是个需要定期去医生那里接受治疗的病人,他身体挺健康,除了懒点之外没毛病,他是脑子不太正常。
他一犯病,头痛得像要裂开,浑浑噩噩就在房间里搞涂鸦,整一些毫无美感可言的抽象画作,其中画的最多的,就是眼睛。
陶星然坐在了床上,俯身抚摸起了那只眼睛。
没错,眼睛,陶家上上下下布满了眼睛,明里暗里地盯着他。
造型师为陶星然剪去了一头错落参差的长发,改换成了个与夏天相宜的清爽发型。
他剪完了头发,就不急不慢地开始用早餐。
陶星然从桌上端起一盏精美的骨瓷茶杯,顺手拈起根牙签来,一折两段,丢进了杯子里的红茶水中。
他在占卜。
没什么根据,这只是陶星然的一个习惯。
这种行为通常发生在早上,若是两截牙签在茶水中,飘飘荡荡黏在了一块,就是凶;反之,两根牙签像死生之敌似的,相看两厌互相躲得远远地,就是吉。
这是陶星然的恶趣味,他小心眼,见不得其他人在自己跟前相亲相爱,哪怕对方是两截牙签。
陶星然的目光紧盯着杯子里泡在茶水中的牙签,呼吸都放轻了,待到他看见它们摇摇晃晃地谁也不搭理谁,他便高兴了。
给茶杯轻轻放下,又是很吉利的一天呢!
陶星然的喜悦维持了不过几秒,放置茶杯的震晃,使两截牙签倏然跟通了心意一般,颤颤巍巍随波逐流地就勾搭到一起去了。
陶星然端起杯子,就给茶水全倒进了空盘子里,拿着餐叉给它们两个互相扒拉地远远的。
“我不允许你们在一起!”陶星然想了想,“你们是一根同系的亲兄弟呀!”
不远处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陈管家,慈爱地跟他汇报:“二少爷,时候不早了,车已经备下了……”您可快点去看看医生吃点药吧。
陶星然笑嘻嘻地答应着了,但这并不表示,他会乖乖服从安排。
他上了车,懒懒地靠着车座椅,目光从驾驶位的车座靠背之间溜过去,停在了后视镜上,敏锐捕捉到了前排司机一晃而过的偷瞄。
陶星然不动声色地转开视线,车子开动起来了,他是一副聚精会神打量着车窗外风景的姿态。
这名司机姓汪,是陶星然隔三差五就要见一次的熟面孔,是陶星然的专属司机,四年间风雨无阻地拉着他去看精神科医生,颇有一种“雇主神经多年,司机不离不弃”的悲壮感。
但是,陶星然很不喜欢他,因为,这位汪姓的司机,也是众多监视着他的眼睛其中之一。
陶星然盯着窗外迅速闪逝的风景,神游天外,莫名地想起来早餐时的占卜结果,最后是个凶相。
他用指尖一笔一划地在车窗玻璃上写了个“凶”字,兀自笑了。
卦象虽凶,谁的可不一定。
陶星然开口:“停车。”
司机闻言缓缓地踩了下刹车:“怎么?”
陶星然:“我有点晕车,我看到前面快到靖园了,你停一下,我想过去透透风。”
司机:“您稍微坚持一下,等到了医生那里再……”
陶星然:“你现在不停车,我马上就吐车里。”
司机终于还是把车给停下了,他转头:“您稍等等,我陪您一起……”
话都没说完,陶星然推开后车门就跑了。
靖园是个半开放的中式园林景点,司机得先把车停的妥妥帖帖之后,才能腾出空来找他。
陶星然深知这一点,他在园子里面,七拐八绕地,使出浑身解数要给那司机甩开。
他匆匆忙忙地疾步前行,注意力过分集中于身后追赶他的司机了,所以当他走在一条悠长狭窄的回廊里的时候,蓦地一拐弯,就正巧和来人迎面撞上了。
那人生得比陶星然高挑,骨肉健朗,他们的鞋尖互相碰到了一起,半边肩膀结结实实地顶到了一处。
陶星然这把娇贵的懒骨头可禁不得这一撞,立时就一个趔趄地弹了出去,多亏了对面那位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陶星然的小臂,这才没使他一头扎进回廊旁边的花丛里。
陶星然惊得心脏猛一抽搐,险些从腔子里跳出来,待到他站稳了脚步回过神,他这才抬头去看对面人的脸:“抱歉……”
目光定格的那一瞬间,远处繁花烂漫红墙绿瓦,喧嚣的夏蝉也喑哑,宋泽烊撞进了陶星然的世界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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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