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继续来说川和丰的事,自那日他在房间地板上醒来后,终日惶惶不知所措,心里觉得是自己做了对不起岱的事,却又在梦中得了岱的帮助。他跑去碧峰峡的青山寺里找老方丈解梦,老方丈告诉他并无泰山娘娘这位神明,又问他这几日睡眠如何,川道:“自我噩梦惊醒后,就整日心烦意乱,无法整夜入睡。”
老方丈捋着胡须告诉川,这梦可能是警醒他近日多有劳累焦虑,在青山寺里请一些安神的香点上就能缓解。
川听了也不置可否,谢过老方丈便踏出了山门,在拐角处啐了一口,“狗屁!”
旋即,临湖市的丰在吉祥饭店里接到电话,“喂,吉祥饭店为您服务,请问是来咨询夏秋食补会员套餐的吗?”
“是我,我是上次来过的,川,我有问题要跟你说。”一听是老客户,丰从躺椅上蹿起,“当然当然,解答您的疑惑也是我们分内之事!”
此处茄子留下批注: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儿不找朋友,不找家人,反而找一个饭店认识的陌生人的。
若是遇到桥之前的川,可能的确会找柳浪诉说,但自从桥离开以后他就沉浸在动物内脏粘腻的口感和电视上各式各样的养生秘方当中,柳浪早就不是他倾诉的首选了。
此处茄子留下批注:嘁。
不论如何,川都回到了临湖市的吉祥饭店,重新在那个装着落地窗的大厅里落了座,声情并茂地对丰诉说自己和岱的情谊,以及自己这几日是如何的煎熬。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主编先生,您和大姐的姐弟情谊任何人听了都要为之动容,声泪俱下啊。我看那青山寺的老和尚也是个不明理的,空有六根清净的虚名,真遇到了事儿还是没多少用。”
川连连点头,“就是啊,这梦显然是我阿姐托给我的,只是她现在已登仙道,理应断了尘缘往事,要与我说话多有不便,才令她门下这些灵兽入我梦中,幻化出这一遭。唉,只可惜我机缘太浅,无法解这梦。”
丰眼睛又骨碌碌转了两圈,脑海里生出新的想法来,“大主编,在下不才,依我拙见,这是您的大姐在提醒您呢!”
“提醒我?提醒什么?”
丰一边摇头晃脑,一边缓缓抬起右手,最后用食指点了点自己张开的嘴唇,“提醒这个。”
“这个?”
“您想想之前那个梦。泰山娘娘是如何回到您身边的?”是菜市场砧板上的血腥气,是厨房铁锅里热油的滋啦滋啦声,是餐桌上盘子里喷香的佳肴,是口中唇牙咀嚼时的快感,是动物内脏落入肚腹之后的悠长回味。川想起自己第一次吃下一整盘炒猪肝时的感觉,那是岱的一小片灵魂,通过他的咀嚼回到了他的身边。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您明白了就好!大主编,接下来我们吉祥饭店会为您量身定制专属的食疗套餐,一方面解了您与大姐天人永隔之苦,另一方面保您夜晚安眠,如何?
“真的?”
丰一把搂住川,“当然是真的了,大主编,您今天能来找我那就说明您对我无比信任,而我们吉祥饭店的宗旨向来是以顾客为上帝!您就说,我之前有没有骗过您?”
当然没有了,此时一股熟悉的猪油味又钻到川的鼻子里,顺着他的毛细血管深入脑神经,他的耳边充斥着红细胞的叫嚣:“没有!没有!没有!”
“没有!当然没有!我的阿姐啊——”
吉祥饭店二层走廊尽头的隐秘大厅里,此刻二人搂抱在一起,正正好在落地窗的中央,他们没有注意到,窗外正飞过一群白鸽,其中一只落在窗台上,看了他们一眼。
此处茄子留下批注:就这样?那位大主编就这样被他骗得死心塌地的了?
“就这样。”
“你要不说他以前是《新日》的主编,听起来就是个没文化又封建迷信的老头子。”
不可否认,茄子说的没错,“不过他会这样也不难解释。”“的确不难,我也知道。想靠着笔杆子出人头地但才能不够,抓住了桥这根稻草想走捷径,彻底失败后转向虚无缥缈的精神世界,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他还算过得不错的了。”
“看来你还是挺清醒的。”
“嘁,我那叫大智如愚懂不懂?你赶紧的,丰后来是怎么死的,还有万籁呢,她又是怎么回事儿?”
不要着急。这当中我们无法绕过川的死。不知各位是否还记得,川前去临湖市赴约时的那一通“老朋友”的电话。
那段时间丰又给吉祥饭店捞来了几笔生意,正好琢磨着改换套路弄点新花样出来,他喊上后厨的年轻人和经理一道吃酒,向他们告知接下来的打算,“你们知道眼下流行的是什么吗?”二人皆看向丰,“不知道。”
丰放下酒杯将三人的脑袋凑到一起,“我这几天,搞到了一批活猴,接下来我就要推这个活猴脑!”
“活的!”年轻人大叫起来,很快被拍了脑门按下来,“大惊小怪的,喊这么响要死啊!”
“哦哦哦!”年轻人赶忙用手罩住嘴,让声音从指头缝里钻出来,“活的?”
经理在旁边说:“我倒是听说过,不过靠谱吗?别弄出什么事儿来。”
“绝对靠谱!我找的人嘴都上了胶,放心吧!”
“多少钱啊,咱们一直用的也不是这么货真价实的东西,怎么突然要搞这么大?”
“哈哈经理啊,看来你还是不懂这营销之道啊。要让顾客对你死心塌地又能财源滚滚,不靠百分百的真,也不靠百分百的假,而是真假参半,是非难分!假的太多难免引人怀疑,尤其是咱们手里这帮大客户,你不搞点玄乎的新花样可满足不了他们的嘴,给他们来点儿真玩意儿,效果绝对超乎你的想象!”
年轻人凑上来问他:“那我呢?我还没做过这个。”
“不用你做!吃活猴脑讲究一个新鲜,新鲜到什么程度呢?
鲜到这菜呈到客人眼前的时候,那猴子还能活蹦乱跳的。”“那怎么吃?”
“你的作用就在这时候。你只需要在后厨准备好一壶热油,并把那泼猴的脑袋剥蟹似的精巧地打开,到时候服务员用小勺这么一淋。”
“嘶——”年轻人不住地发抖,丰说的场面让他感到害怕,他不断搓着手臂上的皮肤,汗毛一片一片地飞下来。
“没出息。你往南边走一走,什么三吱儿,活章鱼,爱吃的大有人在,这算什么。”
年轻人心里还是发怵,经理听着没说话,只问丰这批猴子的进价。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绝对不会让你亏本。再说了,这几只猴子日后给你带来的长远收益可远远超过现在这点成本。”经理和他碰了杯,活猴脑的事儿就这么定下来。
这批猴子在两周后就由一辆发黄的面包车装来,丰大手一挥便在纸上落下几道菜肴的名字,交给后厨的年轻人,“这几天去把这些东西准备一下,咱们又要有生意来了。”
那一车猴子长途跋涉而来早已晕头转向,唯有靠近车门的一只还对着丰呲牙。
“哟,有一只有个性的,行,那就从你开始!”
三天后他的电话拨出,丹霞市的川应声接起,成为他一生尽头的号角。
这之后的事我就不作过多赘述,各位只要知道,川作为《新日》的前主编,在丹霞市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尽管退休多年,他家中每日也总不时要接待丹霞市文艺界的旧识。
因此,川的意外死亡也就成了丹霞市的大新闻。
川的车子带着他在公路上空翻滚的时候,丰躺在摇椅里架着腿,衔着一根牙签哼歌。
经理走进来坐到他的对面,“今天又有进账?”
“有啊,当然有,今天这还是个老客户了呢。”
“不会出事儿吧,我看你现在弄得越来越大,那猴子,怎么处理比较好啊?”
“哎呀经理啊,天下吃活猴脑的餐厅多了去了,查的过来?而且我们的渠道全都守口如瓶,那几个钱兜子更不会说出去了,这秘密就和他们咽下去的东西一样,死在肚子里了。”
“我就怕他们会说出去。”
丰从椅子上直起身子,“经理,你会告诉别人你在和我做这样的生意吗?”
“当然不会。”
“那不就得了,他们也是一样的。他们是怎么来吉祥饭店的?”
“食补。”
“对啊,食补嘛,合理合法,他们用最简单的方式获得了权力体验,再傻也不会传给别人的。你愿意把经理的位子分给别人试试吗?”
“不愿意。”
“对啊,所以经理你放心吧。退一万步讲,咱们只有猴脑是真的,其他的什么四海鲸心汤,什么酱爆虎胆,您也知道,就是猪心牛肚羊肝这些最普通的东西,出不了事儿。”丰说完往后一仰倒在躺椅里晃悠,经理方才也把脸憋得红如猪肝,现在也恢复了正常颜色。
此处茄子留下批注:这个我知道,叫一语成谶,对吧?
是的。连地点也不曾变动,依旧在吉祥饭店的那家大厅里,丰在躺椅上摇晃着等待下一位客户,墙上的电视机开始播报新闻。身着浅蓝色职业套装的女主持开口道:“昨日,在临湖市通往丹霞市方向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一起严重车祸,一辆小汽车突然失控撞向右侧的大货车,造成一人死亡。据调查,死者生前曾是著名杂志《新日》的主编,事发时他一人在车内,血液中没有检测出酒精和其他违禁品成分。下面来看详细报道。”
“谁?”丰如同机械般呆滞地盯着电视屏幕——一个满头大汗的警察面对话筒说:“昨天现场的情况还是比较严重的,根据监控和目击者提供的情况来看,是小汽车突然失控,撞向了大货车,并且由于车速较快,碰撞之后被甩到空中,最后落在隔离带上,导致小汽车的驾驶员当场死亡。”
一个露着肚皮的中年男人对着话筒说:“我看见了呀,从后视镜看见的,但他速度这么快,哐地就撞上来了,我根本没时间让,他一撞上我就刹车了呀,谁知道撞这么严重。这下我货也送不了,还要配合他们调查,真是*****。”
镜头一转,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法医对着话筒说:“我们会对死者进行进一步的调查和鉴定,以便确定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失控。”
镜头再一转,一个打着马赛克的女人对着话筒连连摆手道:“我也没啥好说的,我也不知道他去临湖市做什么了,就这样吧,我们认命的。”
“先生?先生?”一只白玉般的手在丰眼前晃了晃,他回过神来,女服务员歪着头,“先生,客人到了,在门口等着呢。”“啊,哦,让他进来吧,你帮我把电视关了吧。”
此处茄子留下批注:嚯,他还有心情继续骗人呢?够敬业的啊。
当然没有。丰也觉得自己如同机械,将话术程式般地表达出来,那客人听了也有诸多疑惑,丰一开口解释却是:“这和我没关系,这和我没关系。”
那人听了害怕,没等服务员把菜推进来就咒骂着离开了。
丰看到的东西天旋地转,自己好像成了一个陀螺,被电视机里各种声音抽打着,转得越来越快,他也越来越晕,那些声音却一点没有消退,反而有着扩音喇叭似的一潮更比一潮响。他捂住自己的耳朵,眼睛却开始充血,屋外四点的天蓦地暗下来,那黑暗在大厅里蔓延,从落地窗爬上他的裤管,最后将他吞没。
在一片漆黑中,他见到了一只怪物,那怪物生着熊的四肢,猪的肚腹,蛇的脖颈上空空如也,怪物没有头。丰颤巍巍的声音问道:“你是什么东西啊?”
无嘴的怪物从四面八方发出声音,“你知道我是何物。”“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有人曾向你描述过我的模样,彼时我也曾出现在他的梦中,此人昨日已经逝去,轮回转世去了。”
“啊,我想起来了,你是,你是川梦见的那个怪物!”
“我乃泰山娘娘门下一灵兽也。”那怪物向前逼近了五步,“你可知我来找你是为何?”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和我没有关系啊!我没让他喝酒,他吃的也不是虎胆鲸心,就是猪肝猪心而已,我就是为了赚几个钱,绝对没有谋财害命的想法啊,是他自己撞上去的啊!”
那怪物又逼近了五步,“你可知我颈上为何漆黑无物?”“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你好好想想,我这颈上原为何物?”
“是,是猴子,是猴子脑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大仙,您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马吧!我现在就去把猴子都放了,再也不吃了,再也不吃了!”
那无头怪物听了不再逼近丰,身后显现出朦胧的白光来将丰笼罩,身形也终于渐渐褪去。黑暗爬下了丰的身体,跟随那无头怪物躲进云里去了。他睁开眼,漫卷层云积压在落地窗外面,下一秒雨便“哗啦啦啦”倒下来,丰吓得一路爬进了经理的办公室。
“你这是怎么了?我刚还想找你呢,服务员说上一单没成啊,怎么回事儿?”
丰顾不上回答他这些,只说:“快点,把那些猴子都放了,快放了!”
“啊?那都是你说有赚头我大费周章搞来的,为什么又要放了啊?”
“你听我的,快点放了就是,不然,不然我就要没命了!”经理皱眉,“你乱七八糟说什么鬼话呢?怎么就没命了?我跟你说啊,你有什么事儿别往我头上推,我可什么都没做!”
“我也什么都没做啊!但是那些猴子!猴子你一定要放了,不能再吃了!算我求你行不行?”
此处茄子留下批注:现在知道害怕了,早干嘛去了。
现在说这些也为时已晚,总之经理按照丰的说法在一个月亮很圆的夜晚悄悄处理掉了,那些猴子们爬上远郊最高处的那棵树,冲着月亮发出尖细的吼叫。经理拿西装领子包住下半张脸,在猴子的吼叫中跑走了。
那天之后经理就没有再见过丰,他在经理放走猴子的那个夜晚就在收拾行李,将所有的东西装进皮箱,扔掉了吉祥饭店所有人的联系方式。我之所以说是扔掉,因为丰多年来深谙行骗逃亡之道,从不在电子设备里存储任何人的联系方式,而是用铅笔写在香烟壳子上。
那天晚上的月光清白,从他住处的玻璃窗里透进来将房间一半照亮,他忽而听见远处的高空中传来尖利的长啸声,他吓得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道:“大仙饶命!大仙饶命!猴子我全都已经放了!您放过我吧!我马上就走!我马上就走!”
于是在一个月亮很圆的夜晚,临湖市远郊最高的那棵树上,有两只猴子目睹了丰拎着两个大皮箱滚出了家门,拦下一辆出租车往城市东边去了。
而东边正是常歌市。
丰的心脏在胸腔里如弹力球般来回蹦跳了数月之后,常歌市大剧院开始筹划建市三十周年的特别演出,许多常歌市本地的表演团体都收到了邀约,万籁所在的繁星也在其中。
后来的事情各位都有所了解,老校长安排归鹤代表文学院和繁星共同编排一出新的舞剧作为周年庆典上的演出。万籁将自己走过的路都编排成舞剧的情节,在周年庆典上她的事业到达一个阶段的顶峰。正对着大剧院的天空中正等待着一场盛大的烟花表演,归鹤与桥一起编织了谎言以为能够留下万籁。
那天夜里的烟花放了很久,看过的人皆赞不绝口。在烟花表演的尾声,万籁在天桥上将花环扔上高高的天空,自己和烟花一同落下天幕。
那时候丰正躲在五月河边棚户区的小屋子里,他并没有出门观看烟花的兴致,他一直觉得棚户区距离大剧院太近,如果不是想等拆迁改造的时候多拿一笔钱,他不会在这里住这么久。他自然也不知道那晚在天桥上发生的事情,他的房间里只有一台广播在播送着一些旧闻。
迷蒙中,丰蜷缩在出租屋的硬板床上听到屋外传来了警笛声。警笛声,这不速来客瞬间让丰回想起自己离开临湖市的原因——那正是他想要躲避的东西。屋外的警笛声越来越近,好像正朝着这边赶来,可是怎么会呢,川的意外死亡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怎么还能找到他呢?吉祥饭店的猴子都已经处理了,怎么还会来找他呢?川明明是自己撞上去的,怎么也怪不到他的头上,警察怎么还能来找他呢?
丰用被子蒙住头,但警笛声没有减弱反而愈发的近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竟然在棚户区这边停下了。
一定是来找我的!可是我和川的死没有关系,是他自己撞上去的,是他自己撞上去的!和我没有关系!警车停在我的家门口了!他们为什么还要来找我?是吉祥饭店的事情暴露了吗?不对不对,经理已经把猴子都处理掉了!有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在敲隔壁的门,他们在问话,他们一定是来找我的!一定是来找我的!怎么办!怎么办!我在五羊岙的事,我卖假药骗钱的事,我在临湖市的事,怎么办!
咚咚咚!
他们敲我的门了!他们敲我的门了!他们找到我了!他们找到我了!
屋外,一队警察在门口举着灯等待着屋主开门,但是许久也不见人来,一个年轻的警察喊道:“有人吗?问您点事儿!”旁边有人探出头来,“这户经常不见人影,今天就没看见他,估计不在。”
敲门声又响起数次后便渐远了,警察在隔壁的门口进行例行提问:“这个人见过吗?”
照片上是万籁过去演出时在台上面对观众的笑脸。
最先发现这屋子空了的,还是抄电表的小伙子,他轻叩房门却发现根本没有上锁,屋子里方桌横在地上,搪瓷杯子扣在柜子上,床褥凌乱得好似菜市场里肉摊上的肚肠,就这么团成一堆倒在床上。值钱的东西一样都没带走,角落里摆着一个木刻的神像,底座上四个大字:缠花娘娘。
至此,吉祥饭店少了个能赚钱的经理人,常歌市的道路上多了个老疯子。
这老疯子并未在常歌市任何一家福利救助机构的登记名册上,他虽有着人的样貌,但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更像一只猴子。以至于常歌市的小孩子们的有一段时间都听大人说:要是不听话就会被猴子变成的老怪物抓走,变成和他一个模样的小猴子。
丰本人变得极度敏感,并且好像失去了正常行走的能力,只会用猴子般的姿势跳跃着前进。
此处茄子留下批注:他要跳去哪儿?
起初我也不知道,站在丰的视角,他的精神状态混乱,难以理出清晰的思路。但他的嗅觉尚且灵敏,一股果香整日萦绕在他的鼻尖。
丰一路往南边跳去,一个水果摊上橙子柚皮发出的清香让他口水直流。这老疯子竟然站起身来,大摇大摆地闯到水果摊前,用他渗着血的手掌抱起两个柚子就跑。
“抓小偷!小偷!”水果铺子的老板抓起手边的家伙往丰脑门上砸,他不断叫喊将街边商铺里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我不是!不是!行行好吧!我太饿了!”话涌到嘴边经也是猴子般的吼叫,丰尖啸着抱紧柚子蹲在大马路上。水果铺子老板的一截甘蔗“嘭”地拍在他头顶。
甘蔗甜美的汁水沿着丰的脸颊淌下,众人脚踹手砸的感觉都消失了,他放开了手里的两个大柚子,任他们骨碌碌滚到人群之外,丰抓住那秆被他的硬脑壳撅断了的甘蔗大肆吮吸起来。头皮上的血和甘蔗汁混合着流进嘴里,丰坐在水泥地上,感受到从未尝过的甘甜。
“呸!这老疯子是真疯了!”水果摊老板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走吧走吧,东西不要了,真晦气。”
人群如麻雀般散去,阳光“哗啦”地泼到丰的身上,他条件反射似地抽搐了一下,拖着甘蔗缩到电线杆旁边继续啃食。
丰算是彻底成了一只猴子,他继续闻着果香味蹦跳着前行。他的手掌在水泥和沥青路面上留下了点点血印,脚上破鞋从冬到夏,从春又到秋,在一个月亮圆了又刚缺的晚上,丰耸耸鼻腔,闻到了海浪般涌来的葡萄香气。
那味道太香了,比他过去在胖男人家门口闻到的鲍鱼还要香,比在吉祥饭店的后厨品尝过的每一道硬菜还要香。他在路边直起身子,关节都发出和木偶老头类似的吱嘎声,他的精神变成了猴子,身体却还是不折不扣的人类,丰感到浑身的疼痛,但那些疼痛已经无法阻止他向香味的来源奔去。
大落乡,大落乡,那是满地葡萄的地方,一望无际的葡萄海,那是属于他这猴怪的黄金梦乡!
丰大叫着赞美天上高悬的月亮,扑进了这片挂满葡萄的田地里。
他抓下一整串葡萄塞进嘴里,如此香甜,如此美妙。葡萄果肉迸开果皮爆出汁水沿着丰干裂的皮肤流下,他感到自己身处一眼甘泉,浑身血脉皆被打通,气血顺畅直通天灵盖,宛如新生。
咕嘟。一颗葡萄,连皮带肉落进丰的肚子,浑身的疼痛消失了,他立马仰起头对着月亮发出嚎叫。
咕嘟。又一颗。丰的视线变得清晰,他抬头看到大落乡的夜幕上,月亮也是一颗饱满的葡萄,月亮葡萄流下汁水,丰张开嘴去接。
咕嘟。第三颗。丰的听力登峰造极,他听见西边的山林里传来同类的尖啸,他也张开没牙的嘴回应他们。
咕嘟咕嘟咕嘟。如此吞入了七十八颗葡萄之后,丰从心到身都成了一只猴子。我不再能从他的思想里读到人类的思维逻辑,他的眼球更加突出,体表生出长毛。
丰抓起第七十九颗葡萄咽下喉咙,这一颗卡住了他的咽喉。哪怕成了猴子,求生的本能是不变的,他痛苦地抓挠脖颈,却无法将葡萄吐出。
天上的葡萄月亮变得越来越模糊,他柴火棍似的手伸向天空企图抓住月亮。天上的葡萄越来越大,最后竟落入他的眼眶成了他的眼珠。
有着一对葡萄眼珠的丰终于咽下了喉咙里的最后一口气,第七十九颗葡萄还安稳地卡在他的咽喉。
太阳升起,倒霉的葡萄田主人终于发现了此地的乱象,和地上躺着的半人半猴的怪物尸体。
“天老爷,地老爷,我是做了什么孽?你要用这怪物尸身来惩罚我?”他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叩拜,并向金仙庙的功德箱里供奉了一大笔香火钱。
这事儿在大落乡小范围内起了一点波澜,便以山里猴子破坏了葡萄田而结束。那猴怪的尸体在葡萄田主人拿到村里给的赔偿之后就被两个男人抬走,顺着金边河冲进东海里去啦。
时至今日-
我看见晚山棠皱起眉头,“有点恶心。”
“抱歉。”
她摇摇头,“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是他自作孽,报应不爽。” “你说报应,那你认为命运是存在且注定的了?”
她很认真地回答我:“是啊,我是这么认为的,但也有所不同。你们谈到宿命论的观点的时候,总是觉得命运是既定的一条道路,不可违背,不可改变。可是并不一定是这样吧。命运其实是一组树状图,比如你的人生会有确定的四千八百六十三万种可能,而这四千八百六十三万条道路上 会发生的事都是已知且既定的,你走上哪一条则取决于你的个人选择,但你再怎么选择,都不会逃脱这四千八百六十三万条道路,这算不算是一种宿命论呢?”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
晚山棠也没有等待我的回答,她摆摆手,“你继续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