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夏以棠已然看清了那究竟是怎样一只眼睛。
月晷中心那只晷针留下的洞忽地一分为二,两侧迅速皲裂开来,无数文字跃动着在眼前缭乱几乎让人看不真切。
月晷像是被什么从中切开,底下像是什么东西要从中诞生,一股审视的冷意从头蔓延到脚,夏以棠几乎生出了些陌生的胆怯。
那种感觉就像是,人类面对蚂蚁那样,轻蔑,居高临下。
终于,一只带着彻骨寒意的眼睛缓缓睁开浮现,月晷上青灰色的浮尘像是突然焕发了生机,露出一抹温润的玉色光泽。
“别去看它!这是神之眼!”童清暖略带焦躁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那是深渊。
夏以棠凝视着它,那是神明设下用于引诱妄图侵扰这片海域安眠的入侵者的一张巨大的网,而她们这些不速之客将被拽入死亡糜烂的深渊。
那只巨大的眼睛里镶嵌着一只巨大的表盘,两根银色的弯曲指针在疯狂转动着,让人眼花缭乱的颜色不断变换交融,最后凝聚成一点漆黑。
那点漆黑中心,似乎有个漩涡在蓬勃壮大。
“斩界刀。”夏以棠怔怔道,对童清暖的焦急充耳不闻,瞳孔逐渐开始涣散,无形的“牢笼”形成了,她们被捕获了。
有什么规则在这片海域降临了,她们无法抵抗,那像是上古真神刻在所有生命骨子里的威严,带着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凌驾意味,要让她们臣服。
夏以棠听见自己的骨骼一节节地爆裂开来的声音,像是上上个世纪的爆竹烟花,噼里啪啦地响彻天际——而现在只有电子烟花跟异能烟花,没有那么宏大的噪音,安静得无聊。
浑身上下的关节都在她的意志下抵抗着无形的重压,但很明显,她的力量只能勉强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四六开的程度,她没有在威压下跪拜那子虚乌有的神明遗令,却也没讨到好,低下了头颅。
“棠棠——别去看……”
“没事。”夏以棠掐了自己一把,身体绷直,眼睛一眨不眨地同那只眼睛对视着,她离得最近,要取回斩界刀只有她行。
在威压的迫使下,她们几乎寸步难行,夏以棠无暇去顾及身后两位队友,艰难地径直朝着眼睛中央那点漆黑处伸去。
她很肯定,那就是斩界刀没错。
那东西有多邪乎,连宋音齿那爱财如命的王八蛋都端不住,丢失之后甚至没想着再找回来。
斩界刀是一把通体漆黑的刀,像是一只能百分百吸收光的黑洞,砍不动人,但能轻而易举地划开世界壁。
到此为止,夏以棠只见宋音齿用过一次,那次宋音齿具体做了什么没有任何人清楚,只是从那之后,似乎组织里的所有人都缺失了一段记忆。
夏以棠探了进去,一股巨大的吸力拖拽着她,直到她的指尖触摸到刀柄,那股子吸力瞬间消失殆尽。
“别胡说八道了……深渊里面有什么,你很清楚。”童清暖的声音颤抖着几乎变了调,夏以棠的性子她很了解,犟得跟头驴一样,认定什么就不会改。
大概是她打心底里也是个犟种,所以一遍又一遍地心惊。
但偏偏这一句话惹恼了夏以棠。
“……”夏以棠原本还算得上是平静的眼里闪过一抹狠戾,漆黑的瞳仁忽地迸发出一道无名火光,出声呵斥:“你给我闭嘴!”
突如其来的火气倒不是刻意针对谁,夏以棠只是隐隐有些克制不住自己暴怒的情绪,她已经深深陷进深渊,要脱身就只能凭借着那一腔无从发泄的,被算计着生拉硬拽出来的怒火。
那是记忆。
她的记忆。
无数破碎片段从深渊里飘荡着,纷纷扬扬得像一场百年难遇的鹅毛大雪。
…………
“从此你就是孤儿了,你知道‘孤儿’是什么意思吗?‘孤儿’就是没人爱的孩子。”一只纤细却不显女气的手在她头顶轻轻拍了两下,听声音,是个稚嫩的男孩。
约莫也就几岁还不到十一二岁,雌雄莫辨的稚嫩,远不到沧桑的年纪,说出来的话却一本正经得像是不怀好意的大人。
夏以棠无措地抬起眼眸,里面满载孩童的纯真与懵懂,清澈的瞳孔里倒映出一张秀气又阴鸷的脸。
她还只是断了奶,哦……大概跟着她这个便宜哥哥也没喝过奶。一个还不到三岁的孩子还不懂太多,甚至认不得什么字,牙牙学语都是些不堪入耳的狠话语录。
面前男孩的恶意她感觉不到,“孤儿”这个词她觉得新鲜,因为在此前没从所谓的“哥哥”嘴里听到过。
夏以棠眨了眨眼睛,伸出手去拽男孩的脏污的衣袖,她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真正有用的音节。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不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情绪与想法,所以显得格外笨拙。
“但没关系,”眼前的男孩扬起一个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与讥讽来,明明只是相差四岁,他所表现出来的从容却像是四十年的鸿沟,接着,他继续道:“我也是孤儿,所以你不算得太格格不入。”
他的手掌落在夏以棠头顶,轻轻逗弄着她刚长出来的一小撮长得歪歪扭扭,又稀又黄的头发。
如同秋后烧过一遍杂草的荒地,又像是春前逐渐萌芽生命的大地。
她的头发被夏以琛剃过一次了,长得慢,只有一点绒毛要死不活地长,也幸亏夏以棠还不懂打扮爱漂亮,每天便顶着一脑袋火云邪神看了都要落泪的小杂毛在夏以琛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
夏以琛对她这种算得上蠢的行为多数回以沉默,只是睁着一双感情淡薄的琥珀色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发呆。
夏以棠猜不透自己这位哥哥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过对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来说,那些情绪就像是一种莫大的负担,只有在睡着时才能稍稍放下心。
反正无论如何,她都不担心,谁让她只是一个孩子呢?孩子的世界很单纯很小,只有吃饭睡觉这些最基本的事情,再多也做不到了。
饿了夏以琛会找个不知道从哪个下水道捡出来的勺子喂她吃一点米汤,但她常常都会一把挥开那只黑乎乎的勺子,两手齐上,将那只破边碗里的米汤抓得乱七八糟,进到嘴里的没多少,大多就进献给自己身上的衣服了。夏以琛倒也没因为这个生气,机械般地收拾好一切,再任劳任怨地盛一碗将她喂饱。
夏以棠从来吃不准自己这位哥哥嘴里到底有几句真话,当然,她被丢下时也还没有辨别能力。但她后来细细想起,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夏以琛蓄谋已久,终于在五岁那年,借着一个拙劣到他自己都在发笑的借口离开了。
他那天穿着件不合身但干净的黑色短袖,头发过长了,遮住了眉毛眼睛,细弱的手指藏在口袋里——里面有他们最近一段时间所有的钱。
“别的孩子都有冰淇淋,我去给你买一个。”他说,总是没有起伏的嘴角在那时罕见地上扬了几分,恩赐似的。
夏以棠抬起头看他,不明白原本一块星币要掰成两块用,巴掌大的馒头两个人要分四餐吃的抠鬼哥哥怎么突然间见鬼似的要给她买冰淇淋。
但想起曾经见过的,城市里的孩子们随手买下对于他们来说一个月的饭钱的冰淇淋,她馋,但不想挨饿。
夏以棠权衡利弊之下,摇了摇头,尽管她压根不懂得权衡利弊是什么意思。
“好好坐着。”夏以琛带着她在路边坐下,那只藏在兜里的手终于缓缓伸了出来,他的两根手指间夹着一张纸币,面额为十星币。
“哥,哥。”夏以棠依旧固执地摇摇头,他们已经流浪了太久,每次在同一个地方都不会久留,她根本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哪里。陌生的环境,奇怪的哥哥,让她小小的心灵警铃大作。
这里喧嚣成片,晃眼的五颜六色的光能取代太阳照亮天地,无数女人娇媚的笑,酒臭男人嘴里不干不净的荤话,桌上麻将纸牌胡乱混杂在一块……
夏以棠想,这不是一个好地方。
夏以琛缓缓将那张纸币塞进她手心里,脸上依旧挂着夸张的笑,随后……他缓缓转身融进人群,像是笃定了夏以棠不会跟上。
十星币,只够买两支最小的冰激凌。
但是,夏以琛没有带钱,他怎么买得到冰激凌呢?
那张破旧的纸币被她攥在手心里,逐渐被磋磨成皱巴巴的一团,大概掉在路边上,也没人会弯下腰去捡。
夏以棠的目光追逐着那道老旧的身影,直到……她再次从深渊里爬出来。
“有人说过,随意窥探别的东西很不礼貌吗?”夏以棠睁开眼,强制着自己从那段并不算美好的回忆里脱身,她五指如钩,醒来的第一想法便是毁掉这只眼睛,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
她的五指死死陷进那只眼睛的瞳孔里,表面像是一层层碎裂的玻璃,蜘蛛网一般炸裂开来,瞳孔中心的那只钟表停止了转动,继而碎裂成数不清的光点将她们所有人团团包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