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小半个时辰,那茶水总算姗姗来迟。
腥臭苦咸……傅茶白一口吐掉,本就清冷的面目因为这口茶而染上肃色。
掌柜忙赔笑道:“城中数月不下雨,井水都快干了,这是偷偷存下来的淡水,时间长了难免变味儿,您将就将就。”
她倒不是不能将就,也确实口渴,忍住不适仰头喝掉,问道:“灾情如此严重,朝廷没派人来赈灾吗?”
“派了派了。”掌柜收起茶杯,指指楼下,“这不挨家挨户收田赋呢?灾是灾,钱是钱,不收钱哪来得钱赈灾?这可是朝廷的原话,您听听多有道理。”
傅茶白随着掌柜手指的方向眺望窗外,看了会儿官追民躲的把戏,“从这里去长安,还需几日?”
掌柜捏指算了算,“不远,您是走路还是骑马?”
“走路。”
“那得五日左右,听说长安最近要举行什么花魁大赛,您去了兴许能赶上呢。”
傅茶白哂笑,“赶上了也好,见见世面。”
离开青山城往西北而去,旱灾愈发严重,每走十几里地便能遇到一股流民,傅茶白只得白天抓紧赶路,太阳将落时便寻到地方藏匿,免得被流民盯上。
躲躲藏藏行了五六日,终于到了长安附近。
明明前面十里的村庄因旱灾颗粒无收,长安城郊的麦田却一反常态的青翠茁壮,傅茶白前后思量,心想若不是老天爷护着长安百姓专给他们降雨,那便是有别的力量在操纵。
她悄悄走进一处麦田,长靴登时陷入泥泞的土地里,脚底却踩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
傅茶白蹲下,翻开泥土,发现里面埋着望不到尽头的青铜水管,水管上有小孔,水从孔中流出,灌溉着这处麦田。
不仅脚下的麦田,恐怕这些长势喜人的麦田全部得益于此。
若非青铜水管造价不菲,傅茶白几乎觉得,这的确是个对抗旱灾的好法子。
然而别处受灾不仅得不到赈济,还要继续交纳赋税,长安城郊却用如此劳民伤财的法子维持表面的欣欣向荣,此等本末倒置的怪事,居然发生在一国之都……
傅茶白退出麦田,望着远处正在往水管里灌水的农夫,不由捏紧了拳头。
她大跨步走过去,直白问道:“你每日在此灌溉,京畿令给你多少佣金?”
农夫吓得一抖,眼睛瞥见她腰间长剑,忙求饶道:“就三十个铜板,女侠你换个人打劫吧,小的当真没钱啊!三十个铜板都买不得一斗米,灾荒年景,您行行好!”
傅茶白一愣,不明所以:“我只是询问,并非要打劫,你误会了。”
农夫大大松了口气,见她的确正气凛然,瞧着就不像坏人,便将信将疑地解释道:“不是小的多心,实是近来不太平。自打闹灾荒,不少男人抛家弃口入了绿林,反过来打家劫舍,我也是被吓怕了。”
傅茶白了然,她想起从前读过的许多史书,上面记载的每个朝代气运将尽时,总会天灾**不断,正如此时的大召。
显宗驾崩不过十年,大召便要走向末路了吗?
她心思深沉、眉头紧锁地入了城,分明为这一国一民的未来忧心,却又被眼前的景象迷惑。
长安城依旧富庶繁华,街上行人如织,各类店铺林立,酒楼里客满,茶寮中满客,文人俗人都浪荡于市井,这边挥毫写诗,那边斗鸡走狗,与傅茶白记忆中的长安并无区别。
所以,哪一面才是真实的大召?
不等傅茶白想明白,元宝街尽头突然爆发出一阵丝竹管乐。
她记得那里是长安城的妓坊所在,从前出门游玩路过时,母亲总会捂住她的眼睛耳朵,唯恐她看到听到。
身边的百姓也被乐声吸引,三五成群往妓坊走,不知忧愁地讨论着即将举行的花魁大赛。
傅茶白站在岔路口,驻足听了会儿,转身向西,决定先去凤王府。
然而不等她抬起脚步,就有人笑嘻嘻说道:“我才不想瞧哪个是花魁,听说凤王殿下也在,我倒是要看看,他这个连男女都分不清的半瞎如何选花魁!”
傅茶白眉头一拧,也向着妓坊而去。
长安城中各坊门前均有牌坊相区别,傅茶白走过一段路,瞧见高高伫立的写着“妓坊”二字的牌坊,脚步不由一顿。
母亲,原谅孩儿这回。
她默念完才重新抬脚,从牌坊下穿过,入了那不可多看多听的靡靡之地。
花魁大会的排场略逊于皇帝选妃,每家妓院的红楼前均搭了高台,楼中拿得出手的姑娘们在台上或奏乐或跳舞,不遗余力地展现着自家妓院的独到之处。
傅茶白一家家看过去,发现不仅她在看那些搔首弄姿的女子,女子们也直愣愣地瞧着她,瞧完不够,还窃窃私语,对她指指点点。
傅茶白不以为意,专注地寻人,眼睛扫过各家妓院的高台,均未发现那人身影,不由心生疑惑。
“俏女郎找谁啊?”一块泛着脂粉香的帕子飘到傅茶白脸上,她一把扯下,朝丢帕子的女子看过去,请教道:“敢问凤王殿下是否在坊中?”
那女子头戴一朵粉色芙蓉花,闻言笑得花枝乱颤,“你定是才来长安,但凡在长安住过三五日,断不会问出这等蠢话。”
傅茶白犹然不解,那台上的几名女子干脆凑到她跟前,一个摸她的脸,一个蹭她的手,只一个回答道:“你可知满庭芳?那才是妓坊中的翘楚,里面的千秋、粉蝶、黄鹂三位姑娘尤为可人,惹得咱们凤王殿下朝都不上也要日日流连呢。”
不上朝?逛妓院?日日流连?
傅茶白抽回被摸得黏糊糊的手,一把按住剑柄,轻抬拇指,咔哒一声,腰间长剑便露出泛着寒芒的剑刃。
几名女子吓得离她远了些,傅茶白拧着眉头问:“满庭芳在何处?”
宁肯长安不见月,换得人世满庭芳。此乃流传在妓坊的一句浑话,足以见得长安男子对满庭芳这间妓院有多么心向往之。
这等天上人间难得一见的好地方,自然排场最大,拥趸最多。
满庭芳的高台无比硕大,正是花魁大赛的举办之地,当当正正摆在妓坊中央,用作参选妓子们的表演场所。
而那些所谓有品花资格的长安勋贵子弟,则聚集在满庭芳红楼的二层外廊上,既可显示不与民同乐的高贵,亦可居高临下一饱眼福。
傅茶白艰难地挤到高台前,越过人声鼎沸与漫天飞花,机警地扫视着二层外廊上的男子。
人人都在浪荡欢笑,唯独她像个局外人,专心致志地寻找着赵长吉。
满庭芳二楼雅间内,有一男子玉体横陈,正一手支着脑袋,一手贴在腿上随着曼妙歌声打拍子。
此人眉鬓如裁、凤眸勾魂,宽肩窄胯、长腿细腰,往妃色小榻上那么一躺,却是比这满楼的姑娘更诱人,识得他身份的自然知道是他在**,不认得他的见了这副腰身与尊容,十个中有九个想嫖他。
满庭芳里歌声最动人的黄鹂姑娘正拨弦唱曲儿,唱到婉转动人处不由嫩脸绯红,直勾勾朝那男子传情,目光直白赤/裸,惹得在旁伺候的婢女们也红了小脸。
一曲终了,黄鹂袅袅娜娜起身,赶着去抱男子胳膊,娇嗔地问:“殿下,鹂儿唱的好不好听?”
此人正是傅茶白苦苦寻找的赵长吉,这厮趁着花魁大赛还没开始,躲在老相好房中消磨时光。
赵长吉循着声音望过去,虽说眼睛半瞎,却也能平白演出情深似海,将黄鹂看得羞涩不已也不知收敛,还轻抚着美人香腮,调笑道:“好听,听得我想拉帘子。”
在矮榻旁伺候的桂儿瞪了黄鹂一眼,从果盘里捡起一颗酸葡萄,猝不及防塞到自家主子口中。
赵长吉被酸得直吸气,却不恼火骂人,反而直接往黄鹂嘴上亲去,“好鹂儿,快帮本王分担一二,这也忒酸了。”
黄鹂咯咯笑个不停,依言在那红润饱满的唇上吻了吻。
赵长吉将酸葡萄咽下,心满意足地起了身,朝桂儿要折扇。
桂儿无奈地奉上扇子,好心劝道:“殿下看过花魁大赛也该收收心了,您抬进王府的六个黄花姑娘还没碰呢,放着家里的好货不用,何必非要来这腌臜地方。”
“你懂什么?”赵长吉勾勾黄鹂的下巴,低头嗅她发间的香气,“家花哪有野花香,何况这野花还会骚。”
黄鹂羞得直捶他胸口,吃味儿地哼唧道:“殿下都花开满园了,怪不得从不在鹂儿这里过夜。”
赵长吉潇洒地将她往旁边一推,登时又成了无情郎,不耐地解释道:“那你可冤枉本王了,本王回府是因为想家,才不是想家里的花花草草。”
黄鹂看出他不悦,乖巧地要摸他的手,却被赵长吉一下躲过,不由红了双眸,眼瞅着这无情郎品花去了。
桂儿才不管美人是否伤心落泪,回过头朝黄鹂做个鬼脸,兴高采烈至极。
“你也算一个。”赵长吉由他扶着向二楼外廊上走,低声骂道:“本王在妓坊好歹算个人物,你这奴才如此多嘴,往后谁还敢同我相好取乐?”
桂儿不怕他骂,顶嘴道:“奴才就要说,马公公给的特权!”
想起马大有那动辄要死要活的模样,赵长吉颇为头痛,“一个个都看不得我快活自在,哪日本王愁闷而死,你们可别哭!”
“呸呸呸!”桂儿忙吐了三口唾沫,“殿下胡说八道,殿下长命百岁。”
说话间已走到外廊上,立刻便有酒肉朋友过来同赵长吉挤眉弄眼,待他们互相偷说了昨夜在哪位姑娘房中留宿的美事,花魁大赛亦到了开始的时辰。
顷刻间乐声更盛,人声渐渐弱下来,各家妓院的头牌姑娘依次上场,自报花名。
赵长吉顶着一双不太好使的眸子,分辨不出面貌美丑,光听声音便乐得找不到北。
他一会儿说这牡丹声音粗哑,像个爷们儿,一会儿说那芍药细声细气,叫人听着就想打得她哭……总之上来个姑娘一张口,总能被他挑出错处。
别的男子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直说凤王眼神虽不好,耳朵却是天下第一。
人声乐声交杂,一片混乱中,忽然有人突破重围,跃上高台踹翻那烦人的笙箫管弦,朗声唤道:“赵长吉!”
正乐呵呵品评的赵长吉一怔,让旁人都住嘴,瞪大眼睛,兴奋笑道:“这声儿叫得不错!清冽如山间泉水,难得一闻的好嗓子。”
说完便再也坐不住,探出身子朝楼下高喊:“这是哪家的头牌?报上名来!”
下一刻,只听利刃出鞘之声响在耳畔,那被凤王相中的花魁已不知何时跃上二楼,剑尖直抵凤王眉心,压抑着滔天怒火道:“傅氏,茶白。”
今天多更一章,头一次写这种骚气的男主,心虚……但是我喜欢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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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重返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