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青山顶的风从不柔和,今日更是狂躁,少顷便吹散皑皑云雾,露出天上的烈日高悬。
傅茶白衣袂翻飞,稳稳当当立在梅花桩上,身姿挺拔如玉树青松,若非观战者知晓这是位女子,远远望去,只当是谁家有幸出了位潇洒倜傥的少年郎。
“阿五女侠好风姿啊!”
不知哪个大胆的高声一喊,立刻引起群情响应,聚在半山腰上的男男女女全对着傅茶白的身形不住夸赞,笑闹声传到山顶,冲散了才聚集起来的肃杀之气。
傅茶白微一皱眉,问立在桩下的阿二:“二师兄,师父人呢?”
被点名的阿二紧张兮兮地看看阿三,阿三看看阿四,阿四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回道:“说是昨夜吃坏了肚子,在茅房……”
“无妨。”傅茶白一撩下摆,脚尖轻轻一点便落下了梅花桩,站定后,无甚情绪的眼睛扫过她三位师兄,平铺直叙道:“我亲自去给师父送草纸。”
她说得正经轻巧,可吓坏了另外三人,阿二、阿三将她拦在原地,两人同时踹上阿四的小腿,吼道:“师妹等急了,还不快去催催师父!!”
“哎呦!我去!”阿四认命地扭头就跑,边跑边喊:“师父啊,拉完了吗?拉完就出来吧,师妹等急了!!”
蹲在房间角落抹眼泪的玉长天腾地站起来,忙整理仪容,分外严肃地道:“小五着急了,看来到了为师上场的时候了。”
方才怎么劝他上场都劝不动的阿大无奈地问:“师父不是舍不得小师妹下山,死活都不肯应战吗?”
“唉,此一时彼一时。”玉长天擤了把鼻涕,振作精神:“为师夜观天象,得知天下百姓苦苛政久矣,小五她若能下山,帮助凤王即位,便是有功于天下苍生!”
帮他提鞋的阿大撇撇嘴:“师父连北斗星都看不清,还观天象呢,能准吗?”
“蠢货!”玉长天一脚踹开他,“苛捐杂税都收到咱们裁露宫头上来了,这还不是苛政?不观天象老子也能知道!”
阿大无奈地爬起来,“那师父就快上场吧。”
玉长天提步向前,才走两步又停下,嘴巴一扁,委屈巴巴地捂脸哭道:“可我还是舍不得小五啊!她还那么小,山下的世界那么危险,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裁露宫的衣钵谁传承啊!”
阿大头疼地将他向外推,“小师妹芳龄二十二,老大不小了,再留在山上才是祸害,我们四个都是她手下败将,谁有本事娶她?您仔细琢磨琢磨,是衣钵重要,还是小师妹的幸福重要?”
“你说得有道理。”玉长天又好了,再次擦干净眼泪鼻涕,潇洒地甩了甩才到下巴颏的胡须,“撒手,为师自己能走。”
阿大立刻退后,叉着腰朝跑来的阿四喊道:“回去回去,师父这就上场应战了!”
阿四赶紧掉头往回跑,唯恐玉长天后悔似的,扯着脖子高呼:“裁露宫出师对决立刻开始,有请师父上桩应战!”
声音传到傅茶白耳朵里,她微动脚步便跃到梅花桩上,朝急急走来的玉长天/行礼道:“徒儿斗胆,请师父赐教。”
玉长天气都没喘匀便站到了桩上,寒暄还未出口便被傅茶白刺出来的冷剑逼得倒退数步,险些从身后的悬崖掉下去。
他一只脚勾着木桩,整个身子悬空,吓得半山腰上的百姓发出阵阵惊呼。
“这阿五真行,对自己师父下手这么狠毒!”
“玉长天让着她呢,小丫头而已,且往下看。”
众人评说不断,傅茶白一剑刺出又来一剑,招招朝玉长天要害处刺去,玉长天躲闪不及,才换上的新道袍破了两处口子。
“好徒儿!”他高喝一声,总算拔出剑来,身法迅疾,明明可正面对决却几步跃到傅茶白身侧,拿剑柄轻敲傅茶白腰腹,瞧着果断,实则还是下不去狠手。
傅茶白眼皮一挑,左腿跨出一步借力拆力,巧妙地要去够身后的木桩,却不料脚底一打滑,竟然没站稳,直直掉下了山崖。
玉长天下意识伸手拽她手臂,免不得半边身子歪斜,正得意地想乖徒儿学艺不精,看来下山还得三年的时候,傅茶白一个旋身,脚尖卡在悬崖裂石的缝隙中,竟然凭借这一极小的支点翻身向上,反倒将他扯了下去。
观战的四个徒弟皆知傅茶白下山心切,唯恐她当真不顾情面伤了玉长天,不由齐齐喊出声来:“师父小心!”
傅茶白嘴唇一抿,左手拽住离她最近的木桩,右手飞速甩开别在腰侧的长鞭,二话不说,自己旋身的同时,也将玉长天卷回了地面。
对决虽短暂,然胜负已定。
玉长天心有余悸地立在山崖边,看向从始至终都面无波澜的傅茶白,沉默许久才道:“为师败了。”
傅茶白弯腰行礼,声音淡淡:“师父,兵不厌诈。”
师徒间暗流涌动,气氛乖张,半山腰上不明就里的百姓们却是群情振奋,叫嚷着要阿五女侠快些下山,他们要顶礼膜拜!
玉长天气得晚上吃不下饭。
阿大陪着他饿肚子,萎靡不振地道:“师父啊,您自己心软中了计,怪不得谁。”
“小五居然骗我……”玉长天擦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就算她不耍手段,为师也要放她下山的,师徒一场,她竟然骗我!”
阿大嗤嗤一乐,“您可拉倒吧师父,您巴不得小师妹永远留在裁露宫,还放她下山?”
“给老子滚蛋!!!”玉长天恼羞成怒,扔出了三个月没刷过的皮靴子。
阿大乐得滚蛋,捂着肚子就跑:“饿死了,得赶紧去厨房找点剩菜剩饭吃。”
才打开门,却见傅茶白高举鞭子,跪在院子中央。
裁露宫的规矩,谁冒犯师父,便得罚跪一夜,享二十长鞭。
阿大瞅瞅傅茶白,又退回了玉长天的房间,急匆匆地道:“师父,师妹在院中罚跪呢!”
“啥?!”玉长天翻身而起,犹豫半晌又躺回了床上,还是生气,“让她跪,敢算计老子,是得跪一跪!”
傅茶白听到房中响动,低垂着双眼,并不做声。
这一跪就跪到了半夜,玉长天总算打开房门,绕着她走了两圈,恨道:“我怎就养出你这样的犟种!”
傅茶白递上长鞭,睫毛的倒影氤氲在眼下,“请师父责罚。”
玉长天打掉那鞭子,将她从地上扯起来,分明心疼却也嘴硬:“先欠着,你下山了莫非就不回了?何时回来,何时补上。”
“不合规矩。”傅茶白并不认同,“就得今夜受刑。”
玉长天比谁都知她脾气,知道今夜若不打了这二十鞭子,她死了都不能瞑目,只得捡起鞭子,半轻不重地抽了她一顿。
拜师十载,傅茶白第一次挨打,也是最后一次。
玉长天丢给她一瓶伤药,看着自己收留的小女娃已长大成人,心中慨然,却也明白再留不得,只能长叹道:“小五你且下山去,但要记得,若不顺心,务必回来。”
“是。”傅茶白对着玉长天的背影磕头,“师父养育之恩,傅茶白没齿难忘,待了结家族恩怨,必回来侍奉左右!”
十年来,无论多苦多痛,这孩子从未说过一句软话,而今要走了,却说什么要给他尽孝。
玉长天强忍着眼泪,忍得胡子一蹦一蹦,挥挥手道:“快走吧,为师不会送你。”
天光乍泄之前,阿五女侠背着小小包袱,走下了十年未曾离开过的咬青山。
从咬青山往长安城去,快马加鞭需三日,然而傅茶白囊中羞涩,裁露宫也没什么财路,是以她下山后只能步行,别说马,骡子都雇不上。
好在她自幼习武,最不怕的便是苦与累,脚程又快,两日后便赶到了百里外的青山城。
六月天正是炎热,青山城似乎许久未下过雨,周边民田干枯凋敝,走在路上,时常能见衣不蔽体的妇孺跪在路边乞讨,过路行人若不施舍,女人们便一拥而上,甭管衣裳裤子,捞着一件算一件。
傅茶白身量高挑,一身劲装瞧着便是习武之人,加以身上挂着长剑,女人们倒是很有眼力见,丝毫未敢讨她的便宜。
然而面对境况如此惨烈的灾民,傅茶白多年不曾出现浓重情绪的脸上,也不可避免地浮现出担忧。
本以为城中百姓或许好些,不想青山城内也十分残破,商铺歇业、家家闭门,街道上最多的不是百姓,而是挨家挨户征讨田赋的县衙杂胥。
傅茶白找了半晌,总算寻到一家半掩门的客栈,一脚踏进去,与低头算账的掌柜对上目光,那掌柜明显一惊,待看清她是个赶路人后才嗫嚅着道:“住店还是打尖儿?”
“住店。”傅茶白掏出十枚铜钱拍在桌子上,“就这些,住一晚够不够?”
“够够够!”掌柜忙收走铜钱,“我把茶送您房里去,您先上去歇着如何?”
傅茶白颔首,起身要上楼,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回头问道:“我记得青山城颇为富庶,怎么现下如此穷困?”
“您怕是不怎么在江湖行走吧。”掌柜调笑一声,笑容里却带着苦涩,“那是十几年前喽,自打咱们初泰皇帝登基,那可是顶会孝顺,每年都给太后修新行宫不说,过寿也是极尽奢侈,我等小民去不了万明宫贺寿,便只得每年多交些银子聊表孝心喽。”
这掌柜话说得巧妙,听着像奉承,实则是抱怨。
傅茶白想起在咬青山时,也总有杂胥来收人头税、田亩税,然而裁露宫其实是道家道场,放在显宗那时,是不在课税范围中的。
玉长天曾抱怨过一句,说这天下若连出家人的便宜都占,那便也说不准会是谁的天下了。
傅茶白上了楼,静静等着掌柜来送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