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市集与宁窈的家乡金筑是截然不同。
这里的街道繁华似锦,车水马龙。用珐琅纸蒙成的火红的宫灯串联成一条由地尽到天际的星河。一口口大锅中汤料沸腾,烹煮着各色小食。
沿街小贩叫喊着,声音拖得老长,尾音打出一个朝上的音调。
宁窈在人流中穿梭,裴台熠缓步跟在她的身后,不近,也不远。
她的个头刚好到他胸口的位置,偶尔因拥挤的人流停顿下,便感觉到身后的热气扑了过来,一丝丝熨着她的耳廓。
她刻意忽略掉耳朵上的温度,在一家卖玩意的小店铺前驻了足。
那小贩见来了生意,喜不自禁,正要开口说吉祥话,“客官,您请好……”
话音未落,裴台熠那头就眼梢一挑,将他的话拦腰截断——
“没成婚。”
不戴面具。
不被人用惊恐的目光仰视。
就如众多平凡百姓一般走在人群中。
这亦是裴台熠少有的经历。
他听厌了商贩们的话术。
见着一男一女同行。
一定说郎才女貌,新婚燕尔。
盼着说这些吉祥话,能将人哄高兴了,多掏些钱来。
他不喜这种尴尬的场面,眉宇间的神色恹恹的。
此言一出,换那小贩愣了一愣,道:
“啊?我没打算说你们是夫妻啊?
“你们一看就是兄妹嘛。
“哥哥带着妹妹出来玩吧。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我这儿的手工艺品,做工那是顶顶的,你们上哪儿都挑不出这般好的……”
小贩没说那讨嫌的话。
裴台熠脸色不仅不见霁色。
反而又沉了沉。
宁窈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对话,忍俊不禁。
她细细瞧了瞧店家铺子里摆出的手工玩意。
京城民间时下兴玩一种名叫“送瘟神”的游戏。
由一名孩子扮作“瘟神”,另一群孩子扮演“百姓”。
扮“瘟神”的要在前头跑,其他孩子追。
“瘟神”跑得越远,便就是将瘟神送得越远。
来年将风调雨顺,山河清平。
宁窈有意叫裴台熠笑。
取下一旁木架上的“瘟神”鬼面戴在脸上,张牙舞爪地吓唬起他。
“怕不怕?”
“我吓不吓人。”
裴台熠两臂抱在胸前睨她。
“你怎么不怕,没劲儿!来玩嘛,很好玩的。”她从面具后露出那张盈盈的笑脸,然后取下面具,将面具对上裴台熠的脸。
身旁人流如织,喧闹声不绝于耳,不断有陌生人同他们擦肩而过,被灯光倒影成一道道绰绰的影子。
裴台熠冷白的皮肤,如工笔画雕琢般精致的面容,藏匿在那张狰狞鬼面背后。
只剩下一双黑洞洞的深邃的眼眸。
沉沉地朝她睃了过来。
这双眼睛仿佛一汪寂静无声的沼泽。
要将一切经过它的有生命的东西,全都卷进池底吞没。
类似的目光,宁窈只从另一个人身上见到。
她登时好似被灼伤到。
往后趔趄退了半步。
“不戴了,戴着吓人。”她的心砰砰跳着,一把扔下面具,转身去到下一家小店。
裴台熠身形微微僵了僵。
目光缓慢地,挪动在那张被扔掷到一旁的面具上。
半晌,他忽地无所谓地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冷笑。
他扔了小贩一块银元,只说了四个字,“面具烧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一条河水蜿蜒环绕着城墙,河上漂浮着一只只精巧的宫灯,宛如一条星河坠落人间。
宁窈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一位在路边卖纸灯的婆婆告诉她,“这是祈福灯,小姑娘,请一盏吧,吉利的。”
宁窈眼睛亮了亮,道:“我想请一盏。”
提着小灯,宁窈坐在河畔石阶上,淡色的裙摆和乌黑的长发拖曳在地。
灯纸展开,兴致勃勃地落下清隽的小字来。
写字时,裴台熠倚着石桥,注视着水中漂浮的光点。
并不关心她写了些什么。
点灯这事儿,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
当黑灯亮起,血腥和杀戮便随着而来。
对此他谈不上喜欢,但也谈不上厌恶。
就像吃饭喝水,没人会对吃饭喝水这样平常的事产生好恶。
转眼,宁窈已写好,提灯走到裴台熠面前,言笑晏晏地问:“裴吉哥哥,你猜我写的是什么?”
裴台熠眉梢扬了扬,声线淡淡,道:“不是出入平安,便是日进斗金。来来去去祈福许愿,求的不都是这些事。”
宁窈却嗤笑,眉眼弯弯地说:“嘁,我就知道你猜不到!”
她含着笑,玉白的双手将掌心里的那盏小灯缓缓托起。
橙黄如豆的烛火,照亮了她的脸,乌黑的头发、纤长的眼睫,额角柔软的淡淡的绒毛,全都盛着那暖融融的光。于是在黑夜里,她整个人发看起来好似在发光一般。
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寻着这道光,如同失魂的野鬼看见了一缕指路的莹莹幽光。野鬼跟着那光走,无论那光带他们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蒙了一层半透明的朦朦胧胧的玻璃灯纸,随着在火光缓缓旋转,宛如走马观花,如梦似幻。
那纸上落的娟娟字迹,一边旋转着,一边徐徐在他眼前展开。
纸上写着——
“希望裴吉,每天至少能大笑至少三次。”
宁窈捧着那小灯走到河边,俯身将灯盏缓缓放进宁静奔流的河水中。
“天大地大,开心最大。钱啊、名啊,都比不上开心。”她回头冲他笑着说:“你总不爱笑,所以我祈愿就是希望你也能天天开心。”
那灯离了她的指尖,顺着河道漂流而下。它起初是迷航的,忽然撞到一块凸起的假山礁石,巷道变了,在一道水涡旋转之后,重新汇入了茫茫灯海。
裴台熠淡棕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盏在河流中上下飘摇的小灯。
看它随着波浪起起伏伏,时而沉没,时而浮起,最终化作河道尽头的一点萤火。
可惜了。
他心道。
他捏了个假名。
他不叫裴吉。
即便神仙要保佑,也该保佑错人了。
“嘭!”第二场烟花在他们头顶炸开。
一群孩童在他们身边兴奋地奔跑而去:“烟花!放烟花了!”
还有孩童们在玩“送瘟神”,戴着各色鬼面面具摇头晃脑:“追不到我追不到我!”
“快看!”人海中,宁窈昂首望向烟灰色的天穹,“刚刚都没看全!现在又能看!”
漫天火光映红了她的面庞。
她一直在看烟火。
而裴台熠的目光,一直在望她。
*
这夜宁窈玩得尽兴。
至到回去的路上,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惦记着哪家哪家馄饨好吃,哪家哪家宫灯漂亮。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每当高昂欢快的情绪到达顶峰时,便会有一种失落感席来。
突如其来地,宁窈静了下来。
她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裴台熠给她买的兔子灯。
宁晓最喜欢小兔子。
今日若是宁晓也在就好了。
她在外面瞎胡闹,小妹却只能躲在家里不见天日。
“怎么了?”裴台熠见宁窈突然过分安静,扭头问她。
“没什么。”宁窈忙摇了摇头,有些事是连“裴吉”都不能说的。
“只是突然想着,要是我妹妹在就好了。”
裴台熠道:“这有何难?下次你将她带着就是了。她那么小一丁点,又不占地方。”
宁窈忍俊不禁,“是呀……”
一定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
“裴吉哥哥,你家有几口人?”宁窈问。
裴台熠随口就编:“十来个吧,我家人多。”
“那……”接下来要说的字,在宁窈舌尖上打了几个滚,“你今年除夕,要回老家过年么?”
“不回。”裴台熠干脆地回答。
每年年关,反而是他最忙的时候。
新帝性情喜怒无常,每次宫宴上,都会有几名不知趣撞枪口的人遭殃。
他这头忙完再回去,一身血气,裴家人也不待见。
所以他一般除夕给父母上个香,又到祖母屋里请个安。
这年就算过了。
“那,那你会在院子里嘛?”宁窈眼睛有些期待。
“怎么?”裴台熠见她一直问,便反问,“你想来跟我一起过年?”
“不可以呀?”宁窈眨着眼睛,澄澈的眼眸狡黠地忽闪忽闪。
她来这里这么久,几个表哥总捉弄她,表姐妹们也老阴阳怪气。
裴吉算是她唯一的朋友。
“随你。”裴台熠淡淡地说。
“好哦。”宁窈低着头偷笑,眼睛亮晶晶地看她的兔子灯。
裴台熠垂眸看了提灯少女一眼。
他是不会盼着她来的。
眼下离除夕还有几日。
裴家过年声势浩大,宴会结束后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
等热闹完了,许的承诺也不会记得。
他若心怀期待,反倒令人发笑。
“我回去啦。”到了家门,宁窈跟裴台熠告了别,提灯飞快往家中跑。
今晚她贪玩了,在外面待得太晚,不知宁晓和姆妈两人在家还好不好。
还没进门,就听见屋里一阵吵吵闹闹,似是出了什么事。
“宁晓!”宁窈拔腿就奔进屋。
宁晓坐在小椅子上,一群人将她围着。早晨宁窈亲手扎好的辫子歪在一边,目光有些呆愣愣的,时不时抽了抽小鼻尖。不幸中的万幸,她的露出来的白头发被一层黑发遮上,看不大出来。
“没事没事,就是在外面摔了一跤。”姆妈安慰道。
姆妈挽起宁晓的裙摆,给宁窈看她摔出来的伤口。
那藕节似的小腿破了一道口子。
“怎么搞的。”宁窈拧眉。
宁晓的体质破一道口子,就会血流不止,费好大劲儿才能止住血。
宁晓疼得脸都白了,还满头大汗地对宁窈说:“不疼不疼。”
“都这样了还不疼?”宁窈皱眉说。
宁晓低头冲血口子吹了两口气,奶声奶气地说:“吹吹就不痛了,痛痛飞飞!”
“我来吧。”宁窈心酸地从姆妈手里接过毛巾和棉布,蹲下身帮宁晓处理伤口。
她忍着心头酸涩,也对着妹妹血淋淋的伤口轻轻吹了吹:“痛痛飞飞。”
“痛痛飞飞!”两个小姑娘相视一笑,眼睛里都带着泪花。
哄宁晓睡下,宁窈掩了门,单独问姆妈:“今晚到底是怎么了?宁晓不是那种爱乱跑的孩子。”
方才无论她怎么旁敲侧击,宁晓始终不肯说发生什么了。
姆妈说:“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今天也就在院子门口站了一会儿,再一回来,就这样了,那四房的小少爷也在,坐在地上,似乎也摔着了。见到我就跑了。哎,都是我不对,我不该分这个神的。”
原来跟四房有关。
她最担忧的,还是四方的表少爷究竟有没有看见宁晓的白发。
若他真看见了,可会向父母告密?
她那几个舅母,二舅母佛口蛇心,三舅母刀子嘴豆腐心;唯有这个四舅母甚少走动。
看来明日要去四舅母那儿登门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