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窈在裴台熠这儿又待了一会儿,忽地想起时辰晚了,急着要回去,“我得回去了。”
她拾掇着小竹篓,夜深露重,手指冻得有些发木。忽地手里多了一只精致小巧的暖手铜炉,在冷夜驱散了她的寒意。
“给我的?”宁窈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刚进院时,她其实就瞧见了裴台熠手里捧了这只铜炉。
只是以为这铜炉是裴台熠给自己用的,没想到竟是要给她。
难怪铜炉做得这般小巧精致。
裴台熠开口说:“这盒点心你也带回去。”
“不,不用。”宁窈忙摇头。
她来这一趟,明明是送谢礼的。
结果最后反倒变成她连吃带拿。
裴台熠说:“你不是还有个妹妹?这点心小孩子多半喜欢。”
宁窈看向那小餐碟,那么精美的小糕点,宁晓是肯定没见过的,带回去给她,她一定欢喜。
“不要就扔了。”裴台熠丢下这么一句话。
“那多浪费,”宁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那我拿一个好了。”
她怕压坏了点心的图案,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了一只,好好装进竹篓里。
裴台熠也不送她,已经进屋里去了。宁窈一路揣着铜炉往小院走,虽脚下踏着霜雪,却也不觉得阴寒。她的嘴角无意识地弯了弯,心道,“裴吉”哥哥虽不爱说话,也不主动跟她熟络,但心却是很细的。
等宁窈走远了,裴台熠方才又从屋里绕了出来。
东边这处静谧的别院,青石地上撒了一地碎银似的月光。
小虎崽子在院子里玩,倒在地上打滚,撕咬它的玩具木质小球。
尖锐的爪、牙、均已初见雏形,轻而易举地将木球抓下一些碎屑。
裴台熠在月色下垂眸默了默,忽地对小虎崽子道:“你再唤一声听听。”
小虎崽子不懂人言,倒在地上直翻肚皮。它的嗓子里发出几声低低的咆哮。宁窈不在这儿了,它便没再夹着嗓子扭捏,虽还是一只幼虎,叫声已是虎啸,贴着地面一阵阵震荡开去,叫远山青黛中的狼群猎豹惊恐地睁开了莹莹兽眼。
这声音不对。
不是小虎崽子叫声不对,是这院子不对。
太死寂了。
*
从乐居业雇的两名小丫鬟用起来实在称心,将二舅母安插来的黄鹅防得死死的,也将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虽说黄鹅这枚钉子还没彻底拔掉,但她每日轻松不少。
随后几日,宁窈仍每日给裴老太太请安。
这日一早从裴老太太房里回来,见前院来了位生脸。
管家手里捧着一对开得红艳夺目的芍药花,说:“窈姑娘,今日大少爷进宫面圣,圣上给赏了几株芍药花。大少爷院里不养花,便叫人将花给各位姑娘送去。”
管家口中的大少爷就是她的大表哥裴台熠。
宁窈有些意外地问:“我也有?”
“那是当然,”来的管家说:“大少爷特地吩咐的,说各房的姑娘都要送到。”他们办事的,都听话会听音。若裴台熠不是要给宁窈院也送一株,怎会多添这么一句?
“劳累管家跑这一趟。”宁窈接过,吩咐人将花瓶拿来。她又将花枝根茎的部位稍作修剪,用火燎了封尾,斜斜插在花瓶里。
冬日甚少能见颜色鲜艳的花束,目之所及都是衰败枯萎之景,屋中忽地多了一束芍药花,登时有几分春意,是桩喜事。院里的小姑娘们也都喜欢花花草草,围着这株芍药话说笑。
宁窈又觉得单插一株芍药景单调了些,又折了梅花、常青树枝、枯枝,在花瓶上做了一副花景。
正赏着花,前院又有人送东西来,这回是二舅母送的几架五彩毡毛帘幔,说她屋里太素净了,要添些颜色。三舅母也紧随其后,送的是燕窝和茶叶。只有四舅母没送东西来。
姆妈一趟一趟地接过东西,又奇又喜,说:“今天是什么日子?真赶巧了,这么多人来。”
宁窈略一思忖,就琢磨明白了。裴台熠给她这个小表妹送了东西,便是表明了态度,日后别的姑娘有什么,宁窈都要有一份一样的。这几位舅母见状,心中再不情愿,自然也得跟上。
只是她刚来时,屋里凉飕飕的,只有四舅母送了些东西你的。如今门庭若市,没来的还是四舅母。那场梦境里,二舅母点火,三舅母扇风,没给她落井下石的,还是四舅母一家。果然世上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却少。
姆妈喜不自禁地清点物件,说:“现如今,窈小姐又有裴老太太撑腰,又有大少爷撑腰,这日子总算好了起来。以后谁再敢在窈小姐跟前撒野拿乔,咱们就上裴老太太大少爷那儿告状去!”
宁窈却没姆妈这般沾沾自喜,道:“我跟大表哥其实只有一面之缘,关系也不深厚,说不定他连我跟小晓的长相都没记住,送花来多半也只是做个场面人。
“外祖母如今是宠溺我,但我毕竟也不姓裴,只是个外孙女。外祖母是我的保命符,保命符遇大事方可求一次,平日里的小磋磨,就不要惊扰她老人家了。”
“还是窈小姐通透。”姆妈忙改口。
不由也在心中感慨,像宁窈这个年纪的千金小姐,哪儿位不是心高气傲?宁窈却这般懂事,也是因情景所迫,又轻轻叹了口气。
“窈小姐,”这时裴阮的婢女来了,说:“阮姑娘今日茶诗会,请窈姑娘过去。”
宁窈正在拈花的手一顿,道:“好,我马上过去。”
待婢女走后,姆妈为宁窈重新梳妆。
宁窈在镜子前坐下,姆妈给她拿来胭脂,宁窈瞧了一眼,说:“胭脂就不揩了。”
“这是十四五岁这个年龄的小姑娘,哪儿有不爱涂脂抹粉的。”姆妈说:“这胭脂是上等货,涂在脸上好看得紧!”
宁窈却摇头,说:“放着吧,我不喜欢这味儿。”
今日茶宴上,她将跟她未来的未婚夫阎关山见面,她一点也不想跟阎关山扯上任何关系。
茶宴会设在湖心小亭,四面环水,又特意从东侧人工开凿引了一条溪流过来,正从石林上倾泻而下,风景甚是优美。
宁窈到时堂上的人已经来了一些,裴娇和裴阮都在,裴娇正不满地抱怨:“外祖母怎么这样,干嘛要让她来?扫兴!”
“别说了,人来了。”裴阮她也不想宁窈来。这宴是她办的,宁窈一到,这些公子哥就要全看她去了。但她这个做姐姐的,又不能放任妹妹口无遮拦,便敷衍地斥了裴娇一声。
看见宁窈只穿了一身素衣,叫她大松了口气。她今日头上别了五根金钗,宁窈一根都没有,便颇为得意。
她上下打量宁窈一眼,刺了一句:“裴家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穿了,叫你这样就来。待会儿宴上来的可都是名门贵子,你少给我们裴家丢人。”
“窈妹,这边!”这时四舅母房里的两个姐妹裴芙裴苗拉她过去,宁窈便去了她们这一桌。
“咱们别理她,”裴芙说:“就裴娇那张嘴,张嘴就咬人,逮谁咬谁,咱们坐这儿喝茶。”
裴苗问她:“咦,你小妹妹呢?怎么没来。”
宁窈道:“我没让她来,这儿人多,怕她认生。”
“胆子这么小啊。”裴苗说:“胆子越小,反而越要练练,不能完全不见人的。”
宁窈何尝不也是这么想?但她有苦难言,只能笑笑,将话头引到别的地方去了。
陆续又有宾客入场,无不例外落座后都朝坐在窗棂下的宁窈投去目光。
宁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蜜色素面夹袄,头上挽乌黑油亮的双月发髻,一张粉面未施粉黛,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脸颊上那淡雅的绯红,不是胭脂的颜色,而是从白玉似的皮肤下自然透出来的血色,宛若一朵无声盛放的纯白百合花。
裴娇见状,也扭头看宁窈,才看见宁窈坐的位置,侧方正好有晨光,那光打在她脸上,好像给她镀了一层柔光,顿时有些愤愤,咬了咬嘴唇,说:“这还不心机深重!”
宁窈跟小姐妹谈天喝茶,这时突闻屋外有人进来通报,“阎公子到了。”
她心中一怔,抬起头,就见阎关山款步从屋外走了进来。
阎关山果然和梦中相貌相同,只是梦境里火光冲天,她又被强压在地上,视线受阻,看不大清楚,看人总是影影绰绰的。此时浓烟散尽,阎关山的面庞显得尤为清晰。他比她梦境中看起来身材要更纤薄,皮肤白皙,五官偏瘦偏窄,是文人的秀气长相。
阎关山落了坐,也朝她投来一瞥,那双眼睛落在她身上,停顿了良久,方才缓慢地挪回他身旁友人身上。
今日来的公子们早被裴阮将家底摸了一清二楚。阎关山父亲是当朝首辅,家里三个孩子,阎关山排行老二。他会念书,又写了一手好文章,深得父亲喜爱,官场前途一片光明,是嫁人的最佳人选。阎关山便是今日裴娇和裴阮两姐妹的座上宾。
但无论裴阮裴娇两姐妹如何殷切,阎关山对她们礼貌有余,亲近不足,很是疏远。
宴会上几位少年少女斗茶品茶,进行到一半,裴芙和裴苗被她们母亲叫了回去。裴芙裴苗走后,宁窈便自己挑茶沏茶。
眼前的光线突然一暗,宁窈抬了抬头,阎关山走到她面前,道:“姑娘面生,以前不曾见过,可是裴家新来的那位宁小姐?”
在他面前,宁窈半垂着头,只能看见衣领下那道白皙如瓷的纤长脖颈,和因握紧竹勺而微泛红的淡粉色指腹。
“我叫阎关山,”阎关山报了自己的姓名家世,然后念了那句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宁姑娘的名字取得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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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