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妹听到老婆婆嘴里的嘟囔,几度疑心自己幻听。她不敢相信老婆婆的言语,只想找个可靠的人问清一切,遂拖着生产后虚弱的身体,勉力朝屋外走去。
这里并没有人关心她这个产妇,老婆婆和丈夫满身心都投入在孩子身上。青妹一步三颤,出门不久便遇上来她家道喜的隔壁女人。看到青妹面色苍白还往屋外走的样子,隔壁女人连忙拦住她,问她为何不在屋中歇息,产妇坐月子时不能受风。
青妹只握住隔壁女人的手,失去焦距的眼睛不知望向何方。她问隔壁女人:“她说她埋掉了我的女子,你相信蛮?”
即便这话来得突兀,隔壁女人却瞬间领悟,霎时面色苍白如纸,失神地回忆起了自己失去的许多个女儿。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眼泪已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她说的是真的!村子里的人都说,把生下来的女婴埋在小路下面,女婴们就不敢再投生到这家里来,他们就有儿子了。所以,我的女儿们……”隔壁女人已说不下去,掩面痛哭起来。
“在哪里!”青妹的眼中迸射出野兽般的红光。隔壁女人失魂落魄地将青妹带到那条她平日完全不敢去的小路,而青妹自己早已在这条小路上来回踩踏过无数遍。
青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忍卒听的吼声,仿佛野兽被摧裂了心肝。她跪倒在小路上,疯了一般用手指在泥地挖刨。直到双手染血,深埋地下的小小尸骸才暴露形状。然而一具旁边连着一具,青妹挖了很久很久,直到十指指甲尽数折断,再也没有了力气,青妹挖出了无数具小小的女婴尸骸。
小小的尸骸,一具连一具,无穷又无尽,仿佛是她们撑起了整座山村。转瞬即逝的生命,来不及对世界说相见,也来不及告别。她们仿佛未曾来过,却又真实存在。
青妹的疯狂行径吓坏了村里人,家家关门闭户,唯恐惹到这个发疯的女野人。
隔壁女人找来一条装化肥的袋子,两人一起把女婴尸骸都装进袋子里。青妹对隔壁女人说,你等我一下,便转身向老婆婆的家里走去。隔壁女人放心不下,将袋子藏在安全的地方,偷偷跟在青妹身后。
回到家里,青妹看到老婆婆在厨房做饭,她破天荒地做了很多菜,为大孙子的诞生庆祝。青妹冷笑一声,转身进了堂屋。
丈夫开心于儿子降生,喝着珍藏的酒水,醉得一塌糊涂。他模糊地瞟见青妹回来,醉醺醺道:“你又去哪儿浪啦,好不容易生了儿子,来,我们喝两杯。”却没看见青妹手中提着平时劈柴用的斧头。
风声斧影,丈夫死在他这一生最开心的一刻。头颅骨碌碌地滚到青妹脚下,沾满尘灰。青妹恶心地啐了一口。
隔壁女人远远望见这一幕,却不感到害怕,只觉得长久以来的积郁终于有了一个宣泄的口子,她的嘴角甚至扬起。
老婆婆从厨房端菜过来,她这一天满满的欢喜,在看到青妹提着染满鲜血的斧子后化为乌有。紧接着她看到儿子的头颅被青妹踩在脚下,她疯了一般地扑上去,嘴里癫狂地叫着青妹的名字,嘶哑如夜枭啼鸣。
青妹轻易便砍倒了她。青妹蹲下来,用斧头对着满脸惊恐的老婆婆说:“你为啥子要弄死我的女子?”
老婆婆不答,她似乎也已癫狂,嘴里只不停地咒骂青妹。
“既然你那么爱儿子,那个窝囊废!就让他一辈子在你肚子头,安逸不?”
青妹披着满身鲜血离开了这个家。隔壁女人冷眼望见老婆婆的死状,她的腹部被剖开,最爱的儿子的头颅置于她的腹中,他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奇异地,即使目睹全程,隔壁女人却一点都不害怕青妹。回来后,青妹向她要回袋子,她则担忧地对青妹说:“你快跑吧,跑回山里去,警察很快就会来的。”隔壁女人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她知道,虽然她们挨打时,警察从来不管。但这种时候,警察总要来的。
青妹向她道了谢,并说道,你也走吧。隔壁女人悲哀地摇了摇头。青妹知道不能再劝,叹息一声扛着袋子朝山里走去。
隔壁女人望着青妹被暮色和大山吞没的身影,心里有了新的决断。
小地方出了杀人案可说轰动异常,何况中间还夹杂着野人,杀亲,剖腹等热门要素。即使在信息流动缓慢的过去,也如同一阵风暴,席卷了当地舆论。
青妹走后不久,村里便有胆大的跑去老婆婆家里探查,之后回家整做了一个月的噩梦。自堂屋流出的血水蔓延至小路上,被阳光晒后蒸发,整个村子都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面对警察的询问,村里的男人都表现得义愤填膺,他们早就烦透了青妹。这个女人,是个纯粹的野人,从来都不讲道理,只讲拳头。他们自认为每次打老婆时都有充足理由,然而青妹从来不听任何理由。她只认定一点,你打老婆,我就揍你。然而他们给不了任何线索。青妹杀人的那天,他们都缩在自己房子里,生怕殃及池鱼。
村中其他女人多不配合,只说那天之后再没见过青妹。唯一不同的是,隔壁女人对警察说,她看见青妹坐上小车走了,其他一概不知。警察并未全信她的话,派人去车站公路调查之外,也派了不少人进山搜捕。可是大山莽莽,山高林密,一个人投入山中仿若一滴水汇入大海,想要找出来谈何容易。
最终这个案件变成了当地有名的悬案奇谈,直到许多年后,偶尔还能在互联网上看到关于此案的讨论,其名为《三十年悬案之女野人案》。
青妹走后,小村庄变成了不祥之地,村中有能力的人大都搬走了。留下来的人们,日子好像还和过去一样地过,不一样的,是那些女人们心中,从青妹来到开始,埋下的反叛种子。当女人们都谨小慎微,忍受歧视与暴力,以为女人就是天生命薄时,有个人站出来,告诉她们还有另一种活法。虽然最后那个人走了,但她们已不甘愿还像过去那样活着。
一个晴朗的早晨,隔壁女人做好早餐,同自己的儿子说,妈妈去找青妹阿姨了,就毅然踏上远去的汽车,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人向警察举报隔壁女人和青妹关系密切时,警察再想调查她,却发现根本找不到她。隔壁女人在小村庄中根本是一个无名无姓的人,虽然她为那个家庭生了两个儿子。拐卖,没有结婚证,村里的人不知道她过去的身份,只知道她是谁家的媳妇,买她的男人也不清楚她原本的名字和身份,她只作为一个生育工具生活在这里。过去她几经折磨,被拴在猪圈,生下儿子后算是认命了,再也不闹着离开,买了她的人才将她放出来。她麻木地生活着,直到青妹的到来。
村子后来的故事青妹并不知晓,结婚后她常听广播,知道山外杀人叫犯罪,会被关起来。她也无意再在山外世界逗留,循着记忆里的道路,她要回到自己的家乡,真正属于她的地方——娲神村。她还扛着那么多小小的尸骸,她觉得每个都是她的女儿,一个都舍不得放弃。
她曾在巨木下驻足,捡拾从鸟巢跌落的雏鸟,成鸟叽叽喳喳地围着她打转,她连忙放下对方的孩子,退开至很远的地方。她想,山林间的鸟兽亦知道护雏,自诩万物之长的人类却在残忍地杀害女婴。娲神村的人们最明白,女孩是多么宝贵的生物。没有泥土,如何生长万物;没有女儿,岂能繁衍生息。
青妹最终明白,山外的人都是邪恶的,他们不仅不信仰娲神,甚至残害女性,他们不配与万物共生。
或许是近乡情怯,亦或许没有带回娲神村需要的东西,最终青妹没敢直接回到村子里,她在娲神村外的树林中,找到常在此打猎的姐姐。
那时候的姐姐还没有改名字,见到她非常惊喜。姐姐说,本以为她离开村子后,会至少留在附近树林,结果到处都无影无踪。走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她在外面过得怎么样。
青妹不知道该如何对姐姐讲述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她觉得很累,觉得回到家后,就应该把山外的经历都抛诸脑后,就当那全是一场梦。
很多年后的青妹很后悔,她当初没有对姐姐讲述山外的邪恶,不然姐姐,后来也不会爱上那个山外来的男人,早早离世。
村里的人很少到树林这来,姐姐和青妹共同搭建了一间小木屋,后来又扩建成多间。
自此青妹便在林中小木屋定居。姐姐经常会来树林里看她,她则帮助姐姐打猎,供村人食用。偶尔,姐姐也会问她,问她还想回到村子里吗。老村长已经过世,现在的姐姐在村里的声望日隆,她有很大把握让村子再次接受青妹。
然而如今的青妹对回归娲神村已不再执着。她住在树林里,偶尔想要下山也很方便。虽然她认为山外世界的人份属邪恶,但那些人制作的工具却很实用,这些日子以来,她去过山下很多次,用山林中的兽皮,兽肉换取了不少她想要的工具。然而她最感兴趣的,还是医术和药品,这也使得她到山下时,最爱去的地方还是小镇医院。
青妹过去的经历于任莎仙来说可谓惊悚,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赞同暴力行为,但在听到青妹杀死老婆婆和“丈夫”时,心底竟升起一丝痛快。她发现在这个故事里,有一个人的下落始终未曾被提及,那就是青妹后来生下的儿子,这个小木屋里,现在唯有青妹和于班居住,并没有第三人。她当年没有带着儿子离开,而任莎仙也不认为,她会杀死无辜的孩子。
任莎仙被故事的血腥程度所震撼,看这位阿姨的目光也变得胆怯。同时更感到害怕的则是于班,他同阿姨已相处不少时日,过去他只觉得阿姨凶蛮且狠厉,敢于独身一人住在森林里,还养了一头熊做儿子。是的,青妹其实是把小熊当成自己的儿子养,而非宠物。
当他知道阿姨曾经杀过不止一个人,杀的还是自己的婆婆和丈夫,他不禁从心底萌生恐惧,心想这些天有没有哪里得罪阿姨,自己的小命还保不保得住。当青妹的讲述告一段落,于班就尴尬地送上马屁,“杀得好,重男轻女就是不对……那个……”他向来不善言辞,一时之间组织不好言语,任莎仙则向他打手势让他不要多说。
果然青妹瞪了他一眼,他连忙闭上嘴。任莎仙想,他真是蠢,夸都不会夸,杀人有什么好不好的,总归是青妹阿姨相处了好几年的“亲人”。她被迫从少时生活的地方离开,流浪在外,一定很无助。那家人收留了她,一开始,他们对她还是有恩的,若不是后来……任莎仙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如此残忍,视自己的亲孙女为仇敌,杀害她并残酷地对待她的尸体。她想,可惜青妹阿姨不懂得报警,当时应该报警把他们都抓起来,而不是由自己处以私刑。
翌日阳光大好,任莎仙在燥热中醒来,睁着眼完全无法再次入睡。她想去堂屋又害怕碰到黑熊,磨蹭半天肚子饿得咕咕叫,只好缓慢地朝堂屋挪去,边走还边谨慎地打量四周,倾听周边的声响,谨防黑熊突然出现,她觉得自己的小心脏会受不了。
好不容易挪至厨房门口,忽听见厨房里有两人交谈。一个是青妹那嘶哑难听的声音,另一个却是清澈的女声,还是任莎仙未曾听过的声音。她忍不住推开门,门里却是两个熟人。除了青妹,另一人竟是青姝。青姝坐在灶台后烧火做饭,青妹则站在厨房中间说话。
任莎仙在厨房中扫视了一圈又一圈,也没找到第三个人,她心想,那刚才说话的另一个女声是谁?
青姝见她楞头鹅的样子,不禁抿唇一笑,开口道:“你在找哪个?这活儿(这里)不是只有我跟姨嬢在吗。”
任莎仙这些日子以来的震惊加起来都没有这一刻多,“你会说话?”
青姝瞟了一眼她的姨妈,笑盈盈道:“一直都会说,只是我不能说话,并不是故意骗你勒。”
“青婧知道吗?”
“她不晓得。”
那就是骗过了村里所有人。可是,这是为什么呢?任莎仙探究地望向青姝。
却是青妹很快为她解开这个疑惑。
“姝娃子,你跟她说话,是不是不想遵守我们的约定咾?”
约定?任莎仙准确捕捉到了青妹话里的关键。
而青姝回以淡然一笑:“她早就听到起咾,不算我不遵守约定撒。你把她弄到这里住起,不逗是想让她发现蛮。”
青妹知她聪慧,见她说破便没再继续话题。
“那你为什么假装哑巴,装了这么多年,连婧婧都不告诉?”
青姝却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转移话题:“遭饿惨了撒,洗手吃饭咾。”
桌上众人无言,任莎仙见青妹抓了两条活鱼,拌着许多青笋,放在盆里,端着朝外走。于班解释道:“给熊娃子呢,它就爱吃鱼和笋。有时候自己也抓,它抓鱼可准了,比我强。”可能是于班在场,青姝又恢复过去的样子,全程无声,于是任莎仙也不好发问,只是默默刨饭。
饭后,任莎仙百无聊赖。她想,自己是跟小桃出来的,她不见了后,小桃是在找她,还是已经回去了?此时,于班已被打发去陪黑熊,任莎仙的手里被塞进一张小纸条,上面是青姝娟秀的字迹:去里面的小屋等我。
任莎仙来到一排木屋的最里面,小屋门口却挂着锁,幸好她拎起锁一看,原已被打开。
此时日过正午,光影西斜。小屋背着光,仅有一扇小窗开着,屋内伸手不见五指。任莎仙惯性地在门口附近摸电灯开关,自然是没有,却摸到一只手电筒。
电筒打开后只见小屋里放着许多玻璃罐,罐子里存放着白色骨质物体,任莎仙觉得有些骇人,她不敢走近去看,也不敢细想这究竟是什么。
过会儿青姝来了,她扭亮露营灯,柔和的白炽灯光便照亮整个房间。果然房子里存放着密密麻麻的玻璃罐,每一个罐子里都是一具小小的尸骸。任莎仙看得头皮发麻,却不敢叫出声。她想起青妹讲的那个故事里的女婴尸骸。原来她始终保存着她们的尸骨,一个罐子一个罐子地整整齐齐存放在这里。
青姝说:“姨嬢早些年哭坏了嗓子,你听过她的声音,你也晓得。从那之后,她就听不得其他女娃儿的声音。婧娃小时候生了场大病,在你们外面,可能很快就治好咯,但在我们这活儿,医生和药物都莫得,只能等到死。爸爸还在的时候,讲过神农尝百草的故事,我就想去林子头采药,采完我自己先尝,如果毒死了我,我就跟婧娃一起走。”
青姝讲的平淡,任莎仙的脑海却掀起大浪。青婧年幼时,青姝又能有多大呢?如果当时有大人在,或许也轮不到青姝出去采药搏命,她们两姐妹到底是什么时候就开始相依为命生活的。
“但我没挖好久,姨嬢就来咾。她说我和妈妈长得很像,问我妈妈是哪个。我勒时候才晓得,我还有个姨嬢。”
“是姨嬢用山外的药治好了婧娃,她只是要求我,以后不准和外头的人说话。我就教婧娃跟村子头的人说,我是尝药草把嗓子毒坏咯。她那时候太小咾,不太记得我当时还能说话的事。再后来,姨嬢开始教我医术,我就学到医村子头的人。村子头悄咪咪喊我大巫,我都晓得,但是村长讨厌听到这个称呼,我也让婧娃跟她们说,喊她们不要再啷个喊我咯。”
坚持能多写一些吧,希望能够在农历新年前完结。
大家有空的话,欢迎多推荐推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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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