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枝高挂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朱妏妏本想瞒着朱父，遵医嘱带他去做深层次的检身体检查，暗中把这事先告诉当过医生经验丰富的朱母。

反而却是朱父先胆战心惊地逼朱妏妏坦白了，镇静下来叫她守口如瓶。去医院的路上攥着他当年求来的佛牌不放，絮絮叨叨地自我慰藉：“你妈妈胆子小，别瞎叫她操心。”

朱妏妏也不想给他压力。

朱父这表面镇定内心慌乱的行为她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朱妏妏上车后给他系好安全带，看见他的手在细微地颤抖，不觉握了握：“我妈操手术刀一辈子了哪里有您紧张。”

一路少有堵车，开到市中心的医院门口。朱妏妏去停车，就叫来早早准备好了的谈言民。

照理说闹过那么件买房的风波事件，两方再见面，肯定会局促和不自在。眼下事情特殊，也顾不得翻旧账。

朱父愈加摆出慈爱的长辈形象，避开那桩和他妈妈发生的不愉快之事，抽出自己的病例单给谈言民瞧。

到了医院这地方就是医生为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求人。

但就是这种时候，朱父也不想表现得太低姿态，一张口还是平日公司里资历最长的长辈口气：“民民，今天做了检查，报告结果大约什么时候能出。”

谈言民护着朱父，在汹涌的人潮里挤出一条空路来。

接下来和他站在空旷的走廊边缘，谈言民耐心温和说：“这是我们院最新进的先进机器，深层的病例检测结果约摸一周后能出。伯父，你不用担心，现在这些病都能对症下药。”

朱父心里各种情感搅动。不好在谈言民跟头过多的表现，刚刚一路过来没休息好，此时眼皮还酸涩得紧，声音也轻微许多：“可怜我们妏妏了，她看着挺稳的，其实胆儿特别小，离不开我和她妈。”

谈言民正不知怎么回复，瞧着和他对接的年轻医生远远和他伸长手臂。

谈言民也把兜里的手抽出来，招了招：“在这呢。”

等待朱妏妏从停车场出来的时间，朱父紧闭双唇不再说话了。全权由谈言民一手负责。

竟也从刚开始的慌不择路，渐渐真正安定下来。

直至朱妏妏小跑着，从停满车的车位子里捡漏出来。朱父才像找着知心人说话似的，扯着朱妏妏的胳臂问：“没告诉你妈妈吧，等检查结果出来了，是好的，再告诉不迟。”

朱妏妏怎么可能把母亲一个人蒙在鼓里，瞟了几下朱父，仍是诚实答了：“妈妈退休前是医生，你跟她撒谎说今天来做尿检，她信不过总会知道，瞒着反而会多出嫌隙来。”

朱父拗不过她。刚喝完一大瓶液体做了深层检查，这会拿手绞着餐巾纸不松。

谈言民在里头和扫描科的医生说话。

后面传来轮椅摩擦地面的哗啦啦声响。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嚷着“让让”。朱妏妏适时地将身体偏转到角落。连带着朱父也好奇往瞄了眼。

正值谈言民拿着一大串刚打印出来的纸出门。

他看着朱妏妏父女一站一坐，快步走到他们跟旁的长椅边，眼见朱伯父巴巴地望着自己，不由微笑了下：“没事。”

朱父长长松口气。

朱妏妏在旁边轻拍他的后肩：“现在安心了点了。还有几个报告得一周后出呢，我们到时候在网上也能看。”

谈言民看见朱妏妏额头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密汗。想了想，还是抽出条干净的手帕，递给她擦汗。

朱妏妏本也有纸巾擦拭额头汗滴，一时间推却不了他的好意，接过来之际，手指不小心碰到一起。

相互对视了眼，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圆场的好。

谈言民斜眼看见又是几辆轮椅，又是一张大病床朝这边推来。

谈言民直接伸出手臂罩着他俩道：“我们先出去吧，我有位急诊科轮班的医生就在外面，带你们两个去餐厅吃饭。”

朱父也不得不承认，谈言民既细心又周全。离开之前还得拧自己的皮肉一把，不无可惜：“人品好，相貌好，工作好，就是太听他妈妈的话了。”

朱妏妏又见着了先前来医院检查过敏时遇见的急诊科小医生，两人只有谈言民维系的那点点头之交的情谊。今天谈言民在场，都没直接对话的意愿。

还得是谈言民给两人刷饭卡的时候，提了一嘴朋友上次和她见面的事情。

朱妏妏并未躲闪，低头给爸爸拿着餐盘，又小声提醒谈言民没拿筷子叫他帮忙带两双。完了才说：“是有那么回事，想不到他还认识我。”

谈言民有意无意地瞧向他们刚走出的检查大楼，低头，看着朱妏妏平静的脸色：“刚刚让蒋鹤贤看见我们亲昵的举动，会不会有关系。”

朱妏妏不自在地舔舔嘴唇，本来压下去的苦闷这下还冒了出来，胸间更觉五味杂陈，语气也硬了些：“他看到又怎么了。”

谈言民抬眸看了眼一无所知的朱父，见要吃饭了，也不再多话。

只是吃完饭，他听说朱妏妏早晨想开进他指定的那车位，保安不让停才折腾了不少功夫。留着朱父一人在车上，两人特地走到谈言民早就给她看好的那空位子边。

这车位就在谈言民的专属租位边，是个被拦住的备用空车位。

凑巧在此地巡逻的保安经过。

给了他一根烟，谈言民笑眯着眼：“这是我朋友，以后看在我的面子上，没人停车的时候就叫她停停吧。不然怪不方便的。”

那保安收了烟美滋滋的，爽快答应：“早说是谈医生的朋友，那我哪还会拦啊。”

谈言民又聊了几句别的，扭回身对朱妏妏说：“这是早上我那急诊科朋友家里的亲戚。最近刚上岗，难免管得严了点。以后你直接报我名字他就会知道。”

朱妏妏上下扫着谈言民，半开玩笑：“混得很好嘛。”

谈言民没接这茬，倒反而就着他那急诊科朋友的话题续下去：“我听他说，上次送你来急诊的就是那位蒋鹤贤。”

朱妏妏自知逃不过这位前途无量的大医生的法眼，垂眼，看着被阳光晒得金黄透亮的草坪。

出乎意料的是，谈言民只往她这弯了弯腰，直视着朱妏妏特意错开的视线，没有想象中被瞒着的羞恼，可能略皱了眉，笑意却还在嘴边：“你没告诉过你爸妈你俩的事么。”

朱妏妏不吭声，隔了好一会轻轻拂开吹在脸颊的微痒发丝。

她和他好上的时候，谈言民还是个苦学奋战的三好学生。朱妏妏没觉得，自己有向他袒露已经过去的感情生活的必要。

她眉宇淡然里也掺杂着坦然之意：“没什么可说的。”

朱妏妏虽没抱臂，也表现出了浓浓的抵御姿态。谈言民不禁失笑，摆摆手往后退几步，为自己澄清省得吃这冤枉账：“怪就怪我没早点看出来你俩的不对劲。但现在我也没资格说什么了，别觉得我要拿这威胁你，就是想提前问问，以后再遇上，我能帮你一块做戏。”说完他甚至温雅笑笑，“经过我的观察，感觉你父母不太中意他。早上他看看见了我们的事，真的没关系么。”

朱妏妏嘴上说着不奇怪，心里却觉得依蒋鹤贤的性子还真说不准他做出什么，深深吸了两口气：“我俩又没做什么，能有什么干系。”

她心虚牵扯出气短，匆匆撂了几句就回到车上。

此后，朱妏妏又带着朱父来谈言民这看了几次。

谈言民还为他俩给他的老师牵线。这次面诊可谓是难约之至。事后连朱母知道了，也一改对谈阿姨的成见，低声夸赞谈言民是名有责任心组织能力也强的孩子。

这日早晨，朱妏妏还在上班。谈言民忽然打电话过来说老师有空，就专程开车载了他一回。

事后朱妏妏闻讯，借着午休的时光且赶到那。问了几个外面守着的医护人员，也没能进去房间。

她一时不想打扰谈言民和朱父，坐在外间一处接水机边看防患杂志。

起初，朱妏妏以为是太神经紧张，把所有近在身边的男声都听成了是蒋鹤贤。

直到两三分钟后，她悄然从杂志里抬眸。

那男人也正好与老者交谈完毕侧过脸。

刚一对上目光，朱妏妏就掀回锋芒。眼还继续瞧着那些图文并茂的排列文字，心却不知飞往哪去了，忽上忽下地不能平静。

没想到隔着饮水机的那一方，交谈声停止。随后蒋鹤贤起身的小动作声音不断，衣料摩擦间听见他对那老者说：“徐爷爷，这次和我一块合作的还有一位姓朱的女士，我介绍你俩认识。”

朱妏妏再不能越性不露面，她索性直起身，朝那白发苍苍的老人点头问好。聊了几句感觉对方和蔼亲切，不似往常电视里所见的严厉苛刻。

距离那次见面已经过去快一周了，朱妏妏这头还没拿到朱父最后的检查报告。

而蒋鹤贤也没像谈言民讲得那么恐怖。

自始至终除了工作交接，别无联系。

朱妏妏一会猜测这两个男人是不是私下有联络，一会回味谈言民提到蒋鹤贤那几句话，态度不如寻常。

她腿仍交叠在一块，膝头的书却一个字也没再看进去。

房间这时声音响起，小护士温柔娴静地走到徐老面前，对蒋鹤贤说：“到徐老了，蒋先生你也进来吧。”

谈言民在后头搀着朱父出门，与小护士打了个照面：“那我先走了，老师有什么事，你随时打我电话。”

余光掠过蒋鹤贤，谈言民照常神色平稳。只不过视线扩大到朱妏妏这一端时，不由破了功，挑眉低声问：“你来了，给我发个消息我也能把你带进去，一个人坐外边等多无聊。”

朱妏妏将声音也放得很轻，生怕影响到这幽静的氛围：“我不想打搅你们。专家怎么说？”

谈言民展露出轻松的笑来，这是这几天来最发自内心的真诚：“照目前出来的结果看都没大问题，就看最后一个结果了。就算不慎有，也是老师最拿手的手术，切除就没问题了。”

朱父因为这不争气的身体还是闷闷不乐，皱了半天的眉毛在这时展开。

他从看见蒋鹤贤那时起就睁大了眼。等他们进去了，朱父的神思也有所拉回，沉着声问：“刚刚那是蒋鹤贤……”

被朱妏妏和谈言民忽视的话题防不胜防地揭露出来。

还是朱妏妏嗯了一声，趁早结束这没完没了的谈话：“这地不适宜说话，我们先出去吧。”

因那画面对蒋鹤贤实在不利，她了解朱父的为人。谈言民在这为他的健康忙里忙外操心操力，对比蒋鹤贤胳膊肘往外拐，朱父那敏感又不太大度的小心眼难免会锱铢必较。

她不想朱父再在面前说蒋鹤贤的好，更不想再听朱父老生常谈地比较蒋鹤贤，谈言民这两位年龄适当的同龄男人。

一直等到他们三个慢慢进了电梯，朱妏妏依然感到蒋鹤贤进门前最后的那道目光。

黏在身上像深深的利剑，几乎能把她胸口的心脏。

果不其然，一出这座大楼，和谈言民挥手辞别。朱父就忽然叫停朱妏妏：“等等，我要和蒋鹤贤聊几句话。”

朱妏妏腾升起不好的预感，欲劝忽止。她们才下来没多久，后边就也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显然蒋鹤贤是专门只身一人下来找他们，偏偏又在看见朱父等着他时，动作踌躇。

朱父未等蒋鹤贤理好心绪，先一步撇开朱妏妏的手。

蒋鹤贤还算冷静，瞧着朱父点头，“伯父。”

朱父极为的心平气和：“你也看到了，我这一阵子病情不太稳定，都是妏妏和民民这两孩子跳上窜下给我忙活。我这人命不好，正值壮年就早早生了病，现在还有并发症的风险，妏妏为我着实忙坏了，至于她和民民的事，你也看见了，不管以后她俩成不成，关于妏妏的情感生活，你都别胡乱传播出去，答应伯父。”

蒋鹤贤那七窍玲珑心还不能听出朱父话里的讽刺，那才真叫邪门了。

蒋鹤贤眸色里的光亮起伏不一。终于微一扬了扬唇。这时他还很讲究朱妏妏在场，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能说：“伯父，我不太理解你的意思。”

朱妏妏拽了拽朱父的袖子：“爸爸，咱们先走吧。”

朱父没理睬，近来他尤其留心街里临坊对他家的议论。思来想去，只觉得面前这人是街坊邻居最容易获得八卦的来源。也不去思索蒋鹤贤的真实为人了，这会一股脑都说道：“说实话，你这孩子的品性我不大清楚。”

蒋鹤贤稍微歪过脑袋瞧着朱父，面色说不上好看或是难看，插兜道：“我也想知道，我在伯父心里是怎么个人。吃里扒外？烂泥扶不起墙？”

朱父蹙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必给我泼脏水。”

朱妏妏拉着朱父的力道愈发加重。

可恨的是蒋鹤贤这么自轻自贱了还是笑容不减，越看那笑越像在扎朱父的心：“伯父，你身体不适，其他的话我就不说了。毕竟我不像你，心里想的话和嘴上说的话永远不能是一套，我该学习你……”

“蒋鹤贤。”朱妏妏利落截断他越来越过分的言语，趁朱父没回过神，独自揽下火力，瞧着蒋鹤贤，数秒钟后说，“你能不要这么咄咄逼人么。”

蒋鹤贤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等朱父回味过来蒋鹤贤话里深意，还有些不敢相信，蒋鹤贤是在奉承他还是在讥嘲他。

而朱妏妏刚收到蒋鹤贤一的短讯时，朱父尚揉着眉心自嘲：“脑子都不好使了，听不懂别人的话了。”

点开蒋鹤贤的信息，他的文字和他离去的背影一样冷冰冰。

“放心，我记得和你的约定。”

朱妏妏不回，那头等待一会更变本加厉地来了条：“你也会在谈言民面前对他这么拉偏架么。”

朱妏妏直接关机。

后座的朱父半躺在车用被子里，声音听着颇感无力，十句里有八句离不开蒋鹤贤：“我们是和他不亲近，但也没想到，他真是一点不关心，反而给别人献殷勤。”

朱妏妏实在听不过去，眉心深深地蹙着，难以解开。不愿重话示人让父亲伤心，又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语气，指责里带着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维护：“爸爸，你从小就教导我那么多道理，其中有一条就是不知者无罪。何必还要把欲加之罪强加到别人身上去呢。”

朱父被女儿无端呛了声，说不过也不占理，只好停顿：“这个别人是谁？”

朱妏妏拿手攥出了濡湿汗意才肯松开，擦干净掌心，一手扶着方向盘，一脚踩油门，深深吐出口气放缓了语气，婉言道：“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专家不是说你挺好的么。”

朱父是有情绪迁怒于人的小心思，可在女儿面前不肯承认，还要强嘴：“那是对专家来说，在他们眼里，开膛破肚当然不算什么了，我要是个健康的人，做个开肚手术也没问题。偏偏我是……唉。”

朱妏妏一时也不愿迁就朱父，挑明话道：“你刚才揪着蒋鹤贤不放，不就是因为看他没替你操劳，心里不痛快了。可爸爸，蒋鹤贤根本不知道你病情浮动的事，你这也要怪人家吗。”

朱父被堵得说不出话，转头看着外边阴沉沉的雾霾，好久才憋了句：“刚刚还向着我说话，一到咱们两个人，你就说我的不是了。”

朱妏妏低声：“我总不能在别人面前指责你呀。”

朱父一想这倒也是，一路回去父女俩再没说话，总算回了家气氛才好点。然而关于今天这场不大不小的争执，让朱母知道肯定又不得安生，二人不约而同选择沉默是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