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从小就知道我不太正常。
用别人的话来说,就是个疯子。
“疯子”,一个有趣的词汇,被它冠到头上对正常人来说或许不太妙,但在我眼里,它有着不同寻常的定义。
疯子,是什么?
2.
在我十二那年,我父亲杀死了赵女士。
赵女士喜欢穿白色连衣裙,大多时候是纯白,偶尔带些碎花。
她很喜欢向日葵,喜欢那种生机的蓬勃,她也同样喜欢坐在床前,为我讲睡前故事。
赵女士的心愿很简单,一直以来,她只想让我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想让我无忧无虑,快乐地长大。
很不幸,这恰好与我父亲的想法相悖。
于是在一个周五的晚上,我回到家,迎接我的不再是赵女士的温柔的笑容,亲昵的问候,而是沾满血迹的家。
斧子一下一下劈在赵女士的身上,她闭着双眼,像个破布娃娃,了无生机地躺在客厅的地板,她的血肉细碎飞扬,全都溅在向日葵花色的地毯上,染红了花瓣。
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赵女士。
“爸爸,你在干什么?”
我走近,安静地问他。
血迹溅到我的脸庞。
赵女士的血,似乎在微微发烫,要将我的面颊灼伤。
父亲看到我之后,扔下斧子,亲昵地弯腰,擦拭我的脸颊:“乖儿子,回来了,嗯,你先回屋吧?爸爸还没忙完。”
血迹并没有被擦掉,而是随着父亲的指尖,在我的脸颊上划出长长的一道。
我大概明白,母亲对父亲并不赞同,虽痛苦却不能逃离,而渐渐精神失常。
对父亲来说,她没用了,甚至成了拖累。
我回房后,听到了五岁弟弟的哭喊声,父亲的怒骂和大笑声。
报完警,我就去睡了。
3.
疯子的儿子,一定也是疯子吧。
就像杀人犯的儿子永远摆脱不了这个头衔。
我的父亲期望我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一个疯子,又或许是一个沾沾自喜的天才。
按照他那疯狂的理论,疯子竟然是一个满含赞美的称谓。
人们因为惧怕疯子的天赋和头脑,因此给他们冠加了具有攻击力的、带有歧视意味的这么一个称谓,而把那些以勤补拙的笨蛋们称为天才。
父亲常常对传统意义上的“天才”嗤之以鼻,认为那实在是很滑稽。
承认疯子就是天才很困难吗?难道真正的天才不都是疯子吗?
二者从来不是一墙两隔的关系,而是同一物的两个面。
只是大多数被人们发现的“疯子”,更乐意通过某种极端的方式来证明自己,这才得此殊名。
不知道是不是受父亲的影响,我从来不为“疯子”这个头衔而感到羞愧或者丢脸,因为早在十二岁时,我就明白我是一个异类。
周围人的目光,邻居的窃窃私语,同学的嘲笑,这些全部都让我认识到这一点。
“两个大疯子生的孩子一定是个小疯子。”
“他爹还是杀人犯呢!”
他们这么说。
也许,疯子都是这样异于常人的吧,因为他们渺视其他人的愚蠢而不屑于与他人为伍。
「异类」有时也可以当作一个赞扬的称谓?
4.
其实,把自己从人群中摘出来,以上帝视角讥诮其他人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很有意思。
这并不是一种高高在上的作态。
而是一颗对这个世界充满无限好奇的心脏在工作的结果。
或许,你曾经接触过有怪癖的人吗?
人们常常把异于常人的癖好称为怪癖,对有怪癖的人,进行从头到脚的抨击。
我被人跟踪过。
也许是因为喜欢观察别人的缘故,我对「视线」十分敏感,那人就走在我后面十来步,一直盯着我,视线黏稠又恶心。
没多久天空飘起小雨,那人装作路人和我搭话,告诉我我的衣服还没收。
……
这和直接告诉我他在跟踪我有什么区别?
我能理解变态,但没打算和他们接触并有什么奇怪的后续故事,所以只是道了谢。
嗯,变态也是个有意思的词,意义很多,不过它一般就指拥有怪癖的人。
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每个人都是变态。
不要急着否认。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严重的异食癖喜欢吃粪便,□□,或者人类的呕吐物,但轻微的异食癖可能就仅仅偏好金属或者毛发了。
你敢说你一定没有怪癖吗?
你没有发现它,就一定证明你没有吗?
5.
基于上述结论,可以推知,
一个异类要混进人群其实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需要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
于我而言,这可以提供观察人群的便利。
透明人,是最理想的状态。
不会有那么多苍蝇绕着你嗡嗡飞,既虚伪又搞笑。
上了高中,我的话越来越少,应付人际交往而露出的笑容从来没在我脸上出现过。
无论抱着什么目的来跟我交朋友都通通见鬼吧。
可尽管如此,我的成绩和我的脸依然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
无论我再怎么冷脸,再怎么不近人情,都还是有人往我身边够,甚至我还听到过几个小姑娘说我,
酷?
……
别吧,实在有点肉麻。
我只是想让自己以普通人的身份上完高中,考个大学,去做研究,考不上……考不上就去死。
另外的目的,就是先前提过的。
观察「人群」,是一个能令我大脑思维活跃的活动,通过观察,质疑一切,理解一切,幸运的话,能找到一两个和我一样的人也说不定。
一样的异类。
6.
我成功了。
我们班的班长,长得挺帅,身量比我矮一点,平易近人,十分受欢迎,没有人不喜欢他,除了一开始的我。
他做什么都要扯上我,而我讨厌任何人来打扰我“透明人”的状态。
眼见不知死活的人越来越多,我找了个时间,把他拽到角落。
他却先我一步开了口:“周摇,你每天装得都很累吧。”
虽然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可我似乎听懂了,但是却挑起眉,明知故问:“你在说什么?”
班长大人笑起来,揪着我的领子,明明比我矮,却一幅居高临下的姿态:“一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装作自己是个正常人,其实你心里谁也瞧不起。”
我:“所以呢?”
他盯着我:“你又凭什么高高在上。”
我嗤笑,捏着他的下巴:“你以为你很正常?一个无比渴望被人注视,随时随地发/情的变态。”
我们的姿势十分不妙。
我没有意识到那一点,也许意识到了,但没顾得上,只是继续质问他:“为什么扯我下水,你很闲?”
班长大人这次没有回答,我自然发觉了异样。
我的视线下移,一直落到他的□□,停顿了一下,“啧”道:“你真他妈……”
他扯着我的领子,凑上来吻我,吻技别提有多熟练,感受到他的热气,喘息间,我问他:“你一直这么饥渴?”
此时他的眼睛全然闪着兴奋的光,止不住喘息,抓着我的手,一直往我身上贴,又贴又蹭,这和平时的他反差有点大。
双重刺激下,我也起了反应,而他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饥渴。
7.
稀里糊涂地,我们成了一对。
对于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同类」,我其实很乐意接受,再怎么说,两个人总不会比一个人孤独。
他也不太正常,我看得出,但了解得太少,还没有发现他做过什么。
一段时间后,我就发现这个同类很热衷于替我找各种各样的麻烦。
8.
一个课间,在我百无聊赖写数学题的时候,一张申请表被人放到桌子上。
班长恢复了在大众面前亲和开朗的样子,他笑着看我。
我微微挑眉,拿起来看:“校文化节?双人舞?我怎么记得你不会跳舞。”
他:“我不会啊,不是我和你跳。有个人跳舞很历害,但要一个同样很会跳舞的同伴才肯上场。”
我觉得这人可真有意思,让男朋友和别人一起跳双人舞?
算了。
我随手把名字填上去,没管和谁一起跳,如果不是他,那谁都一样。
填好后,我盖上笔帽,杵着下巴看他:“开心了?”
他也许是抱着被拒绝的想法来的,看我动作这么爽快,愣了一下,然后乐得在我脸颊上来了一口。
周围很多人在起哄,他也亲过别人,没见这么多人起哄,大概,是看我没发火吧。
在他们眼里,永远不耐烦,永远远离人群,永远拒绝交往的我,明明多搭一句话都要冷脸,现在却没发飙,真是一件稀奇事。
根据一般的记载来看,
疯子是会攻击人的不是吗?
所以我要远离。
但疯子不用担心伤到同类。
所以让他靠近。
我会拒绝毒苹果的诱惑,尽管它看起来让人如此饥渴。
9.
“周摇同学。”
学生会文体活动室,我的舞伴早已换好衣服等在那里。
真是个出乎我意料的人……我认识他。
不过没什么好提的。
陈述倚在压腿杆上,挑着唇角看我:“衣服在桌上。”
我抖开衣服,看着那少的实在可怜的布料兀自静了一会儿。
有时候真不知道到底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我提溜着衣服心想:这是要我裸奔?
大概是看我龟裂的表情太好笑,陈述忍俊不禁,轻抬下巴:“那件,才是你的。”
他帮我系了束腰。
10.
排练了一下午,班长(兼文体部部长)来视察的时候,我们已经跳得十分合拍。
他微微惊讶地看我:“你们磨合得挺快啊。”
陈述在那边套他自己的外套,随口接:“大概是小时候养出来的默契?”
班长的眼神更惊讶了一点。
而我不置可否。
双人舞这个插曲过得很快,听人说视频被传到网上还火了。
但我所圈的生活里,仍然只有学习,观察,以及我的同类。
慢慢地,我接触他多了,了解的他的秘密也就多了。
比如:他想让他的弟弟去死。
班长和我说,在他小时候,他是十分受宠的。
爸爸妈妈,老师同学,全都围着他转,如众星捧月。
弟弟出生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冷暖饥饱,衣食住行,全是弟弟优先,房间也因阳光好,让给了弟弟。
他靠在我的怀里说。
“那么一个小小的,好想掐死他。”
这种隐秘阴暗的想法,当然不能跟别人说,他憋了实在太久了。
“为什么,我不够优秀吗?一切都要我让着他,就因为他年龄比我小?他们都不爱我,根本就不爱我。”
在这个时候,他就像个小孩一样,天真地告状,无辜地抱怨。
他说:“第一次是因为一件小事,我被我爸打了个半死,神智就开始不清醒,醒过来之后,我的手就掐在我家的猫身上。送到宠物医院去,差点没救活……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那是我在家里最亲近的家人了,可我却差点杀了它。”
后来,他缝了个小猫玩偶,每次情绪失控,他都会都会在玩偶身上发泄,但却仍然十分痛苦。
“我真的快忍不住了,我能感觉到我看小黄的眼神越来越奇怪,小黄也不再和我亲近。”
说到这儿,他捂着眼,有些神经质地笑道:“快消失吧,我亲爱的弟弟,只要他能去死,这一切都正常了。”
我避无可避地想起赵女士。
赵女士从来不偏心我或者弟弟,硬要说的话,对我更好一些。
所以以一个旁观名的视角来说,我能理解他的恨,却觉得完全没必要。
仅仅是因为弟弟抢了自己的爱,就将自己折磨成这样,真够蠢的。
班长扯扯我的衣服:“想什么呢?”
“我在想,即使这样,你弟弟也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按照你父母的意志出生和活着。”
回过神来之后,我这样告诉他。
这是客观事实,任何一个具有正常思维的人类,都明白这一点,但是很显然,在道理中诉说的故事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少有人能保持客观。
只是我作为一个旁观者,才能够轻而易举地说出这种话。
其实我也并没资格管他家的事,因为如果说他弟弟没做错什么的话,他也没有做什么,偏心的是父母,所有的现状都是他们一手促成的。
亲生骨肉反目成仇,要我说,他爸妈也够极品的。
我低头看他:“无论如何,你克制一点自己,你难道想因此毁了你的人生吗?而且,真到了控制不住的那天,也别伤害猫,找个别的发泄方式。”
他本来在皱着眉,听到这儿的时候忽然眉头一展,似乎很是不可思议,而是“哈哈”地笑起来,捏住我的下巴:“你可怜猫?装什么呢。”
装?
12.
猫。
其实,我说不上多喜欢猫,只是想起家里曾经养过一只。
它是我养大的,养了整整五年。
赵女士很喜欢它,甚至在赵女士心里,我和它能平分秋色。
我上学的时间,都是猫陪着赵女士,她们彼此相依作伴,度过了五个春天。
照理说,猫就该被我和赵女士宠着,养到它老死。
但它最后是被赵女士扔下楼去的。
那天早上的赵女士像平时一样恬静温和。
可只是早上。
放学回家后,打开房门,我看到父亲正在热切地拥抱赵女士,我从未见过他们如此亲密。
“宝贝,你回来了?快,快来,你妈妈给你准备了一个大惊喜,想知道是什么吗?”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亲口承认赵女士作为我母亲的身份。
我转过头,看到赵女士半藏在父亲身前的脸庞微微颤抖,她的双眼无法聚焦,神经质地上下滚动,血丝遍布。
我家住十四楼。
等我找到猫的时候,它已经不成形状。
我后来时常在想,如果我早点发现赵女士的异常,猫是不是就不用死了?十四楼的高度,它一定会疼吧,可无论如何,我都失去了它。
这种情结让我即使不大喜欢猫,也总是怜惜一些,至少我希望它们好好活着。
人或事再脏,小猫也是干净的。至于我家的猫有什么特别之处,
它是赵女士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同样死于我生日那天。
13.
班长是一个喜欢追求刺激的人,早年的经历让他渴望被人注视。
我躲着他的亲吻:“所以,想在教室做坏事?成年了吗你。”
时间是晚上十一点,我被他连磨带拽到了教室。
他坐在课桌上,双腿勾着我的腰:“没成年就不能做坏事?哥,你是忍者吗?”
班长的杏/欲不是一般的强,上课都能硬,可见一斑。
我:“别蹭了。”
虽然,我好像说过我能理解一切,但我认为这个点儿在家睡觉才是最优选择。
教室很黑,只有前后两个巨大的摄像头闪烁着红光。
他盯着摄像头,眼睛里发出极亮的光,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另一边,柔软的臀蹭着我的□□,勾引意味十足。
而我当然也不是真的忍者。
为什么要忍呢?我总是想要对追求体面的人发出这样的疑问。
这样做,唯一能够得到的就是不痛快,和略微不太刺激的人生。
15.
正在我们拥抱着彼此的意乱情迷之际,我敏锐地查觉出一道视线,正在门口的方向。
颇意味不明。
TA没有进一步动作,而我也没停,只俯下身对班长说门口有人。
他浑身一抖,【有人注视】这种认知能够让他兴奋到浑身战栗。
我没多管他,直接抽身,理好衣服,向门口走去。
TA的脚步回荡在空间的走廊,不急不缓,像是笃定我绝不会跟上去。
我确实不会。
因为跟上去,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我更想彼此相安无事。
16.
我的高中,虽然有点小小的波折,但总归是如我所愿,安静祥和地度过。
转身,我投入大学的学习,忙忙碌碌地泡在实验室。
17.
自高中以来,我已经很少听到“杀人犯儿子”这个称谓。
说实话,我十分好奇,在人们心中会给父亲杀了母亲的孩子贴上什么样的标签。
“这么小,又没爹又没妈的,真可怜呐……”
“唉,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肯定吓坏了……”
“谁知道这小孩会不会长歪呢,可怜他之前,还是先担心担心他会不会变成社会的蛀虫吧!”
……
记得在很久之前,小学的时候,我有过一个朋友的。
小女孩儿很喜欢扎辫子,总是扎着两条麻花辫、蹦蹦跳跳的出现在我面前。
她的零花钱很多,每次买到糖都会十分开心地和我分享。
我们每天放学后都一起回家,这是小孩间的约定,心思单纯,带有其特有的天真无邪,弥足珍贵。
不过那一天,她妈妈亲自接走了她。
“宝贝乖,以后离他远一点。妈妈来接你上下学,好不好?”
小女孩扁扁嘴:“不嘛,妈妈!我要和周摇一起玩!”
“妈妈给你买糖吃,乖哦。那样的家庭,儿子指不定也是个疯子。”
我十分清楚地听到那位母亲咕哝出嘴的后半句。
第二天我等在学校门口,等走了所有人。
等到太阳落下月亮初升,等到街头的流浪狗开始出没,一直等到眼眶酸涩难忍,那时候,我才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一颗糖,友谊的价值。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遭到背叛。
我不怪她,可我讨厌那种感觉,十分。
更重要的是,那是我们的约定。
约定,是可以被随意打破的吗?
我一共拥有两个约定,一个是和小女孩,另一个是和赵女士。
哪一个都没有实现。
后来我就想,以后再也不能随意和谁约定什么。
谁再背叛我,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18.
我和班长没有考到同一所大学,他成绩差一点,在南方的一所院校就读。
于是我们所有的信息往来都移到网上。
我本身是个不大喜欢交流的人,再加上学业很忙,除了他找我之外,基本都是失联状态。
但考虑到他的性子,我还是常常挤出时间陪他。
异地恋,新鲜的词。
虽然并不适应,但,也还好。
不如说在我的人生中,孤独才是常态吧。
19.
我的性向在实验室里并不是秘密,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异地的男朋友。
“周摇啊,异地恋蛮辛苦的吧,我看你要不抽个空时间去看看?”
一个十分自来熟的组员这么说,我没回答他,但听进去了。
手头上的模块忙完,我的确有个小长假,左右没事,那就去看看吧。
如果硬要划分,那我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刚忙完的第二天,就坐上了飞机。
望着舷窗出神时,我的思绪稍稍发散,因为在这时,我已经有半年多没和他见面了。
但说期待,也并没多少,很难用语言去形客这种心情。
好比你家门前有一朵很特别的花,在庭院中,只有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等你过去,与你朝夕相处。
后来离家许久,出于某种想法,你回来看它。
扪心自问,就算有特殊的情绪波动,你也不会多激动吧。
我坐车来到他所在的大学。
然后收获了一个惊喜。
20.
虽然我是一个善于理解的人,但毕竟无法因这种特性改变我本身的性格。
对。本身的性格。
一个人性格的形成要想不受家庭或是周围环境影响,根本不可能。
我当然不会因为过了两年正常生活就能换掉浑身的血。
我流着父亲的血。
这种血液是极其令人憎恨的——我指所有人。
也包括我自己。
回顾过往种种举动,我一直在将我自己从人群中隔离出来,这种执念就像被烧死的门徒一样离经叛道。
代价是孤独。
后来和班长在一起的时间才有所缓解。
一个人群中的异类找到了同类,不需要惺惺相惜,更不需要相互取暖,只是作为「同类」而陪伴,这就足够。
或许我的说法会让你觉得两者之间毫无羁绊,但事实恰恰相反。
如果你家门前那朵与你朝夕相处的花一夜之间消失不见,等你找到它时已栽在别人家的门口,你会不舒服的吧。
要比这严重许多。
我看着与一个男人接吻的他,如是想。
我好像说过我会让背叛我的人付出代价。
瞧瞧我这亲爱的花,现在的他浑身上下无一丝一毫与我相似的气息,几乎是一个正常人了。
一个十分普通的正常人。
在我本来,“正常人”其实是一个很荒谬的词。划分正常与不正常的标准也都是人定的,本质上人就是人,所谓正常,只是一种维系社会风气而造的词而已。
我唯一喜欢「人」的一点就是此物种的自以为是。
这是本来,可我习惯使用人为划分的标准,并将自己归到了不正常的一类。
我亲爱的他,为什么背叛我呢?
背叛我的代价,你真的担负得起吗?
21.
“那就定这周周六了,大家都有时间对吧?”
“有有有,法定节假日时间这么长,肯定都在家呢。”
“正好陈述从国外回来,陈述你来不来啊?”
“他个交际花,能不来吗?”
“哈哈哈哈……”
“班长有时间没有?”
“当然有!”
“班长来的话,那周摇没跑了!”
“哈哈哈,怎么这么笃定啊……我问问他吧。”
22.
于是我参加了人生中第一场同学聚会。
带着目的。
“我们进去吧。”
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
班长搭着我的肩,我垂眼扫了扫他搭在我肩上的手,终究也没说什么。
我们一同进了包间。
一共来了十七个人,上眼一扫,我都不记得,但他们似乎很认得我。
“嗨!周摇!好久不见!”
“啧啧,你小子越长越帅了。”
“周摇。”
最后一声来自于陈述,他穿着米色大衣,坐在一堆人中,十分惹眼。
我朝他点点头,实际上除了陈述和班长,我就没有能叫得上名的人了。
不过我本来也不是冲着叙旧来的。
我把目光放在班长身上,思考哪种惩罚更适合他。
我倾向用药,这是我擅长的领域,一针下去幸福长眠。
不用担心毒不死的问题。
没多久,我注意到一直有人在给他发消息。
备注的名字和我先前调查的结果一致。
察觉到我的目光,他对我笑笑:“吃醋了?是我朋友。”
哦,能上床的纯友谊,可以互相交换内裤的铁朋友,是吗?
我没什么表示,也只是笑了笑。
23.
聚会之后,顺理成章,他和我一起离开。
我把胳膊肘杵在方向盘上,手托腮,安静地看着被我喂了安眠药而熟睡的他。
班长刚才若无其事地吻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挺后悔为什么不在嘴里含点儿毒药。
这样就能一起去死了。
我给足了自己时间。
不是因为心生怜悯,
而是此时此刻,我想起了赵女士。
因为父亲,我从没喊过赵女士一声妈妈,但赵女士始终很疼爱我。
赵女士希望我做一个普通的孩子,快乐地长大。而我从小就很孤僻,这让她十分头疼。
不要让自己孤单一个人,她说。
不要孤独地死去。
赵女士很乐意我和其他小朋友交往,可我竭尽全力也只有小女孩一个朋友。
而在赵女士死后,我和人群之间出现一座无论如何都跨越不了的鸿沟。
午夜梦回时分,我总是做那个梦。
我的母亲站在一片金灿灿的向日葵丛中,阳光微暖,洒在她身上,她微笑着朝我伸出手。
我的父亲牵着狗绳,另一头拴着我,不断锁紧的项圈,恒长不变的牵引绳。
他们站在两边。
而我永远也够不到赵女士的手。
所以我一步步远离人群,离得远点,再远一点。
绳索勤着我的脖子,让我呼吸困难,而我只能苦中作乐地享受窒息的快感。
不要让自己孤单一个人,不要让自己孤独地死去。
这两句话,又在我脑海浮现。
我忽然觉得很累,从我出生到现在,活了这么长时间,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如就这样吧,一起去死,了结可笑的人生。
24.
车门忽然被打开,我被人用蛮力扯出驾驶座,而后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
陈述扯了一把我的脸蛋:“摇摇又想干坏事了。”
我被一声摇摇恶心得头皮发麻:“干什么?”
陈述手脚麻利地把我的双手反捆,一边推着我上他的车一边笑:“想你了。”
我被塞进副驾驶,奋力挣扎,然后一时被他的回答搞懵:“你有病吗?”
腰被拧了一把,我吃痛地瞪他,陈述扯扯唇角:“摇摇听话。”
我一头雾水看他发动车子:“去哪儿?”
我毕竟惦记着自己车里那个,今天不做点什么,以后就困难了。
我:“放我下去。”
陈述看了我一眼,
然后探身系上我的安全带。
我:“……”
他似乎很喜欢看我吃瘪,又笑了:“去我家,摇摇,别害怕。”
我:“你再叫一个摇摇试试?”
陈述意味不明地说:“嗯?小时候我不是一直这么叫你?”
你也知道那是小时候。
25.
大概在我九岁时,父亲不知从哪领回一个和我同岁的小孩。
父亲笑着告诉我:“宝贝,来,以后他就是你弟弟了,叫弟弟。”
弟弟?我有弟弟。
我不想面对亲生弟弟的哭闹,所以只是问:“他叫什么名字?”
父亲并不在意我的不配合,没有理我,转而摸摸小孩的头:“这是你周摇哥哥。”
小孩长得很漂亮,黝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摇摇。”他这么叫。
而即使是小时候,我也被肉麻了一把,后退两步。
我后退,他上前。
小孩生得好看,笑起来却让我很糟心。
“宝贝。”
他说。
以上,是我单方面认为不太愉快的初见。
我大概能猜出我父亲的意图,不过是看见了一个好苗子,想按照他那套理论养成和他一样的人罢了,谁知道这小孩是从哪弄来的?
父亲总是那么的令人难以理解,他似乎把自己当成了影视剧里的绝世大坏蛋,一直热衷于寻找能够继承自己坏蛋衣钵的继承人,可事实是他只是家里有些小钱而已,用所谓的理论掩饰自己的残暴,并引以为荣,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男人。
但当时的我很无所谓,我管不了太多那小孩的事,首先不提多管闲事后我会落个什么下场,单单年龄就注定那时的我做不了什么。
可赵女士很喜欢他,这一点令我十分不爽。
26.
赵女士会在父亲出差时带我们出去玩。
游乐场,公园,商城,美食街。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那确实是我人生中最轻松的一段时光。
甚至称得上是幸福。
仅仅六个月。
后来陈述就被送走了。
因为父亲花了半年才发现。他根本掌控不了陈述。虽然还小,但危险程度不能低估。
很显然父亲是正确的。
我想,如果当初陈述没被送走,死的就不该是赵女士,而很有可能是我的父亲。
27.
陈述家很大,这是我没想到的,我一直以为他是孤儿。
我坐在沙发上,挣了挣手,问他:“你是不是该把它解开?”
陈述在倒水,闻言转头看我:“嗯?”
我:“……你难道要一直绑着?”
陈述弯弯眼:“为什么不呢?”
……这该死的玩意儿。
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这家伙还是这么地令人讨厌。
我十分反感受制于人。
陈述走过来,把水杯放到桌上,看见我的表情后很轻地挑了一下眉,然后倾身。
修长的手指挑开我的唇瓣,夹扯着舌头,很有节奏地拽了拽。
陈述:“不许在心里骂我,摇摇,知道吗?”
这个姿势的感觉十分难言,他的动作很轻,但不容置喙。
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而且说不了话,只能“嗯”了一声。
出声的那一刻,世界仿佛安静了。
——我预先并没有想过这个姿势会让我发出什么声音。
于是羞愤地想要当场升天。
毁灭吧,这个操蛋的世界。
陈述的动作顿了一下,而后轻笑:“乖。”
28.
他监督我喝完一杯水之后,才开始说正事:“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知道才有鬼了。
他拿起一开始就放在桌上的牛皮纸档案袋,拆开后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并给我展示了首页。
看到熟悉的字眼后,我眯眼:“这些为什么会在你这儿?”
那是几份资料,关于我的。
“你的心理评估报告。”
陈述放下那几张纸,扫了我两眼,忽然说:“先起来一下,”我以为坐到他什么东西了,于是依言起身。
然后他坐到我刚才的位置,顺理成章将我扯进他怀里。
我:“……”
不给我开口的机会,清哑的嗓音继续响起,我甚至能感到他胸腔的颤动。
“赵阿姨死后,你一共做了五次心理健康评估,是不是?”
“嗯。”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摇摇。”
他笑着说。
“你的心理评估成绩,局里没给你看过,你应该也不知道,五次都是不合格。这些年,你应该也能查觉到,有人在断断续续监测你的情况。”
放屁,怎么可能不合格。
陈述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正常人的得分都维持在及格线左右,而五次满分只能说明你很聪明,摇摇。”
好吧。
“负责你的那位组员一直坚持认为你有强烈的杀人倾向,要求把你控制起来。他一直在找机会。”
“今天同学聚会的会场外,有不少人在注视着你的动向,如果今天你真的采取行动要杀余温,不仅不会成功,你的后半生也会失去自由。他——那名组员,永远不会明白,你只是需要向前迈步,走出父亲的影子。
你只是被父亲的思想禁锢太久,影响得太深,且在赵阿姨死后失去了方向,仅此而已。不会有人天生就喜欢杀人。”
我安静地听着,忽然插了一句:“我没想杀他。”
陈述:“嗯?”
“我只是想和他一起去死。”
就在那一瞬间,我能感到,陈述的气息变了。
他笑了一声,问:“你说什么?”
当然,不是让我再重复一遍的意思。
环着我腰部的臂随着空气的宁静而逐渐收紧,陈述紧紧地抱着我。
“有什么问题,哪里难受,可以告诉我,我可以放任你做任何事,除了死亡。”
我仰头:“我想杀人。”
头被按回去,陈述:“你不想。”
虽然我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杀人的想法,但很显然他违反了矛盾律。
……
其实我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紧张我。
不过首先,他快把我勒死了。
我:“松开。”
他松了一点点,
“我没有那么想死。”我顿了顿,“虽然也没有那么想活。但赵女士说我不能孤独地活着,所以死就死了。”
陈述沉默了很久。
偌大的房子,安静到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心跳声。
和呼吸。
“乖,我陪着你。”
29.
气氛不知道是在哪一刻变的味。
暧昧的声音连带着一下下的索取刺激着脑神经。
“你好可爱,摇摇。”
蓄满**的微哑嗓音含着笑,低低在耳边说。
“不要憋眼泪,爱哭的孩子有糖吃,知道吗?”
我喘息一声,不太清楚地想:这不是他的人生信条吗?
30.
爱哭的孩子有糖吃。
陈述应该深谙这个道理,因为靠着这个方法,赵女士的宠爱都要被他抢走了。
小时候的我喜欢吃巧克力蛋糕,很不幸很不巧,陈述也喜欢。
于是赵女士有一阵子就每天给我们买巧克力蛋糕,一人一块。
有一次去晚了,巧克力蛋糕已经卖光,但已经答应我们的赵女士不想食言,退而求其次买了一包巧克力糖。
那个时候很晚了,赵女士不喜欢走夜路,所以回来得很勿忙。
到家之后,她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很不幸很不巧,这包糖有十一个。
更不幸更不巧,
那天我和陈述吵架了,恩断义绝,谁也不让谁。
吵到白热化的时候,陈述忽然开始掉眼泪。
赵女士慌了,我怒了。
我知道他是装的,因此指着他鼻子骂他不害臊。
“好了好了,这颗糖我来保管,好不好,摇摇?”
我当然没意见。
“小述呢?”
陈述看似很乖地点头。
但是这颗糖最终还是到了陈述手里。
我睡觉早,中途起床喝水的时候恰好撞见赵女士把那颗糖放到陈述手上。
妈,你亲儿子全都看见了。
但为了不让赵女士难堪式自责,我并没有出去,只是返回睡觉。
第二天,赵女士主动找我坦白。
“妈妈昨天把糖给小述了,摇摇怪不怪妈妈?”
我当然不,我只恨陈述八十个心眼。
……
不过,我其实也很感激他。
他在的那段时间,赵女士的病缓和了不少,脸上的笑容也明显增加,但与之相应的,陈述离开后,病反扑得很厉害。
不过赵女士把陈述当成家人,是不是一厢情愿,实在是未知。
因为父亲带陈述回家的目的并不单纯,手段不明,但我想,一定残忍无比。
陈述恨他,恨我们一家都是应该的。
所以他确实应该走。
那是个很平常的日子,我放学回到家,赵女士的眼眶是红的,父亲亲吻我的额头。
没人告诉我他走了,但在那一刻,我十分清楚地知道了他的离开。
他的不告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