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仙南北去,不过三万里。
不到一日,张停云便御剑而行到了南洲边界处的一座名为秀荣的小城。想着和重不疑的约定,他进入城中,走入西边巷口的一间酒馆。
他掀开帘子,找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酒馆中人不多,是以他的到来让本就清静的酒馆更加安静了。但张停云对此不为所动,他只静静看着窗外。
“这位仙长,您要点什么?”有人走到他桌旁,听着声音像是一位老妇。
张停云抬眸望去,“听说你这的竹酒不错,上两壶吧。”说着,他递出两枚灵石。
但对面人并未接过,而是呆愣地看着张停云。老妇全身着黑,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此刻,张停云从这双眼睛中看出了惊讶和欢喜。
欢喜?张停云问:“你认识我?我们见过?”
老妇不答,只快速伸手接过灵石,低头转身,“好,我这就去拿,仙长稍等。”
在那人伸手的片刻,张停云看见那手上的细密伤痕,虽疤痕已经淡化,但依旧能看清。
不过一会,她便端了两壶酒来到张停云桌前。
张停云拿起自己面前的酒壶,倒酒,递给对面,笑问:“既然是旧相识,为何装作不识?莫非,你我之间有仇?”
对面沉默,过了一会,老妇接过酒杯,坐下了。
“并非不是我不想,只是我如今模样难堪,只怕您见了也认不出来。”说着,老妇去下覆面的黑纱。
面纱之下是一张残破不堪的脸,剑伤、刀伤、鞭痕和火烧的痕迹混在一起使得整个五官都被扭曲了,唯有一双眼睛还勉强看得出曾经或许有过的如花容颜。
她举杯饮尽,“仙长与我,有恩无仇。”
酒馆内,其他人都与这位老板娘相熟,见过她面纱下的脸,倒并不为此惊讶,他们更关注的是那突然出现的红衣修士。他们还想再听,却只见那红衣修士嘴巴在动,而没有任何声音传入他们耳中,便知晓对方设了结界。
结界内,张停云凝视对面的那双眼睛,眉眼弯弯:“你的眼睛。我记得这双眼睛。是你吗?阿音姐姐。”
话落,对面的人猛地瞪大了眼睛,她不可置信地抬手捂住嘴,怔怔地望着张停云。硕大的眼泪落下,她嘶哑道:“仙长、仙长竟然还认得我。我、我……”
她这一生,所受苦难颇多,所以将那些曾温暖过她的时刻、温暖过她的人铭记在心。但她从没奢望被记住。何况是以如今这幅模样。所以此刻,她其间心绪澎湃难以自抑,叫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张停云用手帕擦去阿音脸上的泪,温声道:“阿音姐姐的眼睛一如从前那样温软、良善,我怎么会不记得。只不过分别数年,我一开始确实没记起。”
阿音听着,抽泣声更加难止。
“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伤了你?”说着,张停云的声音渐冷。
阿音止住哭声,笑容苦涩地摇了摇头,“此事说来话长。”
当年,阿音有幸遇见张停云,张停云离开风月窑时也将她带了出去。阿音问为什么,少年只是笑着说:“我看你不喜欢那里。阿音姐姐从此你自由了。咱们就此别过。”
张停云离开后,阿音离开了九琅镇在北洲边界一小城住下,准备就此平淡度过一生。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她空有一副美丽皮囊却实力低微,尽管生得小心翼翼却依旧被人盯上了。
她的半妖身份让她被卖到了东洲最大的妖奴黑市,后面便是不停地在各个买家手中辗转,最后落到了东洲重家的一位少主手中,便被折辱成如今的模样,最后幸得贵人相助逃了出来。
“重家?”张停云皱起了眉。
张停云还想细问,却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转身只见帘子又被掀开,重不疑负刀大步跨向他所在的酒桌。
重不疑笑容灿烂,还没走到桌前,便大声嚷嚷道:“你的剑也太快了!一下就在我面前飞没了影!”
“哟,老板娘?你们认识?”重不疑侧身坐下,看向一旁又将自己裹上黑纱的阿音。
“认识。”张停云点头。
迟疑了一会,又慢吞吞道:“她与你重家的人也很熟。”
重不疑拿起酒壶的手一顿,笑容凝滞,“什么意思?”
一旁,阿音也瞬间抬头,沉沉凝视重不疑,惊道:“你是东洲重家的人!”
重不疑望着阿音那双带着恨意的眼,呆愣当场。
张停云轻声将刚刚阿音所说转述给重不疑。
重不疑听到重家两字时,头慢慢垂下,拿着酒壶的手一颤,酒壶掉了下来,酒水打湿了桌面。
许久的沉默后,他站起身,看向阿音,道:“对不起,阿音姑娘。”
重家的血脉根植在重不疑的骨血里,他接受过重家所有的一切,自然不能分割他们犯下过的罪孽。
阿音也站起,她指着重不疑颤声道:“你竟然是重家的人!你滚!滚出去!”
阿音认识重不疑,只因他是喜酒之人,在酿酒、品酒上两人相交甚深,不过他从不过问她的过去,她自然也不会问他的身份。只不过,她没想到,这样一个人竟会姓重!
“对不起。”重不疑深深凝视了阿音一眼,最后转身极速离开了酒馆。
见重不疑离开,阿音立刻颓败地坐下,然后埋头痛哭了起来。
一旁,张停云仰头灌下酒。
窗边天色昏黄,酒馆亮起了萤灯,来喝酒的酒客也多了起来,但张停云还坐在窗边没走。直到阿音端酒时走过他的桌前,他起身拉住阿音的衣袖,问:“那个重家人叫什么名字?”
阿音愣住,“仙长、你、你要为我报仇吗?”
看张停云不反驳,她急忙慌张地摇头:“不值得的。他是东洲重家的人,你为了我去惹上他们,不值得的!我、我本就是一条残败之命,能苟活至今已是我的幸运!你千万别去!我其实并不恨了、我、”
张停云静静地看着阿音,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安抚地握住她颤抖的手,道:“阿音姐姐,别撒谎。如果连恨都要隐藏,那你心里该有多痛苦。”
阿音低头,浑身颤抖。
“我救不了天下人,也杀不了天下人,但我可以帮你杀了他一人。”
“告诉我,他的名字。”
“重怀德。”阿音抬头,双目血红。
张停云找到重不疑时,他正坐在桥上饮酒。
男人高兴时就站在石桥上放声高护,说一些难懂的话,难过时直接抱着酒壶躺在地哭嚎。他背着刀,看着也是极不好惹的模样,又是这般放浪疯癫的行为,来往的人不敢从桥上过,不过一会,四周的人就少了许多。
张停云慢慢踱步到桥上,在重不疑身侧坐下。
重不疑睁开眼睛,嘲讽一笑,“我是重家人,无论怎样,这件事都不会改变。哪怕我离开家、被废去身份,可所有人见我、听我的名字,都会知道,我是重家的重不疑、重不惑的哥哥。”
“连我要杀重不惑报仇,他们都只会说,重家兄弟阋墙。”
“我该怎么办呢?”
张停云侧头看他,只道:“我要杀重怀德。”
夜寂静,鸟不语。
冷风吹过,寒气忽盛。
重不疑猛地起身,凝视张停云,不可置信地问:“重怀德?”
“对。”
“怎么会、怎么可能!不、不、”张停云眼中的淡然平静让重不疑逐渐哑了声。
“他是你什么人?”张停云问。
重不疑拿着酒壶的手逐渐用力,最后猛地将手中酒壶砸向桥下的河中。他靠在石桥上,低头望着桥下幽深的河水,轻声呢喃:“他的母亲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他小名阿善,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啊。当年,也是他将阿狸的消息悄悄告诉给我,让我去救她。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
说到最后,重不疑抬头望向张停云,眼中奢求,“是不是你听错了?”
张停云没回答,只是站起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问:“你多久没回东洲了?”
重不疑怔愣,声音颤抖,“五、五、六十年。”
张停云道:“人是会变的。”
说完,张停云转身就走,“我要杀他。”
他此行不是来征求重不疑答应与否,只是告知。哪怕你我之间情谊深重,可我要杀重家人你救不了也拦不住。
“张停云!”身后传来重不疑的吼声。
张停云停住,转身。
重不疑站在桥上,浑身颤抖,脖颈青筋暴起,泪流满面,似悲似喜,似狂似痴。“让我亲手了结他,好吗?”
张停云点头,“如果你不心软的话。”
夜深人静,酒馆早已打烊。
阿音从酒馆走出,走向一条建在酒馆密林后的一条小路。小路七拐八拐,四周更是设置了无数阵法、幻境,若不是她曾来过数次,恐怕就走不到目的地了。终于,她来到了一棵树前,她目光坚强地踏步迈入,竟一瞬消失在了原地。
深谷矿洞中,有上百人或者说是化作人形的妖。他们聚集在此,七嘴八舌交流着自己近日所得的消息。
阿音一进入,便有人迎了上来,是一个面覆黄毛的妖猴,他道:“阿音,听说这次来的是妖盟的指挥使裴光澜裴大人,就是他救的你。这个裴大人怎么样啊?”
听见裴光澜三个字,四周的妖都凑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阿音被这些人围在中间,没回答他们的问题,只是指了指人群中央的石台上,“裴大人已经来了。”
妖盟,全称复妖盟,是东洲妖族为对抗东洲修士,光复妖族而建立的盟会。而如今,复妖盟已经深入四洲,连南洲都有复妖盟的分盟。而秀荣城便是南洲分盟的一个小据点。
裴光澜,妖盟最年轻的指挥使,听说本体是狐狸。
阿音因被裴光澜所救,两人有点交情,便早早地加入了复妖盟,在秀荣城妖修中也算说得上话。
集会结束后,裴光澜还将她留下,问她最近可有烦心之事。
阿音稍有迟疑,却仍旧是摇了摇头。
裴光澜道:“我观阿音姑娘一直神思恍惚,眼中似有愁绪,便想问一问有什么能帮你的。”
阿音想了想,最终开口:“裴大人,我、我今日遇见了那个曾施恩于我的人了。他听了我在东洲的遭遇,要帮我报仇。但,他的朋友,也是那个与我一同酿酒、品酒的人,竟也是重家人,叫重不疑。这般,”
“重不疑?”裴光澜惊异。
“您认识他?”阿音讶异。
裴光澜没回答,想起最近听的消息,连忙问:“那个施恩于你的人是不是叫张停云!”
“是。”阿音惊愕点头。
“张停云与重不疑是好友,而你的仇人又是重家人,虽然重不疑已经离家多年,但到底是重家的人。不太妙啊。”裴光澜皱眉。
阿音眼中涌起愁绪,“我所担心的便是这。”
裴光澜看向阿音,颇为急切问:“张停云去帮你报仇了?”
阿音答:“是。”
下一刻,她便见裴光澜化为一道灵光消失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