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稀疏,寒风吹林过,青云山间的薄雾渐散。
王老头看着从山下薄雾中走出的人,上下打量,觉得此人颇为古怪,他思索片刻扛起了放在地上的锄头,对着来人大吼:“你是什么人!竟然闯青云山!”
自一年前新任宗主张停云继任后,他便将青云山除去种桃树后剩余的土地分给了青云镇上的凡人。王老头自从得了这片仙家的土地,便日日早起上青云山耕地除草,甚至担任起了青云山的护山大任。
今日微雨,上山起雾,他见这人从雾中走出,模样陌生,装扮古怪,便知对方绝不是青云镇的人,想起最近宗主在西洲各个宗门“做客”之事,便暗自猜测此人是不是那个小宗门趁宗主不在,特地来找麻烦的。所以,他叫住了对方,并偷偷用了青云山发的灵符报了信。
“我?我没有闯青云山,我走上来的。”雾中男子挥手反驳。
他穿着朴素,衣服由几块灰扑扑的粗布缝制,背上有一把用布裹着的大刀,脸上有点脏,但眼神清明透着一股锐气。
他看出对面老农的防备,便站在原地不动,准备向对方解释自己的来历。
只不过,该怎么说呢?
男人思筹之际,两道灵光从青云山上来到他面前。是两位青云山的弟子,一男一女,模样看着极为稚嫩。两人挡在那老农身前,对他冷声道:“来者何人?”
“哦,我叫重不疑,是你们宗主张停云的好朋友。”重不疑挠头。
看着对面两人怀疑的眼神,重不疑道:“你们不信?当年我们在九琅参加剑道大会,我们互相切磋,结为知己好友。情深义重着呢!”
两名小弟子互相对视了一眼,皆有些疑惑,他们不了解宗主在九琅的过往,自是不知此人话的真假。
就在三人互看沉默之时,一条半透明的青蛇出现在他们面前。
青蛇人身蛇尾,陡然出现在微雨薄雾之中,激得重不疑全身皮肤都冒了细密的小疙瘩。只不过,当他看清人的脸时,他惊讶道:“青云?”
小蛇倨傲地瞥了他一眼,看向两名小弟子,端着姿态道:“嗯,此人没撒谎,确实是宗主在九琅结识的人。不过称不上什么知己好友。你们不用管他,我带他上去就行。”
两名弟子低头行礼:“是,老祖。”
“走吧。我带你上去。不过主人近日不在宗门内,你一时可能见不到他。”青云说着,却没听见重不疑应声。
它转头,只见重不疑愣在原地,两个小弟子弯着腰在给王老头的除草。
“你愣着干嘛!”青云恶声恶气。
重不疑疑惑:“青云,你如今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还老祖?”
如果青云此刻是真正的人身的话,它肯定能察觉自己耳朵在发烫。
自从张停云继任宗主之位后,青云的辈分就高了新入门的小弟子们许多,再加之它还是护山大阵的化身,地位更高了,在宗门内也多被敬重。于是,它便让这些新弟子称它为老祖,想尝尝当祖宗的滋味。
宗门内张停云、何秋月等人对此没什么意见,这称呼便定了下来。
“你烦不烦!问题真多!再不跟上我就不管你了!”看着对面两个小弟子偷偷往它这瞄的眼神,青云只想即刻消失。
“蛇大人。”
“嗯?”青云看向一旁的王老头。
“是龙大人!”它对此进行纠正。
“啥?蛇大人,你能不能用你那个翻土的仙术帮我除草啊,你看这两个,我一个没看着就把我的菜苗苗给拔了!”王老头控诉。
两个手上握着菜苗的小弟子僵在原地,脸上神色颇为尴尬。
一旁,重不疑看着青云惊讶道:“翻土的仙术?”
这次,小蛇的虚影都透出了一抹红,它对着王老头吼道:“王老头!我再也不帮你了!总想着用借助仙法种地,你,懒惰!”
说完,它又看向两名小弟子,冷声道:“不许拔王老头的菜苗了!修行的方法就蕴藏在天地万物之中,不会种地!就不会修仙!难登大道啊!”
两名小弟子听完,立刻露出思索的模样。
趁此机会,青云恨了眼重不疑,迅速化为灵光往山上飞去。
重不疑跟随其后。
*
灵蛇谷、万蛇窟。
张停云坐在石窟的中心打坐,无数巨蛇在他四周发出喑哑嘶声,不过却没有蛇敢真正上前靠近。
许久之后,张停云睁开了眼睛,皱起了眉。
自那日于青云山上震慑各西洲宗门后,他便为寻树心下山探查西洲各地。但这几年来,并未寻到树心的一丝踪迹。
想着,张停云将幽冥剑上举,万蛇窟洞口的光照在剑上,但并未使剑神有一点亮光。
“这里没有。”他对幽冥剑说。
幽冥剑震了震,后又归为平静。
张停云起身,既然此处没有树心的踪迹,那么他就要离开了。随着他的起身,万蛇窟中的蛇往四处乱窜。忽然,张停云停在了半空,他低头瞬间将目光投向万蛇窟最角落的石洞,那里面有一条老蛇的蛇蜕。
张停云下落,用幽冥剑挑起了那条蛇蜕。
“又是冥河残迹。”他语调幽幽。
虽然幽冥剑并未带张停云找到树心的下落,但张停云却每次都发现了冥河留下的踪迹。这代表着,在暗河冰封之前,冥河之水曾流经这里,留下了踪迹。
或许冥河会有和某地有偶然相遇相交之时,但最令张停云感到古怪的就是:西洲小地,他竟遇见了上百的暗河残迹。就像,冥河曾在这里扎过根,而那些地方就是它延展的根系。
可冥河是流动无形的死水,怎么会停滞于西洲不动呢?
张停云试着把所有出现过冥河残迹的地方联系,却是白费功夫。他将那张蛇蜕收起,飞身离开万蛇窟。
万蛇窟外,站着两人:灵蛇谷谷主万丈扬和他的大弟子周渺渺。见张停云出现,两人对他行礼道:“张宗主。”
张停云点头还礼,道:“这些时日在灵蛇谷,多谢万谷主包涵。”
几句客套后,张停云离谷。
张停云一走,万丈扬脸上的神情瞬间冷淡下来。身旁的周渺渺道:“谷主,这张停云实在太嚣张了。问也不问,便入灵蛇谷、闯万蛇窟。”
万丈扬转身,淡淡道:“他一向嚣张,青云山上设祭魂阵,用半数西洲修仙者的血来祭奠死去的青山弟子。如今不过闯我灵蛇谷,算得了什么。”
“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身后,周渺渺急切问道。
万丈扬忽地转身,凝视周渺渺道:“你很想为你妹妹报仇?你可对我发过誓,抛却过往恩仇,一颗心只为灵蛇谷。”
周渺渺看着对面的人,轻轻摇头:“我没有。”
“撒谎!”
周渺渺猛地跪下,她低着头全身伏在地上,浑身颤抖。
万丈扬的声音在她上方响起。“渺渺,就算心里想着面上也不要表露出来,切莫将灵蛇谷推向万劫不复之地。既然今日犯了错,便去万蛇窟中反省吧。”
她颤声应道:“是。”
*
天玄门山门处,一老者坐于一石案之上,他两鬓霜白,驼着背,枯瘦的手上拿着一本古书,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但当张停云御剑落地时,老人又随意地合上手中书,抬头与张停云对视。
“张宗主。”老人道。
张停云看着老人,挑眉:“柳门主算准了我今日会来?”
柳行止,天玄门门主。这次,是两人第二次相见了。
老人从石案上起身,“天玄门学的就是测算天机,张宗主何时来?自何方来?来者为何?皆可测算。”
张停云反问:“那您说,我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老人与张停云对视,淡淡道:“这里没有您要寻找的东西,请回吧。”
张停云一愣,“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老人答:“不知。我只是推算了您此事的结果,徒劳无功罢了。”
听着这个回答,张停云先是皱起了眉头,随后深深凝视对面的老人,沉默半晌后,忽地露出一个笑容。他缓缓靠近老人,轻声道:“我知道。你们老祖为罗威算过他的成败,罗宗主因为相信你们所以才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场,真是可怜。”
老人抬眸,他看起来并不生气,只道:“张宗主说错了,老祖为罗宗主算的不是他的成败,而是你的生死。你应该死。只不过、或许、老祖算错了。那日,我还未回到山门,老祖便因此事便郁结而终。”
“我本不愿您扰天玄门清静,但您若执意……毕竟天机难测,老祖算错了,或许我也算错了。若张宗主不信我的测算,那请进吧。”说着,老人竟侧身后退,给张停云让出入天玄门的道路。
张停云看了眼老人,向前走了几步,但却又迅速停住。他低头瞥了眼老人手上的书卷,立即在手上化出一卷古书。
他递给老人。
老人接过,在翻开古书的第一页,老人便全身僵在原地,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张停云,“天玄经?”
张停云面色平静从容,道:“看来你并未算出今日你会寻回当年天玄门失去的半部天玄经。”
他本想把这本书当拜礼送给天玄门的,可见柳行止欲将他拦在山门外,他便未将此书拿出。
老人叹息:“天机玄虚,柳某学艺不精。此书,多谢张宗主归还!”说着,他便行大礼相拜。
张停云平静地受了对方的一拜,道:“柳门主不必担心,我探查一番便走,不会扰了您山门清静。”
随后张停云果真如他所说一般,在未寻到树心踪迹后静悄悄地离开了。他来去都无踪影,只有极少数天玄门人知道他曾来过。
但张停云刚离开天玄门的山门不久,身后便有人追了上来,来人依旧是柳行止、柳宗主。
老人御风而来,对张停云施施然行了一礼,“张宗主,为谢你送还天玄经,我有几句忠告给你。此后,你我两宗恩怨两清。”
“你算了什么?”张停云问。
老人摇了摇头:“厄降灾来,勿寻、勿往。”
“厄降灾来?”
寻?寻树心吗?张停云揣摩其中意思。灾厄是指他寻不到树心后的灭世之灾吗?往?去哪?
思索半晌,张停云看向柳行止,认真道:“如果我明知将有祸患到来,却不寻、不往,我的生路又在哪?等着天降救世主吗?生死之道,本就是互不可分的。如果天真降灾祸于我,那我更要去寻一线生机。”
“天有定数,人无定法。”
青云山道场,秦卿正在教几位小弟子修行,却只见上空一道剑光闪过,她立刻意思到张停云归山了。只不过没等她先表现出高兴的神情,几位小弟子就抢先欢喜叫道:“宗主归山了!”
这些小弟子大部分是从青云山附近招来的,小部分人来自其他西洲宗门驻地,一批人中天资极好的只有几个,都分给了何师姐和路师姐等人。秦卿的这几个弟子天资虽不高,但品性上佳,她很喜欢。
不过或许是由于她平时太过于宠着弟子的缘故,这些小弟子竟一点也不怕她这个师父。就像此刻,一群人叽叽喳喳围着她身边,说想去拜见宗主。
张停云虽不常在宗门露面,但威信极强,新弟子们几乎都是他的崇拜者。
青云山主殿内,张停云正听何秋月说近日的宗门事宜。忽然,何秋月叹道:“自从接手了这宗门之事,我才知道三长老曾经有多累。”
“抱歉,师姐。”张停云哑然。
“我……”
何秋月摇头:“我只是感叹,我们终于担起了宗门大任。若……能为师弟分忧,是我的荣幸。”
“其实我有点痛恨我自己,若我再强一些,天罡宗怎么敢欺上门?他们又怎么敢一同逼迫你?因为我们不够强,所以这些都压在了你身上。”
“我们虽不知你在忧于何事?忙于何事?但师弟,你是仙霞宗宗主,你的事就是宗门的事。所以,无论你要做什么?仙霞宗之人永远在你身后,或许无法帮你什么,但希望能让你安心。”
殿内无声,张停云凝视何秋月的眼睛,轻轻点头,露出带着疲惫之色的笑容,他握住何秋月的手,道:“我知道了。谢谢师姐。”
“对了”,何秋月想起了一个人,“有一个叫重不疑的人在三月前来了青云山,找你,我安排他在别院住下了,现在还在。”
“重不疑?”张停云将这三个字念出,竟有些恍惚,不过几年光阴,再想来似是上辈子的故人一般。
“好,我现在就去见他。”
今日天清气朗,重不疑便随便找了处青草地躺着,两片草叶盖着眼睛。
他睡了一会,然后便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
“重不疑。”男声从他头顶传来。
这声音听着既陌生又熟悉,重不疑拿开眼睛上的两片草叶。
一个身着红色长袍,头顶玉冠的男子站在他身旁的草地上,面容和他记忆里中一样俊美,但曾经脸上的肆意洒脱之气没有,而多了一种沉静的气度。
“张停云?”重不疑猛地翻身站起。
“嗯。好久不见。”张停云面上神情淡淡。
重不疑上下打量他,然后抱臂啧啧道:“太久不见,你变了许多啊。”
张停云语调平淡,“世事多变幻,人当然也、”,不过张停云话还未说完,只见对面人忽地张开双手,然后猛地朝他扑来。
他僵在原地没动,于是被重不疑结结实实地抱住,重不疑道:“张停云!好久不见!”
沉默片刻,张停云挣脱了重不疑,脸上露出嫌弃之色,道:“重不疑,你怎么还是这样。”
重不疑哈哈大笑:“你看,我就知道你装冷酷呢!装不下去了吧!”说着,又猛地躺在了草地上,还拍拍旁边的地,“你别站着俯视我。”
张停云瞥他一眼,却也躺到了重不疑身边。
躺下后,重不疑没再说话,张停云侧头看,只见对方闭上了眼睛。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重不疑道:“张停云,我不急着和你叙旧情。你消停会吧。你看着怪累的,有时候也要适当休息,比如现在,什么都不做、不想,躺着就好。”
日暮。黄昏。
“我听了你们宗门的事,辛苦了。很累吧。”
张停云睁开眼睛,看天上流云变幻,“一开始很累,要想很多事,要杀很多人。现在,很好。”
“我宁愿一直累着,也好比一个人,待在空荡的大殿……我不想待在这里,我不想留在青云山,我恐惧这里。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会让我想起从前,让我记起那些离开的人。我只要一想起,我就感到痛苦。”
“重不疑,其实我一直是个懦夫,我根本不敢承担宗门的责任。”沉默片刻,张停云坐起身,喃喃。
“可是你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重不疑也坐起,他拍了拍张停云的肩。
“如果你自称懦夫,那天下就没人敢称英雄了。”
张停云摇摇头笑了,他的目光投向远方,“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做什么?像是悬溺在一片混沌河流之中的一只虫子。”
“我杀了很多人,也有很多人想杀我。为了保全自身,我不会停止杀戮的。这样,究竟什么时候会终止呢?”
重不疑摇头:“不会停止的。不过你既然是一只虫子,朝生暮死,那也得等到日暮死才行。”
“我少时看东洲人妖相残,自觉罪孽深重,愧对阿狸。于是,我天真地对对我父亲说,让他放了那些妖。听完,他笑了,说我天真。放了那些妖,那他们必会报复,到时重家死了人,皆是因我而死。那我对重家的罪孽岂不是比对妖还重。”说着说着重不疑忽地有些意兴阑珊。
他声音渐小,最终停止。
“算了,别说这个了。当了宗主就是不好,想这些干嘛?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打架、喝酒、吃肉!”
张停云又笑了,是真正的开怀大笑,他站起身,拿出幽冥剑,指着重不疑,“那打一架吧。”
重不疑看了眼剑身,拿起身旁的刀,起身,“这不是你的剑。你的雷霆呢?”
“送人了。”张停云出剑。
“送给谁了?本命剑竟然送人了?”重不疑横刀一挡。
张停云转剑,“一个女孩子。”
“心上人?”重不疑惊讶。
张停云笑容苦涩,摇头,“她哥哥算我逼死的,她想报仇,我把剑给她了”
重不疑不可思议,“所以,你的意思是,哪天让她拿剑来找你报仇?疯子。”
张停云没有回答,他出手凶猛,丝毫不留情面,重不疑也认真起来,刀光剑影不休。
终于,张停云闪身将剑划过重不疑脖颈,“ 好,你死了。”
看着对面愣住,张停云收剑坐下,笑笑:“天下之大,她能找到我并将我击败,只能说我真的该死。”
“你又变强了。”重不疑在张停云身旁坐下,将手上的酒壶递给他,“若我有你这般实力,杀重不惑肯定成功。”
“那你要我帮你杀他吗?”张停云侧头认真问。
重不疑迟疑了一会,摇头:“虽然说起来有些可笑,但终归是我们两兄弟的恩怨,将你牵扯进入,不好。”
重不疑喝了一口酒,忽地想出什么,道:“你不是说你不想在青云山待了吗?要不和我去南洲走一趟?”
“南洲?”
提起南洲,张停云便想到卷入南洲的洛水秘境而消失的师兄关山重了。算一算时间,洛水秘境也快要重开了。
“对。”重不疑对头。
“因为我刀剑双休修不好,所以废了剑,从此单修刀道,如今也算被吴武宗逐出宗门了,又回归了散修的自由身。但宗门中一长老对我有恩,我这次去南洲就是为了报恩。长老家族子孙逐个凋零,如今唯剩一人流落南洲,此去我便是要将其接回吴武宗。”
“你如今既然不想待在宗门,不如和我去南洲走一趟?”
张停云思畴,如今西洲都被他翻遍却仍未寻到树心的踪迹,那么只能向外走,一步步扩大搜寻范围了。从南洲再往东洲、北洲,他不信将这天地翻遍还找不到树心。而且洛水秘境再开,他也可去寻关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