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棠再次睁眼,醒来已经回到了部落的营帐之中。
张停云也已经走了。
胥棠有些难过。他脑中想过许多告别的画面,却没想到什么都没有,连一句再见也没有。
他们还能再见吗?
祈天神树下,被人思念的张停云正呆坐于碗口大的孔洞旁。此时孔洞中已没有水了,他再怎么看也只能看见在泥土中钻来钻去的小虫子。
此时距胥棠通神那日已过三日了,张停云将胥棠送回去便足足在这里呆坐了三日,看了这孔洞三日。他的心绪已然平复了许多。
最开始,他很愤怒,仇恨的□□将他包裹,他恨不得立刻从水镜中冲向巫无咎,然后将其万剑穿心、剥皮抽骨。可过了一会,他想,他不能这样。
这个世界,耳听不能为实,眼见不能为真,他不能单靠一水镜上的画面就判定事实真相。总之,张停云不相信他师姐死了。
他不信。
既然师姐没有死,那水镜上的画面又作何解释?胥棠出错了?或者,这棵树在骗我?张停云抬头望着祈天神树茂密的枝叶,眼中眸光幽深。
突然,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喃喃:“得找人问个明白。”
*
征远司的军营中,几个站在主营地练武的小兵趁着互相交手的瞬间私语道:“陈大人又挨打了。”
“啧,徐司政的心思……”
“别说了。”
修行之人耳聪目明,陈远胜把这几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红印,面色沉肃,叫人看不出他心底所想。
他路过这几人,停住步子,淡声道:“想要活命,就管好你们的嘴。”
这些兵卒不过是胥地周边征收的平民百姓,这几人尚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他可怜他们,所以好言相劝。
他回营帐的路上,路过不少排兵布阵的营地,穿着盔甲、手持长枪的人对着草人喊打喊杀,气势恢宏。他厌恶地撇过了头。
前些天,徐权派人向胥人谈和,说终止两方战斗,从此互不打扰。但事实是,和谈是假,哄骗胥人卸下防备再一网打尽是真。
他掀开帘子,走入帐中,拿起桌上的杯子、倒水。突然,他两颊颤动,捏紧杯壁,猛地向前方砸去,另一只手汇聚灵气欲作攻击状。可一切都静止了,这营帐中的所有东西都被一根根银色、似有若无的丝线逼停。精密的丝线将水杯、水滴缠绕,于是它们不动了。
陈远胜也动不了,他看着身前交错的银亮光线,下一瞬他就想起来人是谁。
因为,对方来到了他的面前。
红衣似火,衣摆长龙飞扬,整个人似乎都在烈火中熊熊燃烧一般。这和第一面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陈远胜敏锐地察觉,对方此刻心中的杀戮之意很重。
“大人。”他乖觉道。
瞬间,营帐中银丝消失,张停云握住水杯,转身坐于桌案。
“我想了解人皇道,但我初来此地,并无认识的人,便来找你了。”张停云唇角微翘,双眸含笑。
他转动手上水杯,歪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远胜。”
张停云问的不过都是些小问题,围绕征远司,陈远胜知无不答,但问题再深入进皇城事务,他便无法再说了。一是不知,二是不敢。
张停云将手中杯放下,淡声道:“最后一个问题,你认识一个叫阿萝的女子吗?”
陈远胜摇头。
张停云站起身,点头。从陈远胜这里,他大致了解了如今的人皇道、梦川大陆、琼华皇朝。从前,都是从书本上、旁人嘴中听闻。而现在时隔二十年,有些东西到底不一样了。
当然,百闻不如一见。当他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他才算真正步入探索、了解的旅途。
既然有些东西在陈远胜这里问不出来,那他只能找其他更了解琼华皇城的人了。张停云转身欲走,一直半跪在地上的人起身了。
“大人,有件事,您是否知晓?”陈远胜问。
张停云看了看他,反问:“何事?”
“一日前,征远司向胥人议和,答应退兵,不再踏入胥地。”陈远胜看着张停云的脸,停顿片刻后,继续道:“但这只是一个阴谋。”
虽然陈远胜知道张停云并非那个胥人小孩口中所说的神明,但他心中已经下意识地认为张停云是偏向胥人的。
果不其然,张停云看向他,沉默片刻后问:“你们两方交战,与我何干?何况,你不是征远司的人吗?”
陈远胜垂眸,“我认为梦川大陆虽有九地之分,但无人种之别。除了皇权永固,这些战争有又何必要?战争无论输赢,都只不过是位高权重者的掌上花、杯中酒罢了。但百姓的代价何其惨重。无论是胥人还是营帐外那些练兵的普通人,他们都不该死。我今日说与大人,不过是相信大人有一颗善良、仁慈之心罢了。再者,您是我唯一认识的与胥人有交往的人。如果您不愿救他们……”
“怎么救?”
帘子被人掀开,来人张停云见过,叫江灵。
她看着张停云笑道:“谁妄想得战功就杀谁,谁妄想用人命铺就一条登临高位的通天坦途就杀谁。只有这样,这场仗才打不下去。而这件事,只有大人您才能办到。”
尽管是军营,但徐权的营帐装扮地十分奢华。明明战事将近,他却依然悠闲地泡在浴桶中休憩。毕竟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玩命的事都是下面的人去做,他们只需看品鉴成果罢了。
洗漱完毕,他披上衣袍走出屏风,只见自己的小美人被层层叠叠的纱幔捆坐在床边,旁边还站着一位红衣剑客。
他再定睛一看,只觉这人容色极艳,尽管对他冷眉横对也难掩姿容。
不过,徐权虽然贪财好色却也极为惜命。这些念头不过一瞬,便被他抛之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危险二字。
他想大喊救命、想转身逃跑,却发现无数透明、银亮丝线组成囚笼将他囚禁,他什么也做不了,怎么也动不了。
见他这般,红衣少年微微一笑向他走近。
“我将你放出后,你安分些,乖乖回答问的问题。别做无谓的挣扎,我杀你,易如反掌。”
下一刻,徐权能动了。他粗重的呼吸声在营帐中响起。
“你叫徐权是吧。”少年抱臂斜靠于一旁,眼神扫视四周,落到徐权身上时,明显面露嫌恶。
“是……”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阿萝的女子?”
徐权双腿打颤,沉默不语。
少年皱眉:“认不认识?”
“我也不知道我认不认识……大人,我睡过的女子可太多了,一夜春风,不需知晓姓名,或许我认识……可我忘了。”徐权颤声回应。
少年依旧眉头紧蹙,撇头。
“那我问你,自女皇巫无咎上位以来,你们征远司来了多少皇族子女、多少权贵之后?”对于这个问题,徐权对答如流,毕竟这些人的名字和身份他都深深记在了心里。
少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接下来,他详细盘问了征远司在胥地的数次战役、战果,谁死了、谁伤了、谁走了……
任徐权再如何敏锐聪慧,也不免感觉一个头两个大。他看对方脸色越来越阴沉,不想再说下去了,却又不敢不说。
“呵。”许久之后,张停云发出一声冷笑。
胥地,以那些人皇道弟子的实力,他们可以打下,却偏生不想折损自己分毫,于是征召百姓,让他们拿命去拼,自己坐在背后接收战果。
既要又要,贪得无厌。
明明可以和谈,却又想要战功的荣光铺就光明大道,于是假报战功、欺上瞒下。让胥地的战斗不断,两方人皆伤亡惨重。
这些人,真是该死!
思及此处,张停云不由深吸了口气。他转身看向瑟缩在床沿的女子,问:“你见过死人吗?”
那女子摇了摇头。
“那你闭上眼睛。”
徐权意识到自己将面临什么,他猛地睁大眼睛,想运术逃离,却只见一瞬剑光,他头落了地。
片刻后,张停云提着徐权的头走出营帐,看着下面瞬间汇聚的人,他声音不大,却能传遍整个阵地。
“和谈,此人心不诚。你们谁愿意来个心诚的,重新谈和。”
一阵骚乱中,陈远胜从人群中走出,他望着张停云的眼睛道:“我愿担此责。”
*
胥海崖上,胥棠立于山巅,一只白色纸鹤从云空极速飞出,然后稳稳停在了他的指尖。他从山巅退下,转身打开纸鹤,快速扫视信纸上的内容后将其递给身前的祖父。
胥戾快速看了眼信纸,抬头看向胥棠,“阿棠,或许这位大人真是云空赐予我们胥人的神明。”
一旁的胥戮拿过信纸,不屑撇嘴,“虽然我不信他,但有一点是正确的,我们胥人不需要和皇朝人谈和。”
“叔父,我们不是不和谈,只是此次和谈是对方的阴谋罢了。和谈是一定要进行的,我们不可能永远守在胥海崖。”胥棠珍重地收回信纸,抬头对胥戮说。
胥戮低头看他,轻嗤:“你很相信外人。和你父亲一样。”说完,他猛挥衣袖转身离开。
也是这一瞬间,胥棠脸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