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时季晚上开始发烧。七点钟过后,时季躺在被窝里闭眼休息,头上贴着张退烧贴。时奶奶看到这样的时季,感觉自己又回到几年前,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她先生帮她照顾时季。
时奶奶对时季吩咐道:“等会你爸忙完应该会打电话过来,你留意一下。”时奶奶轻轻地帮时季掖了掖被子,然后走出卧室。
时季吃过药后,睡得有些迷糊,一会儿感觉自己仿佛坠入火海,热得他只想揣开被子,但意识里响起奶奶说过的话,即使热得难受也捂紧被子;一会儿又觉得掉入冰窟,又冷得他忍不住蜷缩身体。总之,无论如何他都睡不得安稳,喉咙烧得发干难受。
时季起身拿起床边书桌上的水杯,漏风的后背让他有一瞬间清醒。水是温的,他喝了两口后觉得喉咙好受一点,然后又重新躺回被窝里迷迷糊糊地睡着。
手里铃声在在微明的卧室里响起,时奶奶离开的时候一直留着盏床头灯没关,时季后来也懒得关,他脑子不大清醒地接通电话,以为是他爸,然后很随意地将手机反盖着放在枕头旁边。
周俭看着手机里一团黑的画面,知道时季肯定没有注意看手机,于是低声喊道:“时季。”
寂静在光线昏黄的卧室中蔓延,时季闭着的眼睛眼珠滚动,几瞬后他猛地睁开眼睛,动作很快地拿起手机,看见周俭沉静又慵懒的面容。
周俭悠闲的神情一顿,看见时季头上贴着块退烧贴,一副恹恹的可怜模样。周俭眉锋一蹙,沉声问道:“你发烧了?”今天下午他去过3班的大本营几次,但每次都没有看到时季,以为时季在忙其他事。
时季努力撑起有些沉重的眼皮,开口时发出浓重的鼻音:“嗯。”
这明显比平时浓重的鼻音,周俭听完之后正了正神色,问道:“你看病没?”
时季觉得眼皮实在累,几秒钟眨了好几次眼睛,他干脆垂下眼眸,闭着眼睛静静地答道:“去了社康。”
周俭又问:“你奶奶在家照顾你吗?”语气中是遮掩不住的关心。
时季静静地答道:“嗯。”他觉得眼睛发热,鼻子有些发酸,感觉鼻涕水又要流出来,他朝周俭说道:“等一下。”然后他翻身坐起来,弯腰去够书桌上那有些远的纸巾,纤细的腰肢从睡衣中露出来,白白一抹,明晃刺眼。
周俭看到后怕时季着凉,严肃道:“时季,你将被子裹在身上再拿东西。”发烧的人最忌着凉,上次他感冒的时候也难受了好一阵。期间没注意保暖,更是加重病情,他不想时季像他生病时一样难受。
时季听到后随意地将被子往身上圈,没圈完全,被角在后腰中间处垂落,无济于事。
他擦了擦鼻子,然后重新躺回去。
像是不放心,周俭多问一句:“你暖气开了没?”
时季拖长嗓音:“开了开了。我没那么蠢。”声音多了几分不耐,但那是亲昵的表现。
闻言,周俭误解了时季的意思,不爽地说:“多问几句就不耐烦,时季,你脾气怎么这么大?”
时季反应有些大的看向周俭,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但是那深刻的五官透出一股凌冽,琥珀色的眼眸不开心地瞥到一边,似是故意不想和他对视,冰冷的下颚线仿佛在宣告“冷战开始”。
时季本来就因为生病难受眼眶微红,看着和听着周俭一副冷情冷调的样子,不知怎么地眼泪竟然迅速在眼里积聚,厚重的水帘将时季的视线晕成一片模糊不清,像是眼泪要从眼眶中逼出来。
周俭刚刚在给朋友回消息,转回头再看时季时被时季快要哭的样子惊的心里一颤,好身体突然从高空中坠落,失重的感觉让他瞬间心慌。
此时,时季那双漂亮眼眸里泪水竟然越积越满,时季眨了眨眼,终于那弧形眼眶再也装不下更多,豆大的泪珠成串般滑过那翘弯的下睫毛,在白皙的肌肤上撒欢般自由滚落。
周俭心底第一想到竟是“他哭泣的模样真漂亮”,但是下一秒周俭表情紧绷,深皱的眉毛下眼神又凶又狠,那副低沉好听的嗓音却慌张到语无伦次道:“我刚刚说错什么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想那么多的。”那双琥珀色浅眸里除了后悔还是懊悔。
时季没说话,吸了吸发堵的鼻子,翻身过去拿纸巾,好在之前有先见之明将纸巾放在书桌边沿,伸手就能拿到。
周俭耳边是时季抽泣擦鼻涕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小小地,轻轻地,却带着沉重如山的分量重重地砸在周俭的心间。周俭看不到人,内疚道:“时季,你怎么了?你说说话。”停顿一下,又继续说道:“我现在去你家,当面给你道歉。”话落,周俭推开椅子站起来,发出刺啦一声,然后转身去找衣服。
时季一听到周俭要来他家的话,赶紧停下手中的动作,拿起手机,手机那头已经看不到周俭的人,却传出衣物摩擦的声音,像是在换衣服。
时季已经差不多止住眼泪,梗着声音道:“周俭。”
周俭一直关注时季那边的动静,听到时季喊自己,他立马拿起手机,目光柔柔地看时季,温声说道:“怎么了?”
时季说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有生病造成的,也有刚刚哭后所致的,说道:“你不用过来。我没事。”
周俭看着时季已经恢复平静的神情,犹豫一会还是不安心,说道:“不行,我还是和你当面说清楚。”说完,他将外套拉紧,边走出卧室,边拿手机怼着自己的脸,实际担心时季的情绪。
时季只好开口解释道:“周俭你真不用来。我只是生病容易泪失禁,听不得别人语气凶。”时季觉得现在简直糟糕透顶,他生病容易哭这事是他小时候的毛病,十二岁之前的人生随着奶奶爷爷的纵容越来越剧烈,但是青春期之后,自尊心如春天雨后春笋般快速长出来,已经学会不会轻易掉眼泪,不懂为什么,只不过听了周俭的无心之话,竟然促然发作。
周俭轻轻地松一口气,但表情很快变得认真又严肃,再一次解释道:“我刚刚不是在凶你,真就是随口一说,我没有觉得你脾气大。你脾气很好,又没有坏习惯,比许明止和凌项好太多。和你相处的时间,我特别珍惜。”——
“你不知道,我这人脾气没有别人看到的那么好,我也会厌倦每天学习枯燥又乏味的知识,嫌弃语文老师没有新意的讲课方式,讨厌某个同学身上散发的异味,每次考年级第一我也会有点小得意,每当你请教我题目时我自恋心更是爆棚。我虽然不和别人说,但是这些情绪都存在。”——
“但每次和你一起学习,我对学习的抵抗心理好似不存在一般,在你身边我不用那么紧绷,老师和同学对我那种异样和艳羡的眼光在你身上从来看不到,你只是把我当成你一个很普通的朋友。”周俭一口气将心中的想法说完,说完之后,感觉有点糟糕,一下将自己的底漏得太多,担心又害怕……有些话只可去细细体会,不能明说,一旦明说,想表达的意思通过有限的文字多多少少都会失了真。
时季有点恍惚,第一次知道周俭如此多的内心想法,但这话入了耳,却让他联想到其它,他看着周俭专注的面孔,一贯平静的眼睛中传递出触目可见的焦急,好像自己在周俭心中的分量非常重要。最后一句,他是不赞成的。
周俭同样在看着时季,他想碰碰时季那双犹如两颗黑珍珠的漂亮眼眸,那发红的眼尾处还残存着一颗漏网的眼泪。
时季嗫嚅一下嘴巴,想说点什么,就听到周俭轻声问道:“时季,我明天去你家可以吗?”
时季定睛看了好一会周俭,最后答道:“好。”
眼泪耗掉时季太多的精力和力气,时季很快感觉到非常疲惫,他闭上眼睛,知道周俭可能在看自己,但是他已经不会在意太多,在笔尖摩擦纸张的声响中,在大脑血管的跳动声中,在睡得半迷糊的时候,他好像听到耳边右边有人在温柔低喃——
“时季,我喜欢你。”
时季翻了个身,好似想远离那声源,卧室中他的呼吸声浅浅。
第二天周俭是中午去时季家的,运动会在第三天的上午宣告结束,中午一中学生可以直接离校回家。
周俭也不做什么,就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时季已经退烧,身体还是不太舒服,侧躺在床边看周俭看书。
他们保持安静已经快要两个小时,但时季有话要问周俭,两个小时的时间已经足够他酝酿好情绪,昨晚他最后听到的话究竟是发生在梦里还是现实?他和周俭微信通话记录确实真实存在,让他无法忽视。
周俭能感觉道侧面时季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隐隐觉得今天有些事情快要说破。
时季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终于,在周俭很久没有翻页的时候,问道:“周俭,你今天为什么过来?”过来也不说话,只看书写作业。
周俭低着头,翻过一页书,干脆道:“想过来陪你。”
时季手枕在右脸下,静静地问道:“我是小狗吗?”
周俭怔了怔,抬眸瞥一眼时季,若无其事地答道:“许明止瞎说的,你别信。”
时季眨眨眼睛,很快说道:“我奶奶会照顾我。”
今日天气晴朗,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漏进卧室里,照在周俭的手上。
周俭放下手中的书,看向时季,时季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脸色有点苍白,垂眸时那长长的睫毛扑扇几下,有时候他会担心时季的上下睫毛会不会打架,又想到昨晚时季哭泣时睫毛和眼泪粘一起的模样,看起来可怜又惊艳。
有些话放在心间已经挺长一段时间,不吐出来就会积聚得越来越多,梗在喉咙处难受得让他白日里见着人时直想一吐为快,夜深安静的时候更是让他想得偶尔睡不着,周俭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将时季放在心中。
时季看着周俭思索的模样,破碎的刚刚随着窗帘的舞动时有时无地落在周俭的侧脸上。他好似反复咀嚼好多遍口中的话,迎着周俭沉静的目光,终于问道:“昨晚你说的话,我听到了。是真的吗?”
周俭突兀的喉结滚了滚,直白道:“嗯。”
“我奶奶说,我性格很散漫。”
“没关系。”
“我爸说,我学习一点都不努力。”
“还好。”
明媚的阳光将时季和周俭照得发亮,心间也渐渐发烫,有情人的眸光如春水般流转、荡漾、蔓延。
时季感觉自己突然间手脚发烫,他降低说话声音:“我们都是男的。”
周俭被时季非常直白的话烫得目光一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时季,不放过一丝一毫时季的表情,启唇问道:“你在意吗?”我都不在意其它,只在意你的看法。
时季摇摇头,闷闷地说道:“我不在意的。”
周俭顿了一下,开始说道:“时季,直到昨晚,我确定我看不得你难过,看不得你受冷,更看不得你流眼泪。”突然,周俭自嘲一笑,说道:“我也看不得你帮其他女生拧瓶盖。许明止帮谁拧我都不在意,你懂我的意思吗?”
时季在给他们双方留条后路,静静地说道:“我爸可能反对我高中谈恋爱。”
但话说破后就已经没有后退可言,只许前进或者暂时允许俩人停在原地,因为体谅你的为难。周俭目光坚定,低声道:“那就先不谈。”
安静的这几秒,他们好像达成了某种共识。
时季觉得有些愧疚,想要讨好,朝周俭问道:“你冷吗?”
突然,周俭眉眼舒展,左手支在地毯上的矮木桌上,歪头托腮地望着时季,轻轻地扬起唇角道:“不冷。”
时季无惧无畏,顶着那刺人又热烈的目光,扬起傲娇的下巴,说道:“我的手冷。”话落,他将右手轻轻伸出被子外,落到床沿边。他和周俭之间只有两臂的距离,一个人够不着,但如果双方都伸手,他们就可以亲密无间。
周俭挑挑眉,看着时季放在床边白皙的手掌,窄小的指甲盖微粉。他微微前倾身体,缓缓将手伸过去,非常轻易覆盖在时季的手掌上,五指微微用力收拢握紧,时季捂在被窝里暖暖的体温渐渐传至他微凉的手上。
终于,周俭忍不住轻笑出声。
时季脸上发烫,但十指交缠的感觉却让他舍不得放开手,虽然周俭的指节磕得他有点疼。
周俭眼底眸光流转,扬声道:“时季,你胆子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