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没有变动,这样的创新对于魏缙来说倒是没什么影响,但对于季洛槐来说变动可就大了。
这会儿天色暗沉,加上季洛槐拉上了窗帘,房间内只有一盏吊顶灯尚且散发着柔和的光,魏缙看不清季洛槐的神情。
魏缙犹疑道:“你确定吗?”
和魏缙的紧张截然相反,季洛槐轻松道:“确定了,朗诵内容在《长夜行》的歌词上稍加改编就可以了。”
魏缙无端觉得季洛槐在装傻,沉默一会儿突兀开口道:“你觉得……我们之间算是什么关系?”
“怎么会突然问这个,”季洛槐接得很快,“你觉得是什么关系?”
话头又被抛了回来,魏缙仔细斟酌着。
这话不好说,说近了尴尬,说远了生疏。
因为是魏缙找上来聊聊,他们此刻相对着坐在季洛槐的房间里,主客场的稍微区别给魏缙带来了一点不自在和压迫感。
许久,魏缙才观察着面前的季洛槐试探道:“是……走得很近的朋友?”
只不过季洛槐整张脸陷在阴影里。
他模样欲言又止,季洛槐看着好笑,便直接道:“那这位走得很近的朋友,你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听到他对这样的形容没有异议,魏缙悄悄松了口气。想了又想,魏缙还是决定问个究竟,究竟季洛槐突然做出改变到底所求为何:“把歌曲改成朗诵,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
毕竟朗诵和歌曲,它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形式,传播度上也有天差地别。
歌曲的传播方式非常多样,除了综艺播出外,还可以上架音乐软件,可以给短视频创作配灵感素材,方式多样了流传度就高了,自然更有利于出圈,也更有利于吸粉。
但是朗诵不一样,除了观看综艺视频,没人愿意听着歌突然来这样一段格格不入的诵读,也没有哪个短视频平台的用户会在非安利向视频里脑子抽了用朗诵配底乐,这样一来,音频就只能在真爱粉里打转,很难走到路人群中去。
对于季洛槐来说,弊远远大于利。
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利。
所以季洛槐这样的选择,魏缙百思不得其解。
季洛槐却似乎不能理解魏缙的紧张,只道:“歌舞表演千篇一律,我想做点创新。我们《东洲客》的节目可以不是最火的,但一定要是最独特的。”
魏缙微愣。
在所有人都追赶潮流的时代,他居然还能听见“独特”一词。
追赶潮流也就意味着越容易获得热度,即使会导致同质化严重,但凭着流量为王的世道,为了热度牺牲质量是大家最明智不过的选择。
然而现在却有人说,可以不火,但求独特,但求创新。虽然不知道最后反响会怎么样,但已经踏出这一步,这将是一次勇敢的尝试。
感觉到不可思议,可一想到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季洛槐,又好像在意料之内。
顿了顿,魏缙又问:“那你公司知道你的决定吗?许姐知道吗?”
季洛槐:“当然。”
魏缙皱起眉:“他们……”
季洛槐知道他想问什么,便截了他的话头直接道:“他们没说什么,只让我放手去做就好了。”
对视间,魏缙沉默了。
他的重点拐到了另一件事上。
原来真的有经纪公司会对艺人这么宠溺的吗。
在追月零度待久了,还以为娱乐圈里都是一些完全不顾艺人意愿的垃圾公司呢。
哦,想起来了,九路九图就是季氏集团为了自家少爷勇闯娱乐圈才注册出来的公司。
不宠着才怪。
是自己思虑不周了。
见人家的公司都没说什么,魏缙忽然就觉得自己在这里问东问西有些多余,也就准备闭嘴了。这时,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季洛槐笑了笑。
他向魏缙解释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在为我着想。”
“但是其实我对于出圈并没有什么执念,我的本职工作是演戏,对于我来说,只要把每个角色演好,把每个故事完美地呈现出来,对于我来说就已经够了。能有粉丝喜欢我,追我的剧,爱看我演的故事,我很荣幸;但如果没有很多这样的粉丝,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难受。”
剩下的话季洛槐没有说出来,要靠魏缙自己领悟。
他们对待出圈的态度截然不同的原因还在于他们资源获取的来源就不同。
作为虽签公司但待遇同个体户的小演员,魏缙需要有强大的粉丝体量带来咖位的跃升,这样他才能源源不断接到工作,才能在娱乐圈里活下去,不至于饿死。可以说,没有粉丝,他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做不了。
但是季洛槐的工作不需要粉丝体量的加成,因为特殊身份在,无论他在娱乐圈混得怎么样,九路九图都会全力支持他的事业,为他争取资源。所以季洛槐对这些功名利禄才会看得这么淡,因为他得来并不费力,他本就是进圈逐梦,他背后的季氏集团是他最大的底气,也是他牢不可破的后盾。
他是富家公子,是被无数财富浇灌出来的理想主义者,他根本无需去考虑现实的压迫,从一开始,他们站的思考角度就不同。所以他说“对于出圈并没有什么执念”,他唯一的执念或许就是故事,是角色。
他们从不在同一个世界里,只是短暂的合作给了魏缙这样的错觉,让魏缙也开始担心起季洛槐的事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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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样的差距很戳心,但想通了魏缙反倒轻轻勾了勾唇角,卸下了负担。
天色也已经不早,事情也已经谈完,魏缙起身,便要回去了。
季洛槐也起身,虽然他们住的地方极近,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但他还是想送一送魏缙。
岂料门刚一打开,魏缙抬头往自己房间看了看,就正好碰见等在自己房门前的林耶循声望过来。林耶的手还悬在半空没敲下去,两人沉默片刻,谁都没有先开口。
季洛槐向林耶投去一眼,又把目光落回魏缙身上。
林耶抱着一个电脑和一小沓文页,显然是有事相商的模样,也显然对于魏缙从季洛槐房间出来这事很疑惑,顿了顿,又抬头看了眼自己打算敲的房间门牌号,确认是魏缙房间无误。
魏缙略有点尴尬地揉了揉鼻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那边的林耶揉了揉眼睛。
这算什么?
夜里三人来场小聚会?这么热闹。
最后还是季洛槐出声道:“我房间里有点咖啡,你们需要来喝上一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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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季洛槐是在开玩笑,魏缙和林耶也很给面子地笑了一声,便双双进了魏缙房门,关起门来聊私事。
说是私事,其实也不算。应该是他们和追月零度之间的烂账,魏缙才刚和季洛槐聊完九路九图,此时此刻,他并不是很想把追月零度的事情放到季洛槐面前说。
两个公司对待艺人态度之间的落差,他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魏缙率先道:“我去他房间是商量明两天的节目。”
言下之意,没干什么别的事情。
林耶正在把电脑界面打开,边翻出打印出来的文页给他看,闻声抬头,觉着莫名其妙。
有人问了他在季洛槐房间里的时候都干了什么吗?
魏缙喝了口水,解释完了就不再聊这个话题,转而看向了林耶递过来的电脑:“怎么了?”
电脑屏幕上是当初和追月零度签约时候的合同,当初乳臭未干初出茅庐什么事也不懂,合同也没仔细看,直到现在都成熟了才开始逐帧细读。林耶滑动鼠标给魏缙介绍重点:“其他的都整理得差不多了,就是违约金这件事儿我觉得需要和你当面讨论一下。”
“追月零度的合同里明确规定了艺人为主动方提出的解约行为造成的违约金计算方式,以艺人签约公司后诞生的营业额两倍计算。我们一直收入都挺低的,就是《东洲客》作二番主演的时候小赚了一笔……”
说到这里,林耶一拍脑门,懊悔道:“我们就应该在接下《东洲客》的角色之前就和追月零度解约的。”
这话说得不错,在《东洲客》之前,魏缙一直处于不温不火的状态,身价低,能带给追月零度的利益也极低,按照追月零度违约金的算法,那时候确实是提出解约的最佳时机。
其实追月零度的违约金算法灵活度这么高,最终受益方还是它自己。为公司带来收益更高的艺人需要支付的违约金也越高,这样就越能让艺人三思而后行考虑清楚,一定程度上阻止流量艺人外流;而不能赚大钱的艺人说明没什么潜力,赔付一点违约金,走了也就走了,对公司来说也没什么太大的损失。
商人都是利己的。
从最终的结果来看,追月零度这样的设计显然非常有效。
这几年里陆陆续续离开公司的都是一些小糊咖,像魏缙这样突然发迹的艺人几乎是没有。更何况追月零度也没捧出来什么大火的明星,走到如今正当红的位置上,魏缙还是独一份,如此一来,就更难有什么先例参考了。
这才没能把握住最佳解约时机。
但事已成定局,懊悔也没有用,魏缙叹了口气思忖着,问道:“所以……算下来我们需要支付多少钱?”
林耶把这两年的收支明细调出来给他看,道:“这些年的小角色片酬、代言广告片酬、《东洲客》高番主演片酬以及《春日》的综艺片酬,加起来的两倍换算下来,大概是两千八百多万。”
魏缙听到堪称天文的数字,两眼一黑,直接躺倒。
“振作起来啊小魏子,”林耶也很痛苦,她第一次算出来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重复几遍后才终于认清现实,道,“而且我们必须及时去提交解约申请,否则之后的工作推进,数额会越滚越大,更加难以支付。”
魏缙麻木道:“求求老天爷,下辈子让我成为追月零度的老板,不仅可以用五五分成的合同规则白拿旗下艺人每回工作一半的工资,还可以靠违约金大赚一笔。”
林耶被他逗笑了。
但笑过之后也没忘正经事:“不过——你再过来看看,我在合同的最后一页发现了这个东西。”
魏缙身躯没动,听到她的话投了一个眼神过去。
合同文件的页码很长,各项规则陈述得非常详细,有关艺人提前解约的事情都在最后几张里。而解约这个模块最后的部分,还额外写了一条规则。
对赌协议。
魏缙来了兴致,直起了身,仔细看过了这部分内容,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如果艺人已决定与我司解除合同关系且对自己的前景持有乐观状态,认为自己在一定时间内能够拥有稳定收入的话,可与我司具体商讨拟定对赌协议,以协议金额为代替交付违约金费用。
“我一直在想的就是这个,”林耶说,“你觉得如果就这个问题,我们对上刘建邺,能有多少胜出的机率?”
林耶其实早就看透了商人逐利的本质,因此话音里情绪淡淡,对于此事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这是唯一的突破口,她认为有必要和魏缙提上一嘴。
合同上不会有废话,他们得就这个问题做好万全准备,这是个完全的未知数。谁也不知道它的存在最后会对谁有利,会是他们合理利用来对抗刘建邺的围堵的利器,还是刘建邺进行又一度坑害的暗器。
博弈是需要占领先机的。
魏缙沉默着陷入了思考,下意识捞起茶几上一杯水,咽入喉中。
没来由的,在这种时候,他突然想到了季洛槐。
倒不是因为羡慕季洛槐和九路九图的关系,只不过是想到娱乐圈人心杂乱,而他见过唯一一个赤诚天真的人,大概就是季洛槐了。
那一身干净的气质,是魏缙在和追月零度的纠缠中早已经不知不觉中丢掉了的东西。
所以在费尽心思和追月零度作斗争的时候,只要想起来季洛槐的模样,似乎就能得到一点安慰。
这么想着,魏缙的眼神不自觉地飘向了房间的褐色大门。
他们相隔并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