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确实没怎么有人住。
早在萧不言刚有意入蜀时,西北的暗哨便寻到了符合自家君侯喜好的这处庄子,可惜充公的宅院不能买,只能租。
原本暗哨打算将整个庄子租下来,可牙行先是听他说了住的人不多,又见他挑了个数年无人问津的鬼宅,不知产生了什么吊诡的联想,竟然不想做这单生意了。
暗哨无奈之下只租了一半,付了一年的租子,随后住进去又闹出些见鬼的传闻,两日后又故作魂飞魄散地搬了出来。
如此那庄子更无人敢靠近,但签了契牙行有不退租,后续萧不言同田柒便顺理成章地住了进去。
但他们还要满蜀州办事,并不是日日宿在此处,因此后院并没有什么人气。
然而今日不同了。
田柒听着前院叽哩咣啷的响动,感慨万千:“难怪五哥总说家里有个女郎才叫家,两个小娘子住进来,鬼宅都有新气象了!”
热热闹闹的,他听着心里就舒坦。
萧不言却觉得吵。
好在他早已习惯了置身于嘈杂凡世中,收敛心神便能克制着听不太远,很快便习惯了前院多出了两个人的事实。
阖目不看,凝神不听,这般四大皆空的状态能够让他总爱事无巨细全记住的脑子有片刻放松。
只是萧不言管不住自己的嗅觉。
在被一阵香气勾出辘辘饥肠后,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对上了田柒期期艾艾的目光。
“君侯,您说我是不是想家想出幻觉来了。”田柒捂着被巴蜀菜折磨了数日的肚肠,“我怎么觉得,只有正宗的长安佳肴,才能传出这样的味道啊。”
州城里那些所谓的“长安风味”的馆子都是骗人的,实际上还是一股子巴蜀味!一点都没有这种让人食指大动的香气!
萧景姝在做晚食。
她从来不是被当成一个正儿八经的学生教养,修习的书文可以称得上一句“精”,却并不全面,因此所费时日并不多。
以防她闲下来胡思乱想不听话,公仪仇允许她学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譬如厨艺,譬如侍弄花草,譬如歌舞女红琴棋书画之类。
只是学厨艺要打着心疼先生体弱想为先生做药膳的幌子,侍弄花草也要为了投其所好。公仪仇极其矛盾,不喜她,却又享受来自她的讨好,她便借此机会琢磨巫婴从苗疆带出的毒经。
食材与花草,都是能制毒的好东西。
萧景姝学东西极快,轻而易举便练就了好厨艺,每每公仪仇在时便亲自下厨表忠心,渐渐察觉出他最爱长安风味。
由此萧景姝猜测,公仪仇要么是长安人要么在长安待过。
她受其影响也偏爱长安菜肴,恰巧已经吃剑南风味有些腻了,便买了菜打算自己做来解馋。
巫婴则在帮忙烧火。
未曾遮掩的脚步声传来,两人只当没有听见。直到田柒的脸都凑到了灶边,萧景姝才分给了他一个眼神:“田小郎君有何贵干?”
田柒看到她在做的汤饼,眼睛都直了。
肥瘦相间的豚肉炒香做成臊子,配着呛好的酸汤汁浇到扯好的汤饼上,只是看一眼便知道入口该有多么咸香、劲道、开胃。
田柒吞了吞口水,同萧景姝套近乎:“乌小娘子是从长安来的么?真巧啊,我也是长安人。”
“不巧。”萧景姝将剩下的些许肉丁切成肉沫,放到了特意为乌梢准备的粗陶小碗里,“我并非从长安来。”
“不管从哪里来,咱们聚在一起就是缘啊。”田柒厚着脸皮继续道,“我一见小娘子便觉得亲切,想来是上辈子有缘,不如我们一道用个晚食叙叙旧罢?”
真是见了鬼。萧景姝心道,萧不言那样的主君怎么会有这般没脸没皮的亲卫?
“小郎君还是走罢。”萧景姝一边同巫婴张罗着收拾晚食一边道,“我只做了我们姐妹二人的份,不会突发善心留你用饭的。”
田柒很是委屈:“我有那么好骗么?明明那些臊子够你们吃上两天……”
萧景姝道:“对啊,我们二人两天的份嘛!”
田柒垂头丧气地回后院去了。神出鬼没的暗哨已经送上了今日的晚食,明明色香俱全,可他却没有一丝胃口。
“乌皎小娘子好狠的心肠。”他对着萧不言哭诉,“我不过是想讨一口吃的而已,她怎么就不给呢?”
萧不言不是很想搭理他,可若是不搭理他估计能鬼哭狼嚎半宿,于是道:“你们又没熟络到留饭的份上。”
田柒大惊失色:“还不够熟么?都已经住同一处宅院里了呀!”
这不已经是亲如一家的关系了!
萧不言有些头痛:“人家费钱费力做的晚食,凭什么要白白分给你。”
田柒恍然大悟,在荷包里摸出一块银子,又飞奔去了前院。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美滋滋地捧着一个大海碗回来了。
萧不言已经用完了晚膳,并没有歇息,而是亲自带着阿索去后山捕猎了。
剑南的春夜并不寒凉,连风都是轻柔的。萧不言坐在合抱粗的凤凰木上,漫不经心地摘下一片树叶,随手弹了出去。
隐没在草丛里的一条蛇被钉在了地上,窝在树脚的阿索步履蹒跚地挪了过去,模样颇为惨不忍睹。
萧不言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今日住进了前院的两个人。
若非这难解的蛊毒与那个巫婴不似中原武功的身法,他是半分也不信巫……乌皎口中的说辞的。
她乌发如缎齿洁如贝,比他见过的一些贵妇人养得还要好,可偏偏肤色微黄,想来应当刻意遮掩了。
一颦一笑倒是很灵动,应当没有戴面具易容,不过也不能确定——他还是对苗疆的手段所知甚少。
说自己饱经磨难,可偏偏眼睛里还带着不谙世事。巫婴比她略好一些,但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想来被拘禁应当是真的,但却没怎么吃过什么苦头。
瞧平日里相处,应当不是姐妹,更像关系好的主仆。
且虽说她会做一手长安菜式,但绝不是来自长安,不然自己不会不认得这二人。
这就又同她自己的说辞对不上了,哪个主家会教从苗疆抓来的奴仆学厨艺?不怕被毒死么?
诸多疑点顷刻间在脑海中掠过,萧不言却没有再深思。
有疑点又能怎么样呢?总归现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琅琊,山中别院。
一向紧闭的佛堂大门此时却轰然大敞,公仪仇坐在佛堂门前,注视着那个跪在佛前的清瘦人影,眉眼间渐渐染上阴鸷。
“七娘有几斤几两我再清楚不过,想来是那个苗女藏了本事。”他冷声道,“当初我就不该心软。”
他又回忆起四年前自己暂居别庄时,部下刚好送来了几个捕获的苗人。巫婴是最小的一个,被毒哑了嗓子还打断了双腿,一丝用处也没有。
在他命人将巫婴带下去处理掉时,一直不敢上前的七娘跑了出来,跪在了他脚边。
“先生……”她眼中带着哀求,话语都打着颤,“能不能……能不能求先生留下她陪我……”
他从身侧人手中接过戒尺,已经在想这次这么不听话,该抽多少下才能长记性。
她呜咽了一声:“她的腿都断了……实在是、实在是……”
公仪仇的手缓缓收紧,抵在唇边重重咳嗽了起来,他身后因办事不力瘦脱了形的钟越忙上前为他拍背顺气。
那些困扰了钟越数日的红疹,已经在近日慢慢散尽了。
“带韦夫人去罢。”公仪仇阖上了眼,“继续找七娘——从未出过门的人,怎么可能会这么难找?”
公仪仇喃喃道:“你最好不是自己想跑的,不然不必等日后,一找到你我就亲手杀了你。”
……
萧景姝打了个喷嚏。
她狐疑地看向背对着不看她的乌梢:“是不是你在骂我?”
乌梢愤怒地抽了下尾巴。
——就是我,你能怎样?
蛇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你居然想让蛇去解那只海东青的毒?你到底和谁站在一边?
解毒的事巫婴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只坐在这一人一蛇之间,以防他们言不投机互相伤害。
“你也看到萧不言了,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萧景姝苦口婆心地劝慰,“要是你再不同意,说不准明日他就直接取了你的蛇胆解毒!”
乌梢“嘶嘶”两声,露出了芝麻大小的尖尖牙齿。
在那之前,蛇一定先毒死他!
“不就是咬上一口或者吐两口口水的事么,你怎么就是不答应呢!”萧景姝愁眉苦脸:“我和阿婴如今都和你姓了,你可是一家之主,却连这点事都不愿做么?”
巫婴遮住自己弯起来的唇角。
真不知皎皎脑子里都在想什么,这种荒唐话都说得出口。
乌梢听不懂这么复杂的话,只隐约觉得自己仿佛担起了什么重任。
两个人趴在桌边平视着它,眼神一个比一个饱含期待。
乌梢骄矜地盘起了尾巴,昂起了脑袋。
看在你们这样虔诚的份上,蛇就再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