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就不信罢,对人多些警惕也是好的。”辛随道,“照你的性子,肯与我说这么多,已经是足够信我了。”
萧景姝又笑起来:“这样才更像老师的学生不是么?老师今夜要设宴待客,可宴上又有几个老师敢信之人?”
辛随饮了口茶,调侃道:“那我还是比你强一些,至少姓辛的我都敢信。”
可偌大一个剑南,姓辛的也不超出两手之数。
作为太女卫的首领,她却连太女卫中的人都不敢尽信,毕竟有宁芳菲的前车之鉴证明太女卫在某些时刻也并非铁板一块。
而萧、卫之流更不必说,那是半丝信任都没有的,信任也并非结盟不可或缺的东西。
萧景姝叹了口气:“可是老师,不交付信任,哪里能寻得到志同道合的明主呢?”
辛随也跟着叹气:“所以才有扶持幼主的打算嘛……卫觊不过是个备选罢了,即便萧不言说此人极其拥趸大帝,但谁知道他上位后会不会变一副嘴脸。”
毕竟权势能将这世间大多数人都腐蚀得面目全非。
萧景姝道:“然而卫觊都能同萧不言搭上些交情,可见有多不想做备选了。”
“老师。”她指了指桌上那瓶能致男子绝嗣的毒药,轻声细语道,“我们得早做些准备呀。”
……
节帅府的宴饮虽无美人歌舞,却并不算无趣。
毕竟府里有个现成的百戏班子,杂耍都能演出一十八种不重样的来。
不过玉容儿被“不巧”地吃坏了肚子,今日没有出现在席间。
辛随为主为长,自然坐主位,她下首才是萧不言与卫觊,而这两人的下首又分别是萧景姝与辛英。
自开席后,萧景姝察觉到斜对面的卫觊看了自己好几次,似是在琢磨辛随介绍的这个“新收的学生”是什么来头,竟能坐这样靠前。
萧景姝同样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卫觊。
据辛茂所言,他应当是风尘仆仆昨夜才赶到蜀州,今日又连轴转地议事,可是面上却未有倦色。
他按品着郡王服制,恰巧中和了桃花面上的轻浮气,只是在将目光投向一个人时,仍旧会让人觉得他是想谈风月不谈正事。
萧景姝心道,全因此人长了一双与自己差不多的含情眼。
……但自己平日里看人,应当不是他这种模样的罢?
光是这么看上几眼,便能看出这也是一个玩弄情爱与人心的好手。
杂耍还没演完,还未到商议正事的时候。萧不言侧身,微蹙着眉问萧景姝:“你总看他做什么?”
卫觊在男女相处上可不是吃素的,一个眼神能哄得小娘子家找不着北。虽说他知晓她不会肤浅到对卫觊生出别样心思,但仍旧搞不明白她为什么总看这个人。
在座的除去萧景姝都是习武之人,于是也都听到了她虽然压低了声音却仍旧清晰的回答:“他总看我,你还不准我看回去么?”
卫觊闻言,目光更是光明正大地在萧不言与萧景姝之间转了转,才慢悠悠地收回。
前几个月听闻西北传言萧不言在找一个小娘子,似乎同对方有些暧昧难言的关系。彼时他还觉得传言可笑,如今看来竟是确有其事么?
只是未曾想这个小娘子竟是辛随的学生……那西北与剑南到底是什么时候有的交情?
宴饮过半,戏班子的人都退下了,连侍女侍从都没留下几个——到说正事的时候了。
于是卫觊率先开口道:“韦贵妃之事,萧侯也同本王说过了,不过是有心之人蓄意陷害,只不过不知此事背后到底是谁……”
“不是显而易见么?”辛茂冷笑了两声,“那歹人从剑州逃往了山南西,如今眼见着他们又要对我剑南动兵,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卫觊心道,辛氏诸人果然每一个好相与的。
就连这个看着最没心机的辛二娘,一张嘴就把黑锅又扣回了刘氏一党上,还想逼他承认这话与刘党划清干系。
不过卫觊并不上这个当,而是将话茬抛给了当时在场的萧不言:“萧侯觉得呢?”
萧不言面上一片冷然:“我觉得可以是。”
虽说在座的都知晓这件事与剑南无关,与刘氏一党也无关,但在有些时候,他们可以有关。
在座诸人心思各异,这次开口的换成了辛英:“素闻萧侯在朝堂上,只敬仰刘相公一人……”
“他身为国之柱石,为国事呕心沥血之时我自然敬仰。”萧不言丝毫不觉自己的态度有何不妥,平静道,“可他只将自己视为先帝旧臣,做出糊涂事时,在我眼中也不过是一愚人耳。”
剑南再不敬朝廷,涉及边境动兵之事也会上奏,辛渡更是不时会去京城述职,里子如何暂且不提,面子还是对朝廷做足了的。
几个月前之所以回蜀州的只有辛茂辛芷,她们的母亲辛清却没回来,正是因为西南边境战乱未平。萧不言不信刘忠嗣不知道此事,更不信他猜不到一旦对剑南动兵,西南的异族又会借机作乱。
有这么多风险在他还要执意对付剑南,不是愚人是什么?
朝堂上又不是只有刘氏一党,一旦抛出了由头,定会有人阻止。
萧不言不喜这些手段,可不代表他不会用。反正没有人敢多追究他为何会在剑南,萧不言顷刻间便下了决断:“明日我便写折子上奏作证。”
他的话朝廷总会听一听的。
即便已经见了多次,卫觊还是习惯不了萧不言永远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可老师这次是铁了心要动兵,连圣命都彻底不听了。”
他的目光又缓缓移到了上首未发一言的辛随身上:“更何况,辛节帅与老师之间,总要碰上一碰的。”
萧不言淡淡道:“好啊,那便别怪我黄雀在后趁机把山南西给吞了。”
这下辛随与卫觊的脸色都有些怪了。
卫觊满脸“我就知道你会语出惊人”,辛随则是没料到萧不言是这样的行事作风。
平心而论,就现在的局势而言,辛随的确是想与山南西道碰上一碰的,她们在剑南沉寂了太久,需要一场胜仗来热热血。西南边境虽仍有动乱,但剑南的兵力足以应付得过来。
先前不想打,是因为被扣了黑锅,倘若未寻到对策又被逼到动兵,实在是窝囊又讨不了好。可如今不同了,有了萧不言作证剑南无辜,若山南西道仍旧违抗圣命私自动兵,剑南打回去便是师出有名。
倘若能一举将中南西道啃下大半,那就再好不过了。
辛随笑了笑:“萧侯若有此意也不错。只是西北本就势大,倘若再吞下整个中南西道,不怕天下对你由‘敬’变为‘敬而远之’么?倒不如我们一同分了。”
萧不言举起酒樽:“我们结盟,不本就为此么?”
他本就不能打下太多地方,不然其他人真要先反过头联手对付他了。
不过他本就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最好的结果就是刘忠嗣知晓他站在剑南这边后打消动兵的念头。
西北西南都要戍边,内里的乱子还是少一些为妙。
卫觊见他们三言两语决定了一块肥肉该怎么分,心中暗暗艳羡。
可羡慕也没有用,他的禁军在金陵,父族在淮南,想在山南分一杯羹也鞭长莫及啊。
当务之急还是让这太过松散的同盟变得更紧密一些为好。
于是卫觊也向辛随举起了酒樽:“家母托我问节帅一句,一别数十载,故人安好否?”
“故人”是太女卫的故人,依恪敬公主的推测,如今的辛随应当是当年太女卫凤部里最有天分的孤女之一,原名随心。
卫觊已经不在意萧不言如今知不知晓太女卫之事了,反正即便如今不知日后他也会知道,倒不如自己主动提起。
辛随同样不在意早就知晓的萧不言,慢条斯理地回敬卫觊:“我离开长安时,你母亲不过垂髫之年,如今她已年过五旬,竟还记得我这个‘故人’么?”
“自然记得。”卫觊道,“母亲常道,幼时与凤部诸位前辈共同进学,立誓报国,永生不忘。”
那实在太久太久了,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辛随仍记得与自己一同长大的那些孤女。她们没有家,太女卫就是她们的家,各部的前辈就是她们的长辈。乾宁帝温和宽厚,宁芳菲才貌双绝,不少凤部的孩子在心里偷偷将她们视为母亲。
自己也不例外。
她还记得宫变是在自己十五岁那年,那时她偷偷在心中祈盼着乾宁帝能亲自为自己行笄礼。可最终等来的是一场肆无忌惮的屠杀,前辈们带着太女卫残部辗转逃生,最终来到了群山遮蔽的剑南。
如今倥偬数十载已过,太女卫的前辈们已尽数仙逝了,同龄的伙伴们也不剩几个了,自己成了扛起所有的那个人。
多么寂寞。
“她相识的故人只剩我一个了,我还活着,已经比其余人安好太多。”辛随仰头饮尽了杯中酒,“不过我听闻她过得不算好,似乎连脸都毁了。”
卫觊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母亲的脸是在祖母去世那一年,自己亲手用碳烫到,只不过对外说是悲痛过度不慎打翻了炭盆。”
他随母姓卫,是以称呼宁芳菲为祖母。
亲手烫的啊……那时她才多大?
辛随已经记不得恪敬公主长什么模样了,只隐约记得她聪明又漂亮,笑起来一团孩子气,最爱跟在她们这些年长些的娘子屁股后头跑。
她唇角动了动:“……宁芳菲是怎么死的?”
卫觊低声道:“先帝……先帝宫变上位后,奉祖母为太后,祖母不受,留下血书悬梁自尽了。”
他抬了抬手,示意身后的阿喜呈上那份保存完好好的亲笔血书。
纵然时隔多年,辛随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宁芳菲的字迹。
“疑心皇嗣非卫氏血脉,与属下密谈,不料不孝子私自查探窥私……
“宁芳菲自知皇嗣废立乃陛下与太女卫私事,绝无外传之心……
“今此大乱,皆因吾起。自知罪无可赦,唯以一死,祈出逃残部性命无忧。”
“母亲自小就聪明,明白先帝终有一日会因她的聪明忌惮她,便自己毁了脸,又借毁容之由装疯卖傻韬光养晦,才好好长大了。”
卫觊喉咙有些发堵:“她精挑细选了可信的驸马,却不敢有孕,直到先帝封禅之后日渐自满昏聩,才设法怀上了我。”
在确认有孕后,她与驸马又做了一场大戏,说驸马嫌恶她成婚十载未有子嗣,请先帝准她和离。
和离两个月后,她才放出了有孕的风声,不过说小了月份,一口咬定是府上男宠的孩子,于是他“早产”生下来时顺理成章姓了卫。
最初是有人怀疑卫觊的生父到底是谁的,可因冯驸马“再娶”一年后的新夫人也一直未有孕,渐渐传出了是冯驸马自己身子不好的传言,便也没人生疑了。
据传恪敬公主当时闻言抚掌大笑,将原本叫“卫冀”的儿子更名为了“卫觊”,大有一种向前驸马耀武扬威的派头。
“只是还是有事出乎所料。”卫觊自嘲地笑了笑:“母亲怀上我时,原以为我是个女儿的。”
不过是儿子也不错,是儿子可以顺理成章地送进宫读书,学到的东西比只在她身边学到的多。
只是恪敬公主又怕他真学成刘忠嗣那般的愚忠之人,自己又在府中按教导太女卫的方式教导他。
卫觊年幼时自然是听母亲的话胜于听先生的话,长大了依旧如此。
原因很简单——天盛、乾宁二帝与刘忠嗣孰优孰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他自然要学最好的那条道。
“我知道了。”从看完那封血书后就有些心绪波动的辛随摆了摆手,“我老了,撑不住劲儿了,先去歇着了……阿英阿茂好好招待客人,皎皎。”
辛随对着她招了招手:“你跟着来给我按一按,酒喝多了头痛。”
明眼人都看出辛随确实难受,是以没再过多挽留。萧景姝对萧不言和卫觊各行了一礼,而后跟着辛随一同离开了。
辛随哪里真需要她按,喝了碗醒酒汤便又精神了起来,问萧景姝:“怎么样了?”
毒是要下的,可怎么下也是有讲究。
这种宴饮上,每个人都对自己入口的东西慎之又慎,所以直接下毒肯定行不通。而他们这次又打着“结盟”“合谈”的名头,断然不能日后被查出下毒落下话柄。
所以这件事其实颇有些棘手。
萧景姝想了想方才在卫觊席面上看到的菜肴:“掺了药引的东西他都用过了,‘蛛’的消息也没错,他果然爱用蝉蚕香,即便奔波数日衣衫上也有余香。”
她确信道:“只有日后他多熏上几次香激发了药引,这毒就算成了。”
辛随赞道:“不过多半日的筹备你便能促成此计,竟是比我以往想得还要聪明能干。”
见萧景姝笑得勉强,辛随又挑了挑眉:“怎么,下毒是你先提出来的,如今做成了又觉得自己不对了么?”
这个孩子真不知是怎么长的,聪明且看得清大局,知道什么时候该下手,偏偏又是个重情心软的性子,真是矛盾极了。
“倒不觉得做错了。”萧景姝低声道,“只是见他提及太女卫旧事时颇为情真意切,竟隐约觉得他或许会与剑南志同道合。”
志同道合么……
辛随垂眸道:“那又如何呢?我们已经在宁芳菲的儿子身上栽过一次,这次必须得留下后手。”
是啊,对太女卫来说,所有男人都不可信。
“老师,我总觉得即便已经差人送解药去金陵了,宫中短时间内也很难诞下皇女。”萧景姝道:“宫禁掌控在卫觊手里,我甚至怀疑上一次宫妃小产即便没有他的手笔,他也应当对下手的人视而不见了。”
辛随叹了口气:“岂止,此人太能蛊惑人心了,我都怕中和帝的遗诏上写的是他卫觊的名字。”
萧景姝看辛随精神头又衰退了下去,拿起一旁的扇子为她打扇:“看来老师想过对策。”
“你这不也想到了么。”辛随闭目养神,“若真要联姻重走二圣临朝的路子,最合适的人选是阿英……阐明利弊后她自然也会愿意的,可我总觉她似乎更喜欢小娘子,这不就成了赶鸭子上架了……”
萧景姝打扇的手顿了一下。
辛随带着些困意喃喃道:“只可惜怎么也查不出韦蕴在谁手里,到底有没有一位我们不知道的皇女……倘若有,那还能寻出些别的路子……”
“是啊。”萧景姝叹了口气,“可惜了。”
……
节帅府一隅,百戏班子里用完晚膳的人陆陆续续回了住处。
李班主推开自己房门的那一刻,突然下意识向后一躲。
随后他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环视了一眼四周——没有人看到。
从门上掉下来的并非什么暗器,而是一个皱皱巴巴的小纸团。
李班主撕下一块衣角包住手,才捡起了那个纸团,进屋后慢慢展平了。
上面用炭笔写了八个字,字迹因为纸张被揉成团而略显模糊,不过尚能看出写的什么。
卫氏七娘,犹在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