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皇城中。
今夜政事堂留职的是刘相公刘忠嗣。他已经年过七旬了,原本中和帝已经为他免去了这项差事,但自从有孕的后妃小产后,刘忠嗣自己又揽回来了这个担子。
每当刘忠嗣留职时,卫觊就会在政事堂多留几个时辰。
不过此时政事堂里不止有他们二人,还有太医院院正李太医。
李太医跪在地上,压根不敢抬头去看上首二人的脸色,只低声道:“陛下……陛下吐血,一是因忧思过甚,身体虚弱,二是……”
他闭上眼睛,将额头死死贴在了地面上:“二是因为中了毒。”
刘忠嗣心中一紧,却并不觉得意外。
自好不容易有孕的后妃小产后,宫中朝上闹得一团糟,不知生出了多少乱子。
一旁的卫觊苦笑一声:“是我失察。”
刘忠嗣轻咳了几声:“可有法子解毒?”
“微臣暂时还没有找到解毒之法。”李太医恨不得将脑袋埋进地底,“不过相公,此毒并不致命,只是可能……可能……”
他的声音微若蚊蝇:“可能伤及子嗣。”
在刘忠嗣看不见的角度,卫觊的脸色有一瞬间的精彩纷呈。
他虽盼着中和帝再出点事,可到底担着拱卫宫禁之值,还要维持住中和帝与刘忠嗣的信任,因此明面上还很是尽职尽责的,这段日子处置了不少生乱的人。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手段颇为高明、即便他没有发现也不会引起怀疑的心怀不轨之辈,他以为对方下的是他所预料的慢性毒,结果只是伤及子嗣!
虽说伤及子嗣同样能达到他想要的目的,但他莫名觉得有种隔靴搔痒的恶心劲儿。
不过转念一想,这件事可能比被下了别的毒更能气到中和帝,他又觉得对方的手段颇为可圈可点。
刘忠嗣道:“此事莫要告知陛下,先让陛下静心养病。太医院务必要尽快寻出解毒之法。”
李太医如蒙大赦,起身再拜:“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一尊大佛虽饶了他,可另一尊却还等着。卫觊总是含笑的眉眼间带出了阴郁:“先前太医院就没查出什么不对么?陛下到底中毒多长时日了?”
李太医满头大汗:“陛下身体衰弱,常年服药,脉象多变……加之臣医术不精,到底中毒多长时日,还要回去细细看过脉案推断一番……”
卫觊闻言起身:“我与你同去。”
他看向了依旧端坐一旁的刘忠嗣:“老师,学生便先离开了。夜色已深,身体要紧,您莫要再看折子了。”
刘忠嗣面上带着些许疲倦,不过大体上还算有精神。他看了一眼卫觊难掩焦灼与自责的神情,摆了摆手:“你去罢。”
入夜后,宫中一派死气沉沉,即便在夏夜仍透着股阴森凉意。
唯一显得阳气重些的便是各宫门前把守的禁卫了。
太监提着灯笼,引着卫觊与李太医穿梭于重重宫门间,所见的禁卫无不对卫觊行礼致意。他习以为常,旁若无人地问李太医:“宫中脉案,最长按理封存十五年罢?”
李太医的态度竟比方才在政事堂还要恭谨一些:“是。”
“那可真是难办。”卫觊口中这般说着,语气却并不怎么听得出难办的意味,“不过十几年前南下时,为求方便,太医院应当最多带了宫中贵人一两年的脉案。在金陵这些年宫中贵人并不多,太医院又一直紧着陛下的身体,想来也没那个闲工夫再清理陈年脉案了。”
李太医汗颜道:“这些都是医助操心的事,微臣并未怎么在意过……不过郡王的猜测颇为合情合理,去太医院一查便知了。”
卫觊笑道:“只要是我最先来的太医院,有或没有都不妨事。”
只要东西落在他手里,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
亥时,恪敬公主府。
刚从宫中回来的卫觊并未回自己的郡王府,而是先来拜见母亲。
果不其然,恪敬公主还未歇下。
她年过五旬,保养却依旧得宜,只额角一块拇指大小的疤痕与气度尊荣显得格格不入。
见卫觊进来,她抬眼问:“东西拿到了么?”
卫觊取出了那本仍侥幸存于世间的脉案,将其翻到了韦蕴被关进皇陵前十日的那页:“从这一日开始往后,都是脾胃不调,并未标注脉象有异。”
不过这也不能说明她当时没怀孕,许是月份还太小看不出来。“脾胃不调”可能真的是脾胃不调,也可能是已经有孕的初期反应。
不过这本脉案既然落到了他手里,到底有没有孕也只是改上几笔的事了。
恪敬公主盯着那本脉案,似乎想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来,而后慢慢垂首,将脸埋进了掌心。
“我希望是没有的。”她低声道,“阿蕴定然不想有他的孩子。”
那明明是她的同胞兄长,恪敬公主竟只愿用一个“他”字提及。
“陛下中毒,已经不会再有子嗣了。”卫觊道,“又有人蓄意散播韦贵妃活着并育有一女的消息,这实在是太巧了……您觉得背后的推手会是谁?会是剑南么?”
既然说韦蕴与皇女在剑州,剑南又是女人当家,怕是天下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是剑南对外发出的讯号。
——她们要夺回本该属于女人的皇位。
恪敬公主不答反问:“给皇帝下毒的是哪家的人?”
“意料之外的一家。”卫觊道,“是萧家,人我已经悄悄控制起来了。”
恪敬公主摇了摇头:“倘若剑南的人真是曾经的太女卫,她们是不屑于与萧家联手的。”
怕的是这仅仅是个巧合,亦或者剑南与萧家都是某个人的棋子。
恪敬公主烦躁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冷眼看向了自己的儿子:“倒还没有问过你,你是希望阿蕴有那么一个女儿,还是希望没有?”
她在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把卫觊当作自己的儿子看,而是把他视为自己政治抱负的一种延续。
平心而论,卫觊很优秀,长成了她所期盼的模样,可她内心深处仍觉得不安。
倘若阿蕴的那个孩子是由太女卫精心教养,才干与子望不相上下——不,即便比子望差一些也无所谓,那坐上皇位的,还是那个孩子比较好。
毕竟她们都是女人,女人才会更让她放心。
卫觊能看出自己的母亲在想些什么,不过却并不觉得难受。
相反,他很是钦佩母亲数十年如一日坚持这件事的执着。
“母亲,您知道的,我平生所愿,不过是想看到大帝于《梦行记》中描绘的盛世图景一一实现。”卫觊语气平静,眼中却似有烈火燎原,“人生苦短,无用的内斗多一日,我能做的事便少一些。正因如此,我倒是希望真的有那么一个表妹在,最好她还是个聪明人。”
恪敬公主缓缓开口:“哦?”
“我是个男人,无论剑南手中有没有一位皇女,她们都不会真心臣服于我。”卫觊道,“是以我倒更希望有。”
恪敬公主已经琢磨出他的想法了:“你的意思是,联姻?”
卫觊微微一笑:“知我者,母亲也——只要抱负一致,我们大可效仿龙朔、显圣共治天下。焉知我们的女儿,不会是第二个天盛大帝呢?”
……
清晨。
当了一夜值的的巫婴回到山庄,并未第一时间便歇下,而是先去看了萧景姝。
萧景姝已经为她备好了早饭,在她满面忧色地走过来时靠在了她的肩头。
两人谁也不出声,之这般静静依偎着。
过了不知多久,萧景姝才轻声问:“那个百戏班子是什么来历?”
“剑南小有名气的一个百戏班子,一直在各州之间辗转讨营生。”巫婴道,“那个乐人……那个乐人叫玉容儿,是四年前被卖进戏班子的,原本扮疫鬼的人崴了脚,昨日她才顶了上来。”
至于将玉容儿卖进戏班子的人是谁,还尚未查明。
巫婴说完,下意识朝后院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们也去剑州了。”萧景姝看出她的顾虑,苦笑了一声,“不用怕被听到。”
巫婴闻言有些心动:“皎皎,不如我们……”
不如我们逃罢?
可话未出口,她又想起城门内外的把守的重重兵将,目光又黯然下去。
太难了——即便用毒、用易容也太难了。而且一旦逃走,她们的身份必然惹人怀疑,逃出蜀州也不过是被人追捕的命。
萧景姝道:“总会等到机会的,我们最不怕的就是等。”
自巫婴来到她身边后,不是也等了四年,她们才等到一个逃出的机会么?
“我先去节帅府了。”萧景姝抱了她一下,“你快些用完早膳去歇着罢。”
端午休沐按理还有两日,可剑南上下都没有那个心思继续休息了。
萧景姝晌午依旧在节帅府同其余几人一起读书,这才知一直为她们授课的女先生也是“蛛”的人。
讲授的东西也不再是四书五经、大家文集,而是太女卫的历史。
用完了午膳后,萧景姝在上课的院子里小憩了片刻,便去了辛随的书房。辛随应当也午歇了片刻,此刻看起来精神颇为充沛,指了指书房里新添的一张小案对她道:“坐罢。”
萧景姝看着小案上备好的笔墨纸砚,忍不住问:“节帅,凤部只有我一个需要带的新人么?”
辛随已经开始翻阅公文了:“是啊,其他的都能独当一面了。整个剑南州府、县衙里的女官,全都是‘凤’。”
她捋了捋要做的公务,而后在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递给萧景姝:“有人来向我禀报公事时,你便听着,其余时候就看这个。”
那册书并没有名字,封皮上只标注了“十五”两个字。
萧景姝翻开第一页,见第一句话赫然是“爹娘立我为太女了。”
她登时反应过来了这是什么东西。
若没猜错,应当是天盛大帝手记?
立太女……封皮上“十五”两个字,是指大帝当时的年纪?
萧景姝定了定心神,继续向下看去。
“因民间呼声甚高及重兵在握,朝堂之上果然无人敢置喙。不过如阿娘所料,朝臣果然提及了我的婚事。
“十五年里他们数次给阿爹送女人未果,终于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想来只要我生下男胎,他们立刻可以着手让我去死了。
“我对太女卫说了这些,告诉她们只有在未来某一日,世人不会惊异登上皇位的是女子时,她们才算完成使命。”
手记是雕版印出来的,并非原稿,是以翻阅过的人在上面留下了不少标注了。
萧景姝看到“重兵”二字被用朱笔圈了起来。
是啊,正是因为有兵,大帝才能以女子之身登上皇位,萧不言才能在及冠的年纪封侯衣紫,太女卫才能在剑南存活下来。
萧景姝静下心来,翻开了下一页。
只是读不了多久,便有人来禀报公务,她便将心神从手记中抽出仔细听着。
人情往来之类的事她能琢磨出个七七八八,可地方庶务与军政之类却一窍不通。
待时辰晚了公务处理得差不多后,辛随问起她今日所获,自然也能听出她的不足。
萧景姝垂首低声道:“节帅,我的确没有什么天分。”
“庶务是历练出来的,不是听出来的。”辛随道,“你才多大年纪?在我身边听上个一年半载,下放到县里经经事就懂了,莫要妄自菲薄。”
萧景姝真心实意弄不懂为什么辛随颇为看好自己。她已摸透辛随也是个不喜欢打机锋的性子,于是干脆便问了出来:“节帅,您这样赏识我,难道在您眼中我竟是个聪明人么?”
辛随颇为意外地看向她:“福寿堂的大夫与教你们书的先生这些日子难道没夸你么?”
明明在自己面前都夸了,总不能没在她面前夸。
“她们的确夸我学东西快一些。”萧景姝蹙起眉,“可那不是因为我曾经学过一些,有了底子么?”
若不是她自己问上这么一句,辛随是万万没有想到她是这般想她自己的。辛随道:“医毒之术或许是因曾经学过,学问又怎么说呢?教你们的先生同我说,你读的书不多,却总能问出些剑走偏锋的问题。”
萧景姝茫然道:“不正是因为我不够聪明,才问得多么?”
以往公仪仇教她时,她从来是不敢多问的,提出疑问容易暴露自己的真正想法。
这些日子在节帅府读书,她便想着来都来了,磋磨时日岂不可惜,便将自己不懂的问了个痛快。
“问题不在你问得多。”辛随道,“而是你的年头没被看的书框住,总能从意料之外的角度发问。”
——她怎么敢被学的东西框住。
初见公仪仇时她只是小,又不是蠢,难道会在察觉他对自己的厌恶后还尽数听他教习的东西么?装得听话不过是小孩子的生存之道。
萧景姝问:“这很重要么?”
“是,这很重要。”辛随颔首道,“做不为世俗所容的事,便不能被困在世俗的书里。我们学它、用它,却不能尽信它,必要时候还要篡改它。我们读的书,其实早已被无数当权者改得面目全非,可改书的不是我们的当权者,因此我们更不能被框在里面。”
萧景姝自知有一身反骨,可如今扪心自问,仍旧不觉得自己全然没受到公仪仇教授东西的影响,不禁摇了摇头:“可节帅,这太难了……因为书里的东西大多数都是对的,掩盖了其中细枝末节可能让人觉出不对的东西。”
这和她说谎的道理是一样的,大多数是对的,便几乎能让人尽信了。
辛随笑了笑:“你看,你这不是很聪明么?”
蠢人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面对她这样直白的赞赏,萧景姝心中一时有些复杂难言。
其实她在剑南节帅府这些日子,并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只是未曾预料到辛家的身份。
其实她看得出,辛随是真心赏识她,只是一直不愿去信。
她是萧家的萧景姝,是公仪仇教养的卫七娘,是萧不言安插进来的乌皎。
辛节帅人很好,只可惜识人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