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婴四年里只见过韦蕴两次,此刻只隐隐觉得那乐人有些面熟,不过低头一看萧景姝的神情便明白了一切。
她紧紧握着萧景姝的手,低声不断喊着:“皎皎,皎皎。”
“皎皎,你只是阿娘的皎皎,你只有阿娘一个亲人。”
“我被关在皇陵里快要饿死,可一想到肚子里还有一个你,我就继续找苔藓吃……你一定是上天赐给阿娘的珍宝,在那种时候竟然也活了下来。”
“皎皎,外面的天地才最好看。若是不得自由,纵然拥有再多金银珠宝,那和被放进棺材里的陪葬品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些总在某些时刻浮现在脑海中的话,到底是阿娘真的说过的呢,还是梦里梦见的呢?
倘若是真的,为何在几年前她闯入佛堂想见阿娘时,她能憎恶到拿起香炉对着她的脑袋砸过来?
那香炉太重了,擦着她的头皮砸过去,勾掉了发丝,甚至在墙上砸出了裂缝,阿娘是真的下了死手。
倘若是梦里梦见的,可她为何想不起来那梦到底是什么模样?
她与阿娘在一起的时候还太小了,小到无法留下清晰的记忆,只有一丝余温尚存。可这一点温度也被后面十年的冷待消磨尽了。
萧景姝倏地想起前些日子听到的辛芷的哭诉。
“正是因为我喜欢他,我才想让他早早对我死心……”
阿娘,你又是怎么想的呢?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呢?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你了,我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你、不在乎你了。我对着镜子都不会想起你,毕竟我细看起来才能发现自己有几分像你。
可我看到一张与你那么相似的脸时,才骤然发觉,我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恨你。
是我终究被公仪仇那一套要孝敬父母、承其罪业的说辞影响了么,才会依旧对你怀有期待?
还是幼时的几年时光,真的能甜到将濒临死亡的阴影与刀剑般的冷言恶语全都掩盖?
辛英自州府大堂中走了出来,面上带着歉然:“节帅身体不适,想来无法继续为大家系五色丝了,若大家不嫌弃,便由我代劳。”
百姓们有些失望,不过片刻后还是道:“还请节帅保重身体!”
“大娘子身强体健,肯定能多系些人!”
萧景姝闭了闭眼,在自己的脸上狠狠揉了几把,直揉得血色透过易容浮现出来。她轻声问巫婴:“我如今的脸色可还说得过去?”
巫婴低低道:“我们回去,我带你回去,我们不在这里了……”
萧景姝摇了摇头,强打起精神,拉着巫婴对辛英颔首示意后便去了州府后院见辛随。
“方才正在外头看傩戏,忽地见大娘子出来说节帅身体不适。”萧景姝面上是货真价实的担忧与困惑,仿佛方才的心绪没有那般激烈动荡过,“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辛茂的脸上同样带着困惑,却还是先回禀了辛随方才的吩咐:“已经派人去查那个百戏班子了,也另派了人跟着。”
辛随面色出奇地冷淡,只微微点了点头。
节帅认识阿娘,萧景姝心道,或许是认识阿娘的脸。
一侧的巫婴突然侧了侧耳朵:“有马蹄声。”
片刻后又有一人走了进来,满身尽是赶路的风尘,直接在辛随面前跪了下来。
“节帅,副使命属下前来传信。”那人道,“副使坐镇东川,偶然得到剑州传来的消息,说十六年前先帝南下时被扔进皇陵的韦贵妃其实还活着,甚至于剑州产下一女。”
辛随问:“阿渡派人去剑州了么?”
“已经派了。”信使道,“属下来时,副使正在交接诸多事宜,打算亲自前往剑州查探。”
“很好。”辛随道,“有人要对剑南出手了,甚至还这么利落,那剑州就可能真的有一个活着的韦蕴。你即刻赶回去告诉阿渡,务必要把韦蕴找到,要活的。”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沉声继续吩咐。
“启用‘蛛’,调出韦蕴及先帝的画像送往各州,将找到的所有与这二人容貌相似之人全部控制起来。”
“启用‘鹰’,看看都有哪里得知了韦蕴的消息,尤其是金陵。”
“启用‘狼’,守好整个剑南,务必将进出的每个人都查得清清楚楚。”
辛随满身尽是肃杀之意,对辛茂道:“不用另择吉日了,将这些日子招收的新人全都叫来,一同去祠堂参拜。”
……
茶楼二楼的包厢内,萧不言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这种日子,人多又吵闹,最适合有些想要生事的人作乱,也最适合他找出这一滩看似平静的湖水下隐藏的漩涡与波澜。
不过那个百戏班子里跳大傩的乐人到底是什么来历,能将辛随惊成那个模样?
他远远遥望了一眼长街尾,节帅府的马车正在回府的路上。
想来今夜她回来,便能将他的一些猜测彻底落实了。
一想到萧景姝,萧不言面上便流露出些许难色。
今夜回来她八成又要哭闹的,该怎么应对才好?
……
节帅府祠堂门前,萧景姝看见前几日与自己一同读书的几人走了过来,另外还有福寿堂掌柜的小孙女,以及一些或眼熟或眼生的侍卫。
这里面应当部分是早就与节帅府有干系的人,部分是近日刚被搜罗来的。
相同的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忐忑与期待。
萧景姝神情还算平静,可只有一直握着她的手的巫婴才知道,在这夏日里,她的掌心都是凉的。
辛随扫了一眼,见人到的差不多了,便吩咐祠堂门前的侍卫:“开门。”
辛家的祠堂并不繁琐,只一座极其宽敞的享堂,是以刚一开门,便能看到正对着大门的两座神龛。
诸人神情肃穆,跟在辛随身后踏进祠堂。
神龛虽只有两座,但四周围墙之上却都摆满了牌位,在幽幽烛火的映衬下更显森严。缀在末尾的人似乎看到了围墙上某个牌位的字样,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萧景姝则直视着主位的神龛,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只见那神龛之中赫然是一副半人高的画像,画中人戴帝王冕冠,着冕服,玄色肩负日月,袖有山河,佩玉具剑、大带与绶,障扇高举,扈从整肃。
她的面容并不森严,甚至是柔美的,只一双眼睛极为坚定凛然,其中似有雷光跃动。
正是在位三十载,为大晋开创空前盛世、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帝——天盛大帝!
而副位神龛之中是一副稍小的画像,即便没有细看,众人也能猜出那是即位七年后被先帝隆庆帝宫变逼杀的第二任女帝,乾宁帝。
辛随声音铿然,如金戈相击,带领着诸人跪在了蒲团之上。
“太女卫第九任首领辛随,携后辈叩见大帝、乾宁帝及诸位前辈。”
四周传来压抑着激动的呼吸声,萧景姝的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地面上,闭上了眼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为什么公仪仇非要把她送往剑南,还将她的户籍落在了剑南里距离长安最近的剑州?
——因为这里有着最可能被一个皇女钓出来的太女卫!
他或许知晓辛氏诸人的身份,或许不知道,或许只是有所猜测。无论如何,将她送来剑南都是最好的选择,因为这里的节度使是个女人。
她们对朝堂有什么态度,她们自身有什么立场,只要把自己扔过来一试,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即便试不出什么身份,只是搅一搅浑水也是好的。按原本的计划,最差也不过损失一个她罢了。
而方才在长街上看到那个与阿娘长相相似的乐人时,她陡然意识到,自己或许重要,但没那么重要。
只要阿娘还在,只要公仪仇能找到足够多的和阿娘、和先帝长相相似的人,那有没有她其实没太大区别。
她只是作为一枚真的“饵”,作为公仪仇玩真假之道搅弄是非的工具罢了。
可能公仪仇这些日子,根本没怎么用心找过她,或许还会暗暗期待她死在不知道哪个地方。
他自己下手杀不了她,却还是恨她,极有可能借乱局之中的刀杀了她。
萧景姝直起身来,像在脸上罩了一层面具,什么表情也没有。
已经起身的辛随注视着这些新人的表情,判断她们心中有何感想,最终望向了表现得最古怪的萧景姝:“孩子,你在想什么?”
还好,还好,阿婴应当没露出太大异样,吸引了辛随目光的是自己。
“节帅,属下觉得您这么做太快了。”萧景姝轻声道,“您推测韦蕴还活着,属下也同意,可属下不觉得韦蕴真的育有一女——这件事根本无从判断。”
她冷静道:“这里应当有不少人与我们二人一般,是以前与节帅府没有干系的新人,您该多考察我们一段时日的。”
辛随目光里透露出赞赏:“你说的没错,迄今为止,我只能确认你们有能力、有还算与我们相符的目标,对你们的心性还知之甚少。”
“你们中或许有别人安插进来的,或许有不愿来趟这趟浑水的,你们或许会想法设法向别处传递太女卫的消息,可那又怎样呢?”
辛随继续:“你们真的以为自己能泄露出多么重要的东西么,还是觉得我们见不得人?我现在巴不得让某些人知道,即便历经叛变与围剿,我们依旧存活下来了。”
她摊开手,微微一笑:“甚至以往,我们只是护卫女帝与太女的影子,而如今,整个剑南都是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