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茂瞧见面前这个身形高挑、容貌清秀的女子僵了一下。
她挑了下眉,借机再次攻了上去,明明佩刀在身侧,却偏偏赤手空拳。巫婴身上海带着大包小包,并不反攻,只不断防守躲闪,直把辛茂逼出了火气:“你难不成只会躲么?”
这架打得可真不痛快!
那定然不是。巫婴心道,只是按理说,我如今是个虽然以武犯禁但仍有良知的人,面对你这般丢了银子的苦主应当只守不攻。
这人来得这样快,应当是在她出州府不久后便跟上了,那应当也通过她买东西时的举动看出她是个哑巴。巫婴后退几步,在辛茂还没来得及攻上前时对她比了个“暂停”的手势。
而后摸出怀里的小册子用炭笔潦草地写下一行字。
“有话好好说,先莫动手。”
打架连武器都不用,一看便是别有所图嘛。
这条鱼,已经上钩了。
……
“哐,哐,哐。”
辛茂敷衍地在山庄门口拍了拍以示礼数,而后跟着巫婴踏进了门。
她对这座山庄略有耳闻,似乎几个月前还刚闹过鬼,倘若不是穷到住不起别的地方,估计没有人愿意住在这里。
辛茂又憋了一眼上着锁的垂花门——而且还只租了前院。
墙角边新开出了一块地,种了些从后山新采的药材,在辛茂打量那些药材时,萧景姝已经闻声从房中走了出来。
她五官端正秀丽,肌肤白皙,着素色襦裙,像一株亭亭的茉莉,实在很难让人生出恶感。
——至少辛茂看见她的第一眼,甚至有些喜欢她。
这个小娘子同她阿妹辛芷有些像。
萧景姝面上是瞧见突然登门的陌生人时恰到好处的困惑与警惕。她扭头看向巫婴:“阿姐,这位是……”
于是巫婴垂头丧气地比划了几下。
她的戏已经唱完,接下来轮到萧景姝了。
辛茂看不懂巫婴比划了什么,却能看出萧景姝的脸僵了一下,随后挂上了几分颇为亲切的笑容。
这一点就同阿芷不太像了。辛茂腹诽,阿芷可不会变脸。
她心中稀奇,却板着脸在萧景姝的邀请下踏进房门,毫不客气地上座。
萧景姝添上了茶,清了清嗓子道:“听阿姐说娘子是来找令妹的荷包的,那能否说一说那荷包是什么样式么?”
“月白色,绣了君子兰。”辛茂不假思索地开口,而后轻笑了一下,“这位小娘子,我辛二可没有必要在蜀州诓人。”
剑南节度使的孙辈统共三人,节度副使家的辛英是大娘子,辛茂行二,在剑南敢自称辛二的定然是她无疑。
话音落后,辛茂意料之中看到对面两个人的神色都变了。
“辛二娘子。”萧景姝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昨日我们姐妹二人也被贼摸走了荷包,于是闯进他们的贼窝里拿了些战利……呃……今日阿姐又将那群贼报到了官府。”
她着重强调了下后半句话,而后又讪讪道:“只是没想到这么巧,那个荷包竟是令妹的,我们这便物归原主。”
萧景姝瞥见巫婴放下的那个硕大的包袱,心头突了一下,压低声音问:“你今日出去,花了多少银子?”
只是室内就这三个人,即便声音再低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巫婴敛目低眉,竖起了一根手指。
萧景姝问:“一百两?”
这么多东西,总不可能只花了十两。
巫婴不吭声,继续竖着那根手指。
萧景姝眼花了:“……一千两?!”
她本来对这件差事颇有微词,如今倒真心祈求能将此事办好了——不然只怕赔了银子又折兵!
萧景姝勉强笑了笑:“……至于花了的那些,便日后连本带利送还给二娘子,还请二娘子莫要同我们姐妹二人计较,如何?”
辛茂似笑非笑:“我为何要信你们呢?我可是连你们的来历都不清楚。”
“我们还能有什么来历呢。”萧景姝瘪了瘪嘴,“左右是从旁处活不下去,仰慕辛节帅威名,前来蜀州讨生活的可怜人罢了。”
辛茂听多了恭维话,自然能分辨出真心假意,见她说得恳切便也受得舒坦:“如此说来,二位小娘子是哪里哪姓人呢?”
萧景姝刻意犹豫了一下才道:“小女……定安县乌皎,阿姐名唤乌婴。”
辛茂脸上的笑彻底消失了:“乌小娘子做人不痛快啊。定安是萧侯治下,可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安乐之地,虽比不上我们剑南,但待女子也有天盛遗风,并不至于让你们不远千里背井离乡罢?”
后半截话她并未说出口,可她们彼此都听得出弦外之音。
辛茂疑心她在说谎。
萧景姝的神色看着有些不虞,不过忍了下来,皮笑肉不笑道:“于旁人而言的好地方于我们而言却不一定是。二娘子若疑心,大可去查我们姐妹二人进城的路引文书,这于您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见她言辞这般笃定,辛茂又嬉皮笑脸起来:“那小娘子可否方便告知为何在定安过不下去?”
这是她头一次见着户籍在定安的人,实在是好奇她们为什么离开家乡。
若是能从她们口中问出些有关定安乃至萧不言的消息便更好了——那地方完全铁桶一般,连探子都极难安插进去!
萧景姝客客气气道:“这个么,不是特别方便。”
辛茂颇为委屈:“我既然坐在这里,那便是不愿同两位娘子结仇的,乌小娘子连这样的小请求都不愿满足我么?”
萧景姝垂眸,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
“小女自知我们姐妹二人给二娘子添了些许不便,也有心悔过。”她徐徐道,“只是不知为何二娘子偏偏要这样刨根问底呢?能致使我们姐妹二人背井离乡的事,在二娘子眼里难道不过是可以随意出口供人取乐的谈资么?”
她表现得实在是过于不卑不亢了,让辛茂感觉颇为惊奇。她猜测这个名为乌皎的小娘子要么自己出身不俗,要么便在什么有身份的人身边历练过,不然不该是这般举止。
剑南节度使孙辈的身份在她眼里似乎不算多了不起,她一开始的恭谨不过也是因为她们理亏在先。
辛茂有些欣赏她了——这姐妹二人一个武功好,一个行事作风很能拿得出手。
前几日那个只在姐妹言谈中提及却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的计划浮现在了脑海中。真是再巧不过,这二人不就是她们想要的那种人么?
只是这事急不得,还是先与她们打好关系罢。
“是我失言了。”辛茂正色道,“我只是见二位都是人中龙凤,有惜才之心,才忍不住探听二位的来历。”
她自认为言辞恳切,面前的乌小娘子对自己的态度会好上一些,怎料她却狐疑地眯起了眼睛:“你真的是辛家二娘子么?”
辛茂有点懵了:“自然是的……小娘子何出此言?”
“昨日寻到那个贼窝时,我和阿姐以为天降横财。为了不损阴德只随手拿了一个荷包取用,还将贼人尽数报到了官府。”萧景姝面无表情,“结果不出一日,荷包的主人找上门了,身份很是了不得,言谈间竟然还透露出想将我们姐妹收为己用的意思——这件事难道不是太巧了么?”
这一长串话出口,萧景姝觉得嘴巴有些干,仰头喝了一口茶。
“与其信你是辛二娘子,不如信我们姐妹人生地不熟遇到了骗子。”
……
“噗嗤。”
辛府家宴上,听辛茂说完前因后果的三娘子辛芷忍不住笑出了声,牵动了一阵微咳:“……然后呢?阿姐拿出腰牌向她们证明身份了?”
“自然证明了。”辛茂拍着辛芷的背,脸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而后那个乌小娘子一边嘀咕她又认不出真假,一边有点犹豫地将荷包给我了。”
“我想卖她们个好,便说花出去的那一笔便不用还了,便当结个善缘。”辛茂摊了摊手,“听了这话她们脸色才好了些……不过我出门时还是听到那个小娘子同她阿姐说果然不义之财不可取,头一次干这种事便被人找上门了。”
这下连颇为不苟言笑的辛英都笑了起来。她想起今日州府大牢里关进去的几个小贼,“唔”了一声:“其实也没有那么不义。”
几位小辈齐齐看向了上首的当家人。辛茂率先开口:“祖母,姨母,你们怎么看?”
若是这二人不是从定安来的,那她们姐妹三人便能商量着把事办了,可既然牵扯到定安,那便要过问一下长辈了。
坐在主位的是剑南节度使辛随。她已经年过六旬了,虽头发花白,却仍旧精神矍铄腰板笔直,自有一股年轻人没有的从容气度。
辛随道:“我已有十几年未出剑南了,未曾见过萧不言。阿渡,你来说。”
节度副使辛渡正值壮年,周身带着一股武将特有的悍利。她的手指轻轻敲在桌案上,沉思片刻道:“正如那位乌小娘子所言,能致使她们离家千里的,必然不是什么小事。”
这世道里虽有许多不平事,但于大多数人而言,若非伤及性命,否则绝不会离开故乡。
可西北其他地方或许会有逼到百姓背井离乡的事,但定安却不应该有。
辛渡不信一个及冠的年纪便封侯、为了维护自己部下在朝堂上抽出笏板打人的人会治理不好一县之地。
“除非她们得罪了萧不言的部下,甚至萧不言本人。”辛渡道,“否则我绝不信她们会主动离开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