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子本只想趁着夜色随便走走,不料这一走就是整整七公里。gsgjipo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才感受到脚底板的阵阵酸痛,连着播了一个半小时音乐的手机也跳出电量不足的提示。
绫子四下环视一圈儿,发现自己竟好巧不巧地走到了外苑西通。
这块儿离她住的公寓已经很近了。
然而,她却在右转即可抵达目的地的路口向左拐个弯儿,往南青山的方向继续走。
路过711的时候,绫子戴着墨镜压下帽檐走进去,悄悄摸摸地把所有单个包装的香蕉都捧进手里。
她躲闪着收银员的视线付钱结了账,最后莫名心虚地拎着购物袋快步走出去。
绫子去了青山灵园。
沿着公墓的人行道慢吞吞地走,一对中年夫妇结伴从她身边散步过去。
掏出手机一看,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
她觉得惊奇。
月色含混在昏暗的路灯中,薄纱般从顶上落下来。
绫子听着自己缓慢却均匀的脚步声,忽地想起七年前的经历。
那天还下着蒙蒙秋雨,空气中尽是湿冷的气息。潮湿的地表反着光,像是落了许多镜子的碎片。
前脚刚被爷爷在同学跟前拂了面,后脚又被逼着深更半夜踏进陵园。小小的她提着莫名沉重的鲜花水果走在雨幕里,又是害怕又是委屈。
仔细想起来,她那时满脑子都是恐怖片里的桥段儿。
什么恶灵现身啦,墓底诈尸啦,什么食人怪僵尸吸血鬼啦……乱七八糟的。
自打那一夜后,绫子在心底默默发誓,若是以后能逃离爷爷的控制,她再也不会踏进这里哪怕半步。
谁料,她不仅今天来了,往年的忌日更是一次都没落下过。
在那两块儿熟悉的墓碑前头,绫字看见一道鬼鬼祟祟的白影忽闪一下。
冰凉的夜风带起阵阵枝叶哔剥声,哗啦啦地。
“……”
糟糕的回忆卷土重来。
绫子脸都白了。
偏偏这时,那道白影又倏地闪回来。绫子这才发现,那抹白色是件宽松的白大褂,打着旋儿的是它的下摆。
她定睛一看:“……舅舅?”
本欲悄然遁走的鬼影在反着星光月色的墓碑前站住脚,他撩开额前两缕挡视线的黑发,抬起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
他一愣:“小绫子?”
“你怎么来了?”
——异口同声。
记着自己晚辈的身份,绫子先半真半假地答道:“我住的地方离这儿又不远,散着散着步人就来了。”顿了顿,她狐疑地斜起眼,“你呢?”
森鸥外把手往白大褂里一插:“我也散步。”
“从横滨到东京,您这步散得未免也太远了吧。”
再说了,森鸥外和川名义介,两个同样和她父母有着血缘维系的斩不断羁绊的男人,在让她扫墓这件事上的态度都很坚持,绫子却从没见他俩自个儿来过。
果然,大人都是一群好双标的生物。
森鸥外笑眯眯地垂下眼,提溜一下小姑娘身上那件比她娇小身材大了不止两号的白西装:“小绫子这是偷偷跑去约会了吗?”
“不是约会。”绫子面无表情,“是相亲。”
森鸥外愣了两秒,失笑:“……相亲啊。嘛,也的确挺符合川名老爷子作风的。”
“饶了我吧。”
绫子白眼一翻,先往右边儿母亲森明美的墓上看看,有捧新鲜的白色花束。又往左边儿父亲川名广臣的墓上一看,果然啥都没有。
她俯身,在森鸥外怪异的目光中光明正大地从右边的花束里抽出几朵白菊花和白百合,往左边的墓前一放。
后退两步,见左右差不多对称了,她又把塑料袋里六只单个包装的香蕉拿出来,两边儿各放三个。
“更何况。”麻利地做完这一系列动作,绫子直起腰,抬起笑脸,“我对中也君一心一意。”
“……”
森鸥外眉角一塌,“小绫子,你怎么又开始了……”
见小姑娘敛起表情绷起脸,森鸥外赶紧转移话题:“对了,相亲对象是什么人?靠谱吗?没对你动手动脚吧?”
“是迹部财阀的少东家。”
“就是前阵子天天被「MYNAVI WOMAN」网站放在头版上的那个?”
绫子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吐槽:“给女人看的网站好端端放个男人上去干什么……不对,舅舅你为什么会看这种奇怪的网站啊!”
森鸥外自动屏蔽小姑娘的后半句话,缓缓道:“女性调查嘛,当代15-35岁女人最想嫁的男人,你那位相亲对象可是榜首哦。”
“拜托……他才二十一啊。”
“嘛,总之,你们也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了。”
“别。”小姑娘恶寒地搓搓胳膊上冒出的鸡皮疙瘩,满脸都是拒绝,“门当户对这个词儿真的好土啊,郎才女貌又是什么鬼。舅舅,现在已经是平成年了。”
森鸥外无奈地叹口气,还没来得及揉面团儿,又听绫子说:“舅舅,您跟我说再多都没用,不如跑去跟中也君多说说。要是能让他答应做我男朋友,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会记着您。”
“……这辈子记着就够了哦,小绫子。”
说着,森鸥外用手在白大褂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包五颜六色的颗粒状糖果,放在姐姐的墓前。
绫子凑近一看:是金平糖。
“咦。”她掀起睫毛,眼里满是好奇,“我妈妈喜欢吃这个?”
“她小时候喜欢。”
“多小的时候?”
舅舅沉默两秒,唇角弯起,声音很淡:“我记得,在我离家之前,她一直都是爱吃的。常常使唤我去两条街外的铺子里买,烦人得很。”
这是绫子头一回见舅舅露出这种微妙的表情。
不是伤感,也不是怀念,更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抱怨或厌烦。
乍眼看去是空漠和冷淡,在这两者背后,有一缕像是晚风又像是轻烟的寂寥,缭绕时是悠然,消散时亦无踪迹可寻。
不一会儿,他便恢复了绫子一贯印象里慈眉善目平易近人的神情。
“小绫子,既然来都来了,就对你爸爸妈妈多说说话吧。”
见小姑娘不拒绝,森鸥外背过身,走开两步。还没来得及为她留出足够充分的空间,便听她清甜柔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爸,妈,我最近接了个超级厉害的本子,演的是黑帮老大的女人,后天就得去试镜了。唉,也不知道导演看不看得上我。”
“……”
没有丝毫压低分贝的迹象,压根不怕他这个行踪诡异的舅舅听墙角。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越来越冷,最近食欲也越来越难控制……水煮菜和鸡胸肉真难吃啊,一点味儿都没有,我可算明白什么叫味同嚼蜡了。”
“……”
“今天可真倒霉 ,我守了整整两年的房子,房主竟然说卖给别人就卖给别人了。本来还兴冲冲准备去办贷款,结果又白高兴一场……买不到大房子,我还怎么包养中也君。”
森鸥外终于听不下去了。
他从阴影里走出几步,摸摸外甥女的头,强行把她从“包养中也君”的意志里拉回来。
“小绫子。”顿了顿,他指一指放在两块儿墓碑前的香蕉,疑惑道,“你为什么特地买了这些?”
小姑娘心虚地摸一摸鼻子:“这个点儿已经买不到别的了。”
舅舅静一会儿,弯腰,捡起放在森明美墓前的三根香蕉。两根揣进自己兜里,剩下一根拿在手里,开始剥皮。
绫子欲言又止:“……舅舅,您就这么爱吃香蕉?”
“不是我爱吃。”
“……?”
“是她不能吃。”森鸥外咬一口,发现还未熟透,眉头纠结地皱了皱。
见舅舅的指头指着母亲的墓碑,绫子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便听他说:“你妈妈香蕉过敏。”
*
与小姑娘在公墓外作别,目送载着她的计程车消失在视线尽头,森鸥外立了立衬衫领子,一手捏着香蕉皮,一手揣在口袋里,迈开步子往停车场的方向慢吞吞地走。
一辆红色的法拉利458停在路灯下,有道黑影正倚在车边摁手机。听见脚步声,那人从帽檐和额发下抬起一双钴蓝色的眼,放下手机,头微微一点:“首领。”
“久等了,中也君。”森鸥外走近了去,笑眯眯地,“吃香蕉吗?”
“……”
见首领果真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根黄澄澄的香蕉,中也沉默两秒,伸手接下了。
二人坐进跑车里,系着安全带的工夫,森鸥外说:“麻烦中也君送我这一趟,辛苦你了。”
“我下午在东京办事,人还没来得及回去,正好顺路。”
中也把香蕉放在方向盘后、显示屏前那块儿窄窄的台子上,中指勾两下拨片,拇指一摁发动键,跑车便在平地炸开轰隆隆的巨响。
被吵得脑瓜子疼的森鸥外稍稍静了静:“中也君。”
“您说。”
“你不觉得这辆车的座椅很硬吗?”话说得很委婉。
中也愣了愣:“法拉利都这样。”
确切说来,这座椅不仅毫无舒适感可言,甚至不能调节高度,位置很低。森鸥外甚至怀疑身边的中原中也压根看不见前车的轮廓。
三年一代沟,和旁边儿的部下算是隔了弯海峡的森鸥外感叹一声“年轻真好啊”。背倚着硬邦邦的座椅,耳畔是爆炸般嗡隆隆的排气声。
他突然又想起什么,一双瑰异的红眸子侧过去。
“中也君,我可以问个私人问题吗?”
“当然。”
“如果有个挺漂亮的女孩子想买套大房子包养你,你会同意吗?”
中也一顿,眉角不受控地跳了跳。
见他如此,森鸥外立马弯起眉眼,换上颇富节奏感的轻快语气:“随便问问而已,中也君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不……”中也操纵方向盘过个弯儿,嘴里短促地一声。
森鸥外正捉摸着他这声“不”想表达的含义,却见他迅速舔一下干燥的唇角,语气很淡地说:“那我就把她想买的大房子买了。”
“……?”
“让她看看究竟是谁包养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