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在溪现在后悔是来得及,但重新找新的工作又要拖几天。
今年的哈苏摄影大赛将在月底截止投稿,满打满算他只剩下23天的时间拍下一张满意的参赛作品。但严在溪必须远离严怀山才能停止那些毫无意义只会磨折生命的思考,他不想再浪费时间。
严在溪朝赵钱钱露出一个弧度适中的微笑:“我什么时候能搬进来呢?”
赵钱钱如释重负,喜上眉梢,不带距离感地在他腰后一拍,觉得这小子够上道,说着“随时都可以”,一边走到柜台前抽了张纸,顺手按开顶灯。
她背过身时,严在溪才看明白她烫了时髦翻翘的卷发,看着像个倒扣在脑袋上的窄口花瓶。
房间内霎时被光线照亮。
严在溪更清晰地把整间房看了一遍。
说是婚庆影楼都算抬举,这里勉强称得上是一间承办婚礼外包服务的摄影作坊。
90年起,西方白色婚礼逐渐流入,店里的装修有如照猫画虎。墙面刷着惨白的漆,用已经发黄的胶带粘了几根永远不会腐烂的绿色塑料藤蔓,还钉着一扇很假的木制窗户,窗下摆着一张漆料斑驳的卷边长椅。
不过挑高很足,估计有三米多,角落挂着垂下的红色幕布,前面有两把看着就能想象坐上去会吱呀乱叫的木椅子,连结婚照服务也一同包了。
两排活动衣架上挂有男士西服与女士婚纱,料子一般,款式也很旧了,但摆放地却异常整齐,被人用最大的努力精心归整过。
严在溪在赵钱钱找东西的时候,往里走了两步。
穿过柜台后的挨门,是一道狭又仄的楼梯,一路延伸上去,通往无边的昏暗。
他止步在小门前。
“小严,”赵钱钱把写了字的纸递到严在溪面前,“这上面有你明早要去的地址和对方的联系方式,还有一些客户之前提的要求。”
她说着顿了一秒,叹了口气才继续道:“明早拍订婚倒没多少事,就是一周后有一家婚礼跟拍有点麻烦。”
严在溪先前在英国的时候帮朋友拍过结婚证,对大致流程算得上熟悉。
从她手上接过那张纸,仔仔细细把客户的要求看了一遍,才抬头问:“钱姐,那明早我还需要过来吗?”
“不用,”赵钱钱让他今晚早点休息,明天凌晨起来直接带着设备去纸上的地点就好。
严在溪点了下头,又问她:“我收拾一下自己的行李,大概后天或大后天搬进来,可以吗?”
赵钱钱满口答应,不过她还是有点奇怪地看了眼严在溪,笑着调侃:“怎么?严少爷和家里闹矛盾啊。”
这个年代能出国深造的家庭绝不会缺钱,虽然严在溪身上的衣服她认不出牌子,但料子看着也并不差,怎么也不像是找不到房子住的人,更不像会来她这个“小作坊”求职的。
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赵钱钱纯当他嘴上跑马车的原因。
严在溪笑了一下,没有接话的意思。
一整个下午,严在溪都在听赵钱钱教他婚礼拍摄的抓拍技巧,又把先前工作室拍出的样片给他过目。
先前那些婚礼影集无论是技巧或质量在严在溪这里都是不过关的。但喜洋洋婚庆的价格摆在这里,与其余高质影楼拍摄的相片来说已经算性价比之选。
“这几张,”严在溪翻看相册的手停了一下,他眼眶微圆睁着,眼睛里闪烁起光:“这是哪位老师拍的?”
赵钱钱往嘴里塞着面包,听到他问走过来,撕了一半分给严在溪,被接过去才看了眼他指着的照片,咀嚼的动作慢了一下。
敞开的那页是三张尺寸不同的黑白照片。
头顶薄纱的新娘眼角挂有一滴透明的泪珠、新郎粗糙宽厚的手掌抚上新娘肩胛的特写、一位满面褶皱的老人与一个开口大笑的稚童,隔了一张喜字相望。
国内红白喜事分得很开,忌讳黑白色彩构成的婚礼照片,这么拍的摄影师便少之又少,严在溪正是看到这三张照片下贴有【客户不要,重拍】的标签才明白这是摄影师出于自己的选择拍下的婚礼瞬间。
他又往后看了一页,后面的照片是彩色的,但镜头语言极其鲜明,与前三张黑白照明显出自一人之手。
面包不知道放了多久,已经韧到有些难以下咽。
但严在溪毫不在意地塞进嘴里锻炼腮帮子,他半边身子撑在桌面,期待地扭脸,看到赵钱钱凝重一瞬的脸色,话音稍低。
“我前夫。”赵钱钱没有隐瞒,自然地又塞进嘴里半块面包。
严在溪见她脸色不太妙,小心翼翼地问:“劈腿了?”
“怎么可能?”赵钱钱河东狮吼,一掌拍他脑袋上:“敢劈腿老娘,一刀把他阉了。”
随后,她漫不经心地说:“死了。”
赵钱钱扭脸一笑,凑到严在溪身边看着那两页照片,问他:“拍的好吧?”
严在溪表情复杂,缓慢点头。
“那就好好干,”赵钱钱咧开嘴,像传授他什么武林秘籍,放轻了声音,说:“钱姐我虽然不会拍照,但把他那点技巧还是摸了个底儿朝天,你想知道的话我一点点教你。”
严在溪笑着点头,他问赵钱钱她前夫还有没有其他影集。
赵钱钱点着脑袋想了想,说:“应该是还有,不过都在我家,你要看吗?”
严在溪说好。
赵钱钱道:“那空下来你去我家看。”
又在工作室待了一段时间。
等严在溪抬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赵钱钱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出声赶他也走。
严在溪离开前,在窗边望见隔了楼房,伫立而起的金融城大楼。不知何时,每一扇窗户都亮了灯,如果挨得再近一些,或许能看见白领在里面不知疲倦的身影。
赵钱钱低头理着小皮包从他身后走来,瞥到严在溪停下地身影,跟着慢下脚步,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眼他仰望的方向。
大楼上挂着的四个大字点着金黄的光芒——
辰昇集团
“你喜欢的人在那里工作吗?”赵钱钱走过来,瘦小的肩膀牵强撞了下严在溪稍高的右肩,她扬了下柳眉。
“嗯……”
严在溪在走神,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含混在嘴里应着。
少顷,像是那句话慢了八百拍,突然被蜿蜒曲折的脑内沟壑接收。
他连忙否认:“不是,不是,没那回事儿。”
赵钱钱和他并肩站在玻璃窗后,望着门外的车水马龙,笑着再次瞥向那栋怪物一样顶着苍穹的大楼,说:“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能看到辰昇的地方工作?”
她想起收到严在溪第一封邮件的时候,对方着重在开头询问,是否可以看到辰昇集团在嘉青金融城独一无二的那栋大厦。
严在溪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还是说:“没有为什么。”
他又转过头去,呆呆地仰了下巴望出去。
路灯亮了,道路上的车流交错着闪过,红白交织的光忽而在面颊上闪动,有时将他稍灰的眼瞳短暂照亮。
赵钱钱没有耐心等他了,用手肘拱了下严在溪侧腰,严在溪痒得笑了一下,避开她的手。
“喏,”赵钱钱锁了门转过身,打开手包拿出一包红盒子的烟,抽了一支递过去。
严在溪借着灯光看到烟盒上的名字【恭贺新禧】,他感到好笑地笑了一下,摆手拒绝了赵钱钱的烟,说:“我不抽烟。”
赵钱钱也没有多说什么,反手把烟叼在红唇上,擦亮火柴点燃。她吸了一口,听到严在溪问:“钱姐,你干婚庆,抽的烟也这么喜庆啊。”
赵钱钱纤细的手指在他脑门儿上弹了一下,笑着说:“你懂什么,我这叫敬业。”
严在溪嬉笑着躲开她的手,在马路上看着有点吊儿郎当,惹来几个路人的匆匆瞥视。
“好了,不跟你扯了,老娘饿死了要回家做饭,”赵钱钱抽了口烟,踩着小高跟下了台阶:“你怎么回家?”
“我开车来的,”严在溪小跑两步,追上她,问:“钱姐你住的远吗?要不要顺路捎你一程?”
赵钱钱目光看向他指着的那辆竖了三角叉的黑色轿车,“嚯”了一声,竖了个拇指:“真是少爷啊,下凡来奴婢这儿渡劫啊。”
她刚说完,就想起一件事,拍了下严在溪肩膀:“正好,到时候有客户结婚送亲要租车的话,干脆你把这钱挣了怎么样?肥水不流外人田。”
严在溪跟着笑了一下,没说好还是不好:“不是我的,跟我哥借的。”
“亲哥啊?”
严在溪缓慢点头。
赵钱钱好笑地看他:“你跟你哥这么客气?我跟我表姐都是有去无回的。”
严在溪什么也没说,只是扯了扯嘴角,嘿嘿笑了一下。
不过赵钱钱拒绝了坐稀罕豪车回家,她指了指马路对面的公交站牌,说:“我等平民还是坐那个硬板凳坐得舒坦,一路直通家门口。”
严在溪没有坚持,在马路对面目送她离开,等赵钱钱走到公交站同他挥手时,也微笑着高举起手臂摇了两下。
赵钱钱在不宽的马路对面喊道:“小严,明儿机灵点儿!”
“知——道——啦——!”
严在溪两只手掩在嘴边喊。
一辆黑色大众缓速停在严在溪面前,深色玻璃降了下来。
他脸上的弧度还来不及收回去,像做了错事被抓到的孩子,手当即垂下去。
严在溪带着错愕地靠近了点,确认里面真的是他哥,愣愣地看他几秒,才诧异地问:“哥?你怎么在这里?”
严怀山正借着侧灯在看文件,轻扫了他一眼,淡声道:“司机看到你在路边。”
言罢,他把摊开的文件放在大腿上,没有询问的意思:“上车。”
严怀山又把视线移到文件上去了。
严在溪舔了下发干的嘴唇,嗓子有些哑,他笑着说:“哥,我开车来的,你们先走吧。”
严怀山面色冷漠,没有再多看他一眼,说:“知道了。”
车窗又关上了。
严在溪讷讷地偏过脸颊,目光追逐着车尾远去,融入车流之中。
红色尾灯渐渐分散,在他看得眼睛有些酸了,快要分不清那辆大众时,车却一个急刹在马路上停了下来。
后面跟着的几辆车连连大按喇叭,登时一阵刺耳的响声。
严在溪冷不丁皱眉,放眼想去看看怎么回事,他看到司机突然开门从车上走下来,放了个红色三角警示牌在车身一米远的地方。
严在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忙抓起钥匙拉开车门踩了油门开过去。
因为停在马路中央的车,本就繁华的市中心街道交通陷入瘫痪,堵得水泄不通。
严在溪用力拍了几下喇叭,前面的车流仍旧纹丝不动。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直接回了把方向,把车靠边熄了火,下车跑过去。
黑色大众离他停车的地方有一段距离,严在溪跑过去的时候还在微微喘息。
司机站在路边打电话,他焦急地敲了敲车窗。
过了片刻,车窗才落下来,露出严怀山英俊冷漠的脸。文件仍摊放在他膝头,车灯投下来,斑驳在他深蓝色如海一样的眼睛里。
“哥!出什么事了?!”严在溪问的语气很急。
“没什么事。”
严怀山语气淡然:“车爆胎了而已。”
这时,司机挂断电话,适时地走过来,微微低下头,道:“严总,我叫别的车来接您。”
严怀山微一颔首,正要说“好”。
“坐我车吧,”严在溪率先开口,他的目光毫不犹豫地看向严怀山,笑着说:“反正我也要回家的嘛,哥,省得等了。”
身后仍有不明原因的车辆暴躁地按着喇叭,不间断,尖锐又震耳。
严怀山转动沉稳的目光,一言不发地看着严在溪。从他的角度能看到严在溪额头上因小跑而渗出的薄汗,和呼吸急促微微分开的干燥嘴唇。
“好。”
他不带任何情绪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