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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海 第25章 第 25 章

作者:宇宙真美啊我操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01-10 16:47:18 来源:文学城

严在溪抱着小孩走进休息室的时候严左行正在和文铃争吵。

他一改方才在父亲面前伪装的含冤负屈,冷漠苛刻地质问:“你是什么意思?”

文铃不想让女儿面对父母的争执,松开她的手交给一直照顾女儿的菲佣,房内的几人目送这她出去。

严在溪进来时与送严星澜离开的菲佣擦肩而过,他看到文铃侧对着大门的身影。

文铃抬手沾走从眼眶里掉出来的眼泪,面容憔悴,但语气冰冷:“我要和你离婚。”

严在溪注意到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视线很快地朝严怀山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者仍旧若无所觉地将全部注意放在怀中发出吱呜婴语的孩子上。

“不可能,我不同意离婚。”

严左行紧紧皱起眉,下颌因用力而绷起阴狠的线条:“我很注意,不可能让她怀孕。”

房间被裹入一片沉寂的阴翳。

文铃突然让佣人拿了一式两份的文件来,递到他眼前:“那就分居吧,你把协议签了。”

严左行没有接,垂着眼睛看了眼文件开头。文铃要把两人名下的财产完全划分出来,女儿在成年前也要由她完全监护。他嗤一边往下又看了几行,一边目光森然地在妻子脸上来回扫视,陡然嗤笑一声:“你和老大一起算计我啊。”

文铃瞪圆了眼睛,她像是没想到严左行会猜到,又像是定好的计划出现了偏差。

严在溪听得心一紧,下意识看向大哥的方向。

不过紧跟着,严左行就抬手把掌心贴在妻子细腻的面颊上,说话的语气温柔至极,但眼神狠毒:“你说你图什么?你儿子马上就要被我送上去了,你真以为凭他自己能让老头满意啊?”

严在溪才意识到严左行说的是自己的大哥。

文铃的眼睛轻微地抖动,脸色不算很好地同他对视。

严左行说着,微微笑着回头,朝严怀山的方向看了一眼:“怀山啊,这次你的好事要被你妈妈搅黄了。”

闻言,严怀山微微皱起眉,看了眼母亲。

“本来爸爸是念着小时候的情谊,不想和你大伯、二伯撕破脸皮才让你越庖代俎,”严左行的语气很温和,一字一句地说:“闹成这个样子,爸爸也不愿意的。”

他松开妻子的脸,走到严怀山身边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转回去看了妻子好一段时间,他从佣人手里拿过笔,在协议上签下了名字。

严在溪看着严怀山的方向,大哥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察觉到他的目光,稍动了脸颊静静地看过来,和他对视。

严左行冷哼了一声,把协议甩在地上迈步走出去。

和严在溪擦肩而过时目光沉且冷地扫了下他怀里抱着的孙子。

文铃可能有话想和严怀山讲,看了房里多余的严在溪一眼。严在溪心领神会地把小孩放在地上,起身看着文铃的眼睛,笑着对她说:“文姨,我把大哥的宝宝送到了,那我就先出去。”

他站在毫无阻拦的空间里,却四肢都被一头庞大的象挤在一起,五脏六腑都被压扁,胸前塌陷又起伏。

文铃未置可否,不过她还是看着严在溪,让气氛更加逼仄。

严在溪不安地抓了下头发,脸上的笑容维持地很好,没有继续等她说什么,文铃或许也什么都不想对他说。

他的手放在门把上,准备推开门的时候,身后的文铃蓦地出声。

“这不是你的孩子吗?”

房间里一直透明的大象发出长而尖锐的鸣叫,打破长久维持着的视而不见与心照不宣。

严在溪的笑容有些僵硬,他嘴角抽搐了两下,勉强笑着:“我先走了。”

门敞开一道缝隙。

“我曾经那么疼你,把你当我的亲生孩子抚养,你却毁了我的孩子。在溪,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文铃很平静,仅仅是在叙述他们间发生过的事实,但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那么沉,又那么重,戳着严在溪的脊骨,将他压弯。

严在溪背对着他们,无处躲藏。

“妈,”严怀山走过去,低下脸看着母亲的眼睛:“别说了。”

“啪!——”

一声清脆的掌声落下,站在角落的几个菲佣纷纷自觉地看向别处。

文铃打得很用力,严怀山一侧冷白的皮肤迅速变红,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来。

“这是妈妈最后一次帮你,”文铃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和你爸爸一模一样,妈妈改变不了你。”

她安静了几秒,缓慢转头看着严在溪不做声离去的单薄背影:“他改变不了你,没有人能改变你。”

严怀山沉默不语地垂眼看着母亲。

一大片缄默在他们之间漂游,文铃发出很漫长的叹息,她看着儿子时的眼眶发红,紧紧攥着手指:“儿子,我之前只是以为你要帮妈妈离开他,但是我万万没想到,你连妈妈都要利用……你知道你爸爸的脾气,你这是在借他的手杀人啊……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严怀山平静地和母亲对视,一句话也没有说。

文铃深深吸了口气,把所有的情绪都收了回去,道:“把孩子送走,与其被你爸爸变成下一个你,不如放他自由。”

严怀山说:“我会联系他的母亲给一笔抚养费——”

“我说的不是他,”文铃扫了眼他怀里的婴儿,心如死灰地看向被菲佣牵着小手,面无表情看着他们的严?汌。

严怀山看了儿子一眼,红肿发紫的脸颊上嘴唇短暂地张合,异常平静:“不可能。”

文铃抬头看着他,目光坚定:“你不肯的话,我会亲自动手。”

很突然地,严怀山温和地笑了一声,他把怀里被他与母亲精心为父亲制造出的私生子随意递给一旁的佣人,牵起独子的手,出门前对母亲道:“您可以试试。”

严在溪几乎是夺门而出,他像块被灌满铅的石头,四肢变得异常沉重,四面八方的嘈杂声蜂拥而至,无数双好奇的视线窥视着他古怪的动作。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急不可待地推开盥洗室的门,手抖着把门上了锁,而后一切好像归于一种诡异的宁静。

严在溪无力地靠着门板,一点点滑落在地。

卫生间里蔓延着高级香精柑橘的气息,使人慢慢平静。

严在溪屈膝坐在瓷砖上,双手死死抱紧双腿,把脸埋进去,呼吸变得很长、很长。

“笃笃。”

背后顶着的薄木板被人叩响。

严在溪慌乱地扫了下单间的厕所,闷着声音,说:“里面有人。”

“是我。”

文铃的声音突兀地在门外响起。

严在溪拳着的手背绷起青紫的血管,他的喉咙变得干哑,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一时间,门内外都安静下去。

严在溪没有听到文铃离开的脚步声,知道她还站在门外。

过了好一阵,门被拉开了一条很小的缝隙。

文铃透过门缝对上严在溪的红得可怕的眼睛,她强势地推开门挤了进去。

“文姨。”严在溪张了张嘴,干巴巴地叫了一声。

文铃面对严在溪,努力保持理智:“如果他叫你去金桂枋做什么事情,不要去。”

她没有给严在溪问为什么的机会,直白地说:“他从小就不是一个懂得放弃的孩子,三年前你爸爸就和他达成协议把金桂枋放在他名下了,我不知道这三年里面有什么变动,也没有想到你还会回来。”

严在溪在文铃的目光下,艰难地呼吸着。

“你回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我也不会再去救你。”

“文、文姨,您是什么意思?”严在溪还没完全明白她的意图。

“他房间的书房后有一个暗门,如果你看到里面的东西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但你最好永远不要看到,”文铃露出哭一样的微笑,“不然你会和我一样,对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感到那么陌生,又那么可怕。”

文铃待的时间很短,几乎没有给严在溪任何提问的机会,她拉开门前,顿了顿,说:“你爸爸把你的孩子送到疗养院去,以此来控制他的儿子。如果你有一点爱你的孩子的话,就把他从严家带走,送到一个正常的家庭去,让他平凡又快乐地长大。”

严在溪在文铃之后走出去,也紧跟着推门出去。

“聊了什么?”

严怀山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咚!”严在溪被吓得冷不丁缩了下身体,脚踝撞在还未完全合拢的门板上。

他吃痛地弯腰揉了揉踝骨,脸颊上的五官也狰狞着,眼神迷惘地仰起脸,看着大哥的方向,咬着牙:“哥,你怎么在这里?”

严怀山第一时间没有回答,他垂下眼睛的幅度更大。严在溪的鼻梁以下到裸露在外的脖颈都晒黑了,只有额头和眼睛勉强和先前一样白,眼角到眉心的距离连成一条光滑的线。

“刚才和妈在聊什么?”严怀山脸上的表情不怎么变,冷淡也漠然,看着也不像很认真地索求他的回答。

但严在溪就是太了解他,不重要的事情严怀山可能问都不会问。

他眼神有一瞬间的躲闪,很快地回答:“妈——文姨来问我和Alice的情况。”

严怀山说:“他闹着要找舅舅。”

“找我?”严在溪奇怪地看下去,对上严?汌毫无表情的肉脸颊,他默然了几秒,反复咀嚼大哥的话。

闹着?

看上去哪里像要闹了?

严怀山松开牵着儿子的手,把他往严在溪身边推了一下,语气冷漠:“舅舅就在这里,你还想做什么?”

严在溪被他猛然的靠近弄得有点不适应,他可能是潜意识不愿面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严?汌睁着白眼皮,看了看严在溪,又看了看爸爸,垂下去的眼角维持着冷淡的弧度:“我要舅舅牵我的手。”

小孩说完话,严怀山就把目光从他身上转移到严在溪脸上去,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严在溪的眼睛。

严在溪舔了下嘴唇,努力勾起嘴角,朝严?汌伸出手:“来吧,舅舅牵着你。”

严?汌用发潮的手心平淡地抓住严在溪的三根手指,又平淡地站到他身旁去。

全程既看不出他达成心愿的兴奋,也体会不到他是真的很想要牵舅舅的手。

严在溪像被他柔软的手指抓住心脏,他抿了下嘴唇,忍住忽地发酸的眼泪,温柔地笑着去揉小孩蓬松柔顺的黑色头发。

“哥,你带他去——”严在溪倏地想起一件事,猛然抬头看了严怀山一眼,但他又想到孩子还在这里,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完。

严怀山却好像明白他想问什么,点了下头:“查过染色体了,没有问题。”

“哦,好,”严在溪躲闪着他的视线,低头又看着严?汌的脸,垂下去的睫毛微微颤抖了几下,“那就好。”

严?汌的太阳穴两侧有很轻微但不正常的泛红,严在溪注意到他留长的鬓边可能是为了遮住这些痕迹,他奇怪地皱眉伸手去碰:“这是被虫子咬了吗?”

严?汌幅度很大的躲开他快要碰上来的手指,脚上的小皮鞋擦在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

他甩开严在溪的手跑到爸爸身边去。

严在溪的手还保留着牵着小孩的姿势,被躲开后无措地蜷了一下。

“是爸爸请医生做的治疗,”严怀山低下头看了儿子,抬手捂住他的耳朵,语气仍旧没有丝毫变化,平静无波地说:“防止他跟我一样,不太正常。”

严在溪脸上的神情登时变得有些复杂,他又看了小孩一眼。

“没有……”

“嗯?”

严怀山看着欲言又止的弟弟。

严在溪抬起眼皮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有些艰涩地说:“没有不正常,他很好。”

“嗯,”严怀山从鼻腔发出沉静的回应,他冷不丁走上前一步,挨得严在溪很近,“他很好。”

严在溪不习惯地垂下脸,但下巴随即被严怀山抵着手指抬起来,两个人不得不对视。

严怀山的眼睛很干净,几乎没有细小的红色血丝,连眼球的颤抖都不太有,而严在溪的眼睛连平静的时间都没有,剧烈转动着哪里都看,又哪里都不敢看。

“哥……”

严怀山微微颔首,呼吸间古龙水的气味很淡。

他伸了一根手指,发热粗糙的指腹在严在溪右眼的眼尾轻而快地划过去,如果不是看到手指的残影,严在溪会误以为这是他的错觉。

严怀山把指尖上的东西吹掉,很平静地说:“有一根睫毛。”

严在溪神情惘然,脑子还没转过来的时候。严怀山突然把视线错开他的眼睛,微微向上挑起薄而白的眼皮,目光冰冷地像脱弦而出的箭,直直望向离他们不远处的装饰柱后。

来找人却意外撞见这一幕的严虹没再躲藏,整理了下发型走出来,隔得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和面无表情的严怀山对视。

“R,你要不要吃点东西?”Alice拎着一个塑料袋坐到严在溪身边,她拿了一瓶水和一个面包递过去。

严在溪帮她拎着她的手包,接过水但没有要面包,先帮Alice打开她的瓶盖,才又开了一瓶,喝了一口。

Alice没有强求,从他手上拿走自己的手包,看了眼航班信息板。

他们的计划是从嘉青前往更北方的哈尔滨,再折回西藏,而后从拉萨贡嘎直接离境飞去肯尼亚。

严在溪余光扫到她仰头的动作,转过去也跟着看了下他们的航班,还有一个小时就要登机。

宴会结束后严在溪仅仅和Alice在嘉青停留了额外的一天时间,就仓促地定下了前往下一个城市的机票。

Alice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要逃难?

但严在溪只想要逃,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逃离什么东西。

两人坐在正对着玻璃窗的座位上,凌晨的机场人不算多,三三两两地分散在各个角落。

头顶散射的灯光有些暗,有种让人昏昏欲睡的魔力。

严在溪百无聊赖地把水瓶上的塑料包装扣下来,又顺延着纹路重新贴好。

很薄的塑料纸片在他手里发出密集且聒噪的碎响。

严在溪眼帘垂下的时候,他的眼睛会很专注地盯着某个地方,给人以某种复杂又无法理清的神秘感。但他张着眼睛的时候,目光又异常清晰,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在眼眸里,好像漏了底的口袋,一眼便能看穿。

介乎于复杂与简单之间。

Alice几度从手机上分出视线看着严在溪的方向,不知道第四次还是第五次看过去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问:“River,你舍不得家乡吗?”

严在溪被她问得愣了一下,但没有否认,低在双臂间的头轻微地点了一下,语气很低地说:“只有一点。”

又停了一段时间,他说:“我其实已经有快要四年的时间没有回来过了,没想到这次回来,变化竟然这么大。”

Alice手指勾着一缕金色的头发,歪着脸由下看上来,鼓了鼓白皙精致的脸颊:“你想要再和家人待一段时间吗?我一个人可以先去北方,之后我们可以约定在某个城市汇合。”

严在溪的手瘦且修长,撑着脸的时候能完全把他比寻常男性要小一些的脸遮住一大半。笑的时候虎牙顶上嘴唇,和唯一的一颗梨涡毗邻,这就导致他的笑容看上去会比别的人更加灿烂。

“这是个不错的提议,”严在溪笑着对Alice说,“但我和他们的关系没有你想象中的好,也没有人需要我的陪伴。而且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你不懂中文,一个女生也不安全。”

Alice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甜甜笑起来,对他说:“你是个负责又可靠的好男人,R。”

严在溪抿着嘴唇笑作回应,看起来有些不符合年龄的腼腆。

电子面板上的数字在一分一秒地跳动。

又有一架排队起飞的航班在面板上消失。

面前的玻璃窗后,一架飞机拖着闪烁光斑从面前进入跑道。

开始滑行的时候,严在溪还在整理他对严怀山的感情。

等飞机没入第一朵云后的时候,严在溪想到在那片建筑工地的小黑屋里,他曾跟严怀山说过,人想要的东西绝不会全部得到。

他既想要哥哥爱他,又害怕哥哥真的爱他。

他既盼望严怀山远离他,远到下辈子都不复相见;又乞求哥哥不断朝他走近,近得他们的骨头都要压缩在一起,心脏也合二为一。

严在溪远离了严怀山快四年的时间,他以为提到“严怀山”这三个字心中平静到毫无波动的时候,就是他该回来的时候。

但到现在,严在溪才明白过来,那并不是他以为的平静,而是已经心脏已经跳到了濒临破碎的极值。

严怀山像连着风筝的轮盘,严在溪飞得越远,就越能记起身上绑着的、剪不断的线。

但轮盘绞得太快,风筝不能离轮盘太近,不然就会从天上急速坠落,只会同他一齐走向毁灭。

那架消失的飞机从第一朵云里出来了,遥不可及的夜空中,规律闪烁着红色的警示灯。

亮着蓝色荧光的面板上,他们的航班又朝前跳动了一行,距离登机还有四十分钟的时间,是时候要去登机口了。

“我——”

Alice起身整理的时候,严在溪忽地开口,但很快又合上嘴唇。

他在临行前又想到其实很多还没有做完的事情。

还没有联系赵钱钱约她见上一面,看她过得好不好?;学妹发来约饭的邮件也没有回复,他还想问一问谢呈的处罚是什么?;听说曾经他住过的福利院要拆迁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赶得上最后去看一看?;三年前的证书他还没有去拿,他一直很想知道证书上的签名是打印的还是手写的?;文铃在盥洗室对他说的那些话和小孩额角的红色痕迹他都还没有查明,如果严怀山没有骗他,他要怎么办?;他要不要把小孩救出来,可是救出来了放到哪里,还要交付给孤儿院吗?可是孤儿院的生活严在溪已经体会过了,他怎么会让自己的小孩重蹈覆辙?;难道要带在身边吗?可是他要怎么跟小孩解释父母的问题呢?如果小孩哭着问他要妈妈又该怎么办呢?

每一个问题都伴随着一个新的问题接踵而至。Alice跟他说话的时候,严在溪没有立即回过神来,直到胳膊被人轻轻摇了一下。

“怎、怎么了?”严在溪猛然眨了下眼,垂下眼看到Alice苦闷的脸色。

Alice指了指悬在高出的面板,说:“飞机竟然晚点到明天凌晨了。”

严在溪急忙抬头看上去,发现他们的航班后备注了晚点的信息。

他只好让Alice重新坐在这里等待一下,独自去服务台咨询是否可以更换别的班次。

但并不理想,由于航线沿途某个城市的极端天气原因,所有前往哈市的航班都推迟到了次日凌晨起飞。

严在溪先带Alice去机场旁的酒店开了一间房间。

因为两人先前都是分开两间酒店房间,所以Alice问他:“你不住在这里吗?”

“我忽然想起有个急事要处理一下,”严在溪心中涌起的冲动还在酝酿着,逐渐形成一个很小的漩涡,他看着Alice,说,“你在这里等我,我会在登机前来接你的。”

Alice坐在柔软的床垫上,摇晃着小腿,笑着对他点头。

严在溪走了没五分钟,又出现在被敲响的门后。

Alice皱着浅色的眉毛,问他:“怎么又回来了?”

严在溪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是又跑回来的,胸膛起伏着,咬字间发出急促的喘息:“如果我想从一个人那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一个小孩,但是还想凭空变出一笔钱保障小孩未来的生活,我要怎么做?”

“你要绑架谁啊?”Alice觉得他在开玩笑,也娇声笑了一下,压低了眉毛,开起玩笑:“告诉他们不给钱就撕票。”

出乎意料地,严在溪并没有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只是变得更加冷静,好像早已想到了Alice回答的可行性,仅仅需要一个人更加明确的告诉他,可以这么做。

“你可以多等我几天吗?”严在溪说完,觉得这样对Alice来说有些突然,很急切地补充道:“三天,等我三天。”

Alice有些懵地看了他一下,不过还是点头:“好的,没问题。不过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严在溪没有急着离开,他跟Alice回到了房间打开酒店书桌摆着的电脑。

电脑运作的速度没有很快,还有些卡顿,加载网页的时候,屏幕总闪出斑驳的蓝色方块。

Alice不懂中文,站在严在溪身后完全看不懂他在噼里啪啦地打些什么。

严在溪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登陆过【心灵家园】,论坛首页有其他帖子火起来,把他的旧帖挤了下去。

活跃在帖子里的用户渐渐减少,恐怕即便有人看到也会觉得是楼主时隔几年再次犯病,就连严在溪都觉得他在病急乱投医。

但他还是一个字一个字敲了上去,喉结滚动一下,按下了【发送】。

【急求,在线等,有没有病友知道去哪里找给钱什么都肯做的人?没有杀人严重的那种……】

连着点了几次刷新页面,都没有新的回复弹出来,严在溪没有浪费时间,点开其他页面开始搜索高价聘请等字眼的网页。

但搜索一圈,仍旧无果。

严在溪一个个把点开的网页关闭,在光标移动到最后一个标签页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再次点击了刷新。

窗口探出一个新的红色小点,显示有了新的发言。

严在溪心口一紧,咬了下嘴唇,手指有些颤抖地点了进去。

病友xhsakjie113留言——

【医院重症监护室外,总有为了钱什么都肯做的人】

严在溪把这条回复连同自己的问题一同删除后,关掉电脑和Alice告别,离开了酒店。

嘉青的医院大大小小有很多,但严在溪其实没有去过几家。

他从出租上走下来时,精神还有些恍惚。

一直持续到了医院急诊的楼下,抬头看到高楼上工整明亮的大字——

【嘉青市第一人民医院】

他生下哥哥的孩子的地方。

严在溪在医院门前止步,他迟疑着隔着透明的玻璃门望了眼光线幽暗的大厅。

夜晚的医院平静得不同寻常,空气里弥漫着不宁静的声音,仪器运转、祈祷与心跳。

严在溪从机场鼓起的勇气被憋在心口,像一颗烂在泥土深处的种子,既bu向下生根,也无法向上发芽。

他苦恼地抓了把头发,垂着脸在大门前的台阶上坐下。

冬夜的风寒冷且刺骨,夹裹着一些潮湿冰冷的气息,压在脊骨上,和严在溪的心情同样沉重。

他坐下去的时候伸手去口袋里拿出烟盒,余光扫到一旁挂着反光的禁烟标识,顿了顿,手不自然地垂落下去。

严在溪想到前不久在酒店阳台时严怀山问他的问题。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他告诉他哥不记得了。

但其实严在溪记得很清楚。

有过一个他无法抑制思念的夜晚,有过一张刚打印就被撕碎的机票,有过一个卖烟的烟童,有过一瞬心脏短暂的抽痛。

在肯尼亚的一座岌岌可危的教堂中,严在溪祈祷过哥哥长久的活,诅咒过严怀山及早的死。

圣母大理石雕刻的石像下,他对生的祝祷与对死的欲求同样虔诚。

严在溪用从烟童手里买来的烟点燃了天父脚下的长明灯,又很快地将它吹灭,神经质地把愿望撤回了。

他们之间的爱与恨无法真正纯粹,他可以去爱为他遮风挡雨的大哥,他可以去恨带给他无尽伤害的严怀山,可他不能既选择去爱,还要活在恨中。

但严怀山与大哥归根结底仍旧是一个人。

所以,他只且只能,爱恨交织地去恨、爱恨交织地去爱。

风吹得让人误以为时间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但身后的大门被一个男人推开时,严在溪看了眼手机,才刚刚走过凌晨。

寒夜肃杀,他清晰地听到男人同电话中另一人的对话。

“医院怎么说?”

“唉……至少四十万,我和他妈砸锅卖铁都凑不够四万,更何况是四十万……”

“真他妈操蛋!”

“抢银行去吧!!!”

……

“大哥!”严在溪冷不丁站起身,紧张地吞咽了下唾沫。

男人停下脚步,面相老实,一下胀红了脸,不过在夜幕中并不明显,朝他连连摆手:“我不是真的要抢银行啊!”

严在溪看了他少顷,又低下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男人古怪地用眼神觑他,裹进衣领埋头走下楼梯。

“大哥,稍等一下。”

严在溪忽地几步跨下来,他拿出手机对男人道:“我不小心听到你需要很大一笔钱,可不可以留你个联系方式,我这两天可能需要人做点事情。”

“干啥啊?”男人说话带着点北方的乡音,不像在嘉青生活很久的样子,他警惕地打量了严在溪两眼。

“我晚一点联系你可以吗?”严在溪说着,当着男人的面把钱包里所有的现金都掏了出来,递给他,“大概就是天亮之后,我有件事想让你帮我。酬劳很高,可以付得起你孩子的手术费……”

他说话的口吻很含蓄,但男人听出来了什么,低头看了眼严在溪手上的钱,接过来,定定地看了他很长一段时间。

最终,男人郑重地点头,报给他一个联系方式,临走前还是点头,念叨着:“好……好……”

严在溪目睹他走远了,也跟着走出医院抬手拦下一辆等在门外的出租。

车子启动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窗外,男人离开的身影被手机一闪而过的光斑照亮。

“喂?你说的人我遇到了,他给了我三千块钱。说天亮之后会再联系我,我已经跟我家那口子说好了,你们一定要说话算数……哎等等,他给我的三千块钱我要——哦,好好,谢谢啊,那我就留下了……”

“还有别的事吗?记住,我没有跟你联系,不要主动打电话。”

蒋诚将电话挂断,回身推开内屋的门。

办公室内的光线很暗,仅有书桌上亮着的一盏由215块不同颜色的蓝色玻璃块贴合而成的琉璃灯。

蒋诚对这盏灯的历史如数家珍,毕竟是他替严怀山飞去维也纳拍回来的。

严怀山买它没有什么原因,只是严在溪在很久之前直白又强烈地称赞过哥哥海一般的蓝色眼睛。

所以严怀山想把世界上所有像他眼睛的东西都搜集来,送给弟弟。

仅此而已。

严怀山不偏不倚地静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上,多一分将脸落在光线里,少一分就完全在黑暗中沉没。

“他们和在溪碰面了。”蒋诚说。

严怀山把手里的钢笔放在笔架上,折叠好刚刚落笔的信纸,撞入一个完全洁白的信封,腕间上过发条的手表在静谧的空间里传出机械齿轮急促转动的滴滴声。

他没有接过蒋诚的话,而是整理了桌上摊放的文件,平淡地整理解开纽扣的西装,有力、骨节分明的手从容拿起一旁的袖口,一丝不苟地合拢。

“我爸已经拿二叔开刀了,”严怀山的语气很低,有种无法再低的沉稳,“在挪威选了一家疗养精神的护理院。”

他很淡地笑:“挺有他的风格。你说这时候我再用大伯刺激他一下,会怎么样?”

蒋诚没有他这样冷静,有些用力地呼吸:“怀山,我还是想劝你再考虑一下,不要把孩子牵扯进来,绑架的风险太大,把孩子交出去决定权就不在我们手上了,游乐场十五亿的缺口会有办法筹到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但我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严怀山冷漠又强势地打断他的劝阻。

不算明亮的灯光后,严怀山蓝色的眼睛变得很深,面孔变得很淡,眼下的泪痣轮廓加重。

蒋诚的声音在房间戛然而止。

他无力地看着一意孤行的严怀山。

“我没有多少耐心了。”

严怀山的语气分外平静,左手随意地放在桌面,右手盖在整理好的文件上,不明显地拳紧:“第一次,他差点死了。第二次,他走了四年。如果这次我再失控,可能会出现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场面。”

蒋诚愣了很久,看着他被灯光映在墙面的阴影,没有讲话。

“Alice替他保管的行李箱打开了吗?”严怀山没有深入和他沟通的打算,转变了话题。

蒋诚怔了怔,点头:“里面只有一些衣服,和日常的杂物。”

“日记呢?”严怀山口吻里有一些笑意,“他从小就爱写日记,人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有两本日记,我去拿进来。”

说着,蒋诚背手走了出去,不出一分钟,又拿了东西折返回来,将本子放在严怀山面前的办公桌上。

“有一把是带锁的,在箱子里找到了钥匙。”

严怀山没有急于翻阅,仍旧看着他,说:“我今天会晚点走,叫他们先下班吧。”

“好,”蒋诚点了点头,在准备离开时被他叫住。

严怀山把他进门时就整理好的一沓文件递出去。

“这是?”蒋诚迟疑了一秒,没有立刻接过去,抬头和严怀山对视。

“没什么大不了的,”严怀山漫不经心地说,“只是一些我爸在辰昇这几年让我替他收拾烂摊子的证据。”

蒋诚大惊失色,正要摇头推拒,就听到严怀山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在赎金被掉包后亲自交给我爸,告诉他我本意是让你曝光出去。”

蒋诚不敢接,声音不自觉地放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担忧:“怀山!你要做什么?!”

严怀山坐在朦胧而宁静的光晕里微微抬头,和站着的蒋诚对视,他没有丝毫犹豫,道:“最好当着严在溪的面,如果找不到时机,就直接把最上面的信封给在溪吧。”

“你——!”蒋诚或许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盯了他好一会儿。

在他陪伴在严怀山身边的职业生涯中,蒋诚从未有过一刻比现在要更加摸不清老板的内心。

严怀山静静看着蒋诚,过了少顷,问了他一个问题:“他这次回来前学了企业管理,你觉得他想做什么?”

“成为您在公司站稳脚跟的助力,”蒋诚如实回答。

严怀山的手指在桌面有节奏地敲击,似乎是在思考。他很突然地笑了一声,却说:“不见得,毕竟现在来看,他应该会有点恨我。”

“你们都太小看他了,”严怀山又道。

“您觉得在溪会和您抢辰昇吗?”蒋诚问。

“你觉得呢?”严怀山反问。

蒋诚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不再接话。

“这样吧,我会让人去查他这次回来的目的,”严怀山为先前的命令做了补充,“再拖一天交出去,如果这期间在溪有进来参一脚的意向,这份资料就不要交给我爸了。”

蒋诚犹豫了一下,小心地观察着严怀山的表情,问:“万一在溪真的要和您抢呢?”

严怀山点着桌面的手指微微停了一瞬,注视着蒋诚,没有回答。

蒋诚张了张嘴,不知道想说些什么,但出口只是谨小慎微地问:“您不信任在溪吗?”

“怎么会?”严怀山又笑了一声。

“我只是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不变的爱。”他说。

最终蒋诚败下阵来,深深吸气接下严怀山递来的文件,他知道这里面每一个数据都无比重要,握着资料的手才会剧烈地颤抖。

蒋诚走出去的路都变得漫长,他甚至怀疑有过瞬间的同手同足。

外间秘书室的亮光很快灭了。

整栋大楼陷入幽深的黑暗,同夜色融为一体。

但如果有人此时抬头,能看到在三十五层的某个办公间,还亮着微弱的光。

严怀山一直等到周遭完全寂静,他的视线才淡淡地垂下去,看着眼前交叠整齐的日记。他伸手看似随意地翻开第一本,又合上。

桌面上平静摆放的还没有拇指长的钥匙被拿起来。

咔哒——

日记本上挂着自欺欺人的、并不结实的塑料锁随之打开。

严怀山翻开扉页的力道很轻,但手背上虬起着明显的筋络,伴随着指节蔓延向上,没入遮挡手臂的袖口。

1月14日

好恨你,严怀山,你怎么不去死。

1月15日

我爱你,哥。

……

3月28日

恨你,恨你,为什么你还活着?

3月29日

哥哥,你要长命百岁。

……

4月28日

为什么要带我回家?我恨你,我恨你!

后悔没有掐死你的孩子……

4月29日

梦到了你带我回家的那天,哥,谢谢你。

……

6月16日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做错了什么?我真的不想活了,好痛苦。

严怀山,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6月17日

哥,你要去天堂。

……

11月25日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11月26日

哥,乞力马扎罗下雪了,我看见大象在迁徙。

祝你生日快乐。

……

屋内沉寂良久,严怀山拿起手旁的座机听筒。

忙音发出很长,不会停顿的“嘟”响。

他垂下眼睛,看着亮起灯光的拨号键盘,好像是犹豫了,也可能在任由理性与感性厮杀。

一阵急促的铃声下,刚刚回家的蒋诚接通了电话:“怀山,有事吗?”

扬声器那头传来严怀山冷漠又有些失真的声音:“不用等了,赎金转移后就把那份文件交给严左行吧。”

严在溪下计程车的时候抬头看了眼天。

云格外厚,遮住了月亮,金桂枋的庄园匍匐在黑暗中,大门紧闭着,像睡着的兽。

应当是现在没有人住在这里的缘故,金桂枋的安保人员不如先前的多,只有大门内侧坐在一间平房里替主人开门的守卫。

严在溪没有受到任何阻挠,走过保安亭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到。

想到那天文铃私下说过的话,他推开门前本能地吞咽了口唾沫。

可在严怀山的事情上,严在溪不愿意相信任何一个人口中的评判,即便他早已有了准备,但仍旧固执地踏入牢笼。

厚重的木门轻而易举地被推开,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房内沉木的气味扑面而来,一切都静悄悄地,静到死气沉沉。

房子,囊括里面的人都陷入沉眠。

严在溪打着手电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木制地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响,路过某扇没有拉上窗帘的玻璃窗,月光微弱地在地面投射下花瓶起伏的轮廓。

上到四楼所需的时间并不长,但严在溪弓背走得谨慎,他踏上最后一阶木阶时抹了把额角渗出的汗珠。

东侧的第一间

东侧的第一间……

严在溪握着手电,努力辨别方向。短暂的晃动后,一扇沉红色的木门停在光束中央,金色的锁孔里插着的钥匙串泛起冷然的光。

严怀山的房间其实他来过。

不过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房里的摆设和先前几乎没有区别,严在溪进入卧室后加速穿过那张铺了深色床单的双人床,推开最后一扇门,进了内间的书房。

但这只是一间再普通不过,与庄园其他书房无异的房间。

严在溪皱起眉仔细回忆文铃说的每一个字。

暗房?哪里还有可能有一间房间的空间?

他在思考的时候,目光停留在一面墙壁的角落。严在溪迟疑了一下,打在墙壁上的灯光也随之一晃。

“咚——”

严在溪反手用指关节轻轻叩了下墙面,耳朵贴上去听到空洞的回响,他愣了一下,当即沿着挖空的墙壁边沿敲着,一直摸索到藏在柜子后的某个很小的按钮。

严在溪的动作顿了一秒,紧跟着用力按下去。

从墙壁那头响起一声很轻的弹跳声,他侧过脸看过去,墙与墙之间出现了一道角度很小的细缝。

严在溪紧张地频繁吞咽口水。

就连青春期的逆反效应都没有让他鼓起勇气寻找兄长隐藏的秘密,现在面对即将揭开的谜题,他前所未有地感到恐惧,以及零星隐密的兴奋。

心脏跳得很快,快到像被钉上弹簧在胸膛间上上下下地弹跳。

严在溪要推开门的时候,后脊竖起的毛发间流窜起电流,让他手脚发软。

手电的光束从狭窄的缝中钻进去了,先他一步进入了房间。

吱呀——

门比他想象中地要重,严在溪必须要两只手一起用力才能推开。

他挤入门后的空间,光柱来回扫荡在黑暗深处幽长的通道,仿佛没有尽头一样。

逼仄的空间中,严在溪能清晰地听到他的脚步声与变得很轻的喘息。

长廊的尽头又是一扇门,比其他的门要矮许多,严在溪要轻微垂下脸,才不会顶住门框。

他按下门把前低低地喘了口气,神情紧张地握紧手里的光源。

矮门毫无阻力地被严在溪推开了。

“咚!”

能照亮逼仄空间的手电筒猛然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坠响,明白色的灯光与光圈外的阴影交织着晃动。

严在溪的视线剧烈晃动在灯影中,又随着光线渐渐安定。

他脸色发白,跟纸一样,垂下很薄的眼皮,眼球顶起不安定的蛹动。

室内再次陷入了一派沉寂。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房间里响起严在溪颤抖的声音。

他硬着发木的头皮抬起脸,小心翼翼地叫道:“哥……”

“怎么这么晚回来?”严怀山的表情丝毫看不出任何异常,他伸手从墙上取下最后一样东西,转头看着僵在门口的严在溪,露出很浅的微笑。

“哥,我……”严在溪大脑完完全全地空白,他紧张地说不出任何有力的辩驳,没有看清墙上贴着的东西,视线垂到严怀山握着一塔东西的手上,后知后觉地反映过来那好像是一摞照片。

他朝严在溪靠近了一步,严在溪冷不丁打了个颤,往后退了很大一步。

严怀山平和地笑了一下,问:“小溪,你很怕哥吗?”

“不是,哥。”

严在溪神色彷徨,毫无说服力地回答。

严怀山侧身从他身边矮身出门,严在溪紧跟着转过去看着他哥快要走出走廊的背影,他又看了看和严怀山近在咫尺的暗门,没有思考的时间,加快脚步跟上严怀山的脚步,最后几乎是硬生生从他哥身后挤了出来。

严怀山把手里的东西随手放进书桌的抽屉里,转过身来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严在溪抿了下嘴巴,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妈妈跟你说了什么吗?”严怀山笑了笑,“怎么出去一趟人瘦了,胆子也变得这么小?”

严在溪一言不发地垂着脸站在他正对面的位置,像个被训斥的孩子。

严怀山合上抽屉,平静地对他说:“你见到哥总在逃。我记得第一次去你妈妈家接你的时候你就在躲我,后来长大了也总因为哥训你想离开家,再后来也是。”

严在溪额前的碎发微微抖动,严怀山看不到他低下去的脸。

“小溪,其实你不用担心,也不用逃,”严怀山看向严在溪的眼睛里有一种别样的冷静,“哥追不上你的。”

严怀山朝着严在溪走近了一步,严在溪的余光扫到背后还未关上的暗门,小步地移向门口。

“哥……”严在溪拙劣地说,“我困了,我先走了,Alice还在机场酒店等我,我们要赶明早的飞机,等不到我她会着急的。”

严怀山慢条斯理地迈动脚步,他每靠近一步,严在溪就往可以离开的大门后退一小步。

两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严怀山又走了很大的一步,穿过了严在溪,和他一步之遥的距离:“我也要回去了,孩子还在等我讲故事书。”

严在溪的心重重跳了一下,他猛然抬头大叫了一声:“哥!”

手放在门把上的严怀山微微偏转过身体,问:“什么事?”

严在溪站在原地,眼睛在黑暗中睁着,很亮,急切地说:“你过来一下好不好?哥,你过来一下。”

严怀山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很缓慢地张合了下眼皮,又看了眼还未完全转动的门把,抬步朝严在溪的方向走了回去。

“你带手机了吗?”严在溪很着急地看着他,“我要打个电话,借我一下手机。”

严怀山没有丝毫犹豫,把口袋里的手机拿出来递过去。

严在溪接过手机前有片刻的停顿,伸手从严怀山手心里拿走手机,抬起眼睛看着严怀山的眼睛,和他对视。

“小溪——”

严怀山微微张口,话音还没有落地,伴随一声摔门的重响,严在溪的背影便消失在门后。

严在溪手抖得厉害,急忙转了门把上插着的钥匙反锁,又把钥匙拔了,从一旁敞开的窗户外丢了出去。

“咚咚!”

门板被人从里侧拍响,传出严怀山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小溪,让我出去。”

“哥……”严在溪试探着靠近那扇紧闭的门,他怕门打开,又怕门打不开。

“小溪。”

严在溪的额头抵在门板上,严怀山的声音好像就响在他耳边:“放哥出去。”

“哥,只要一晚,就一晚……”

严在溪紧闭着眼睛,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并不确定严怀山真的可以听到。

“在溪。”

门另一侧的严怀山叫了他最后一声,彻底安静下去。

严在溪喘息得急促,严怀山平稳地呼吸。

严在溪每一次的呼吸都落在他的间隔里,完美地镶嵌在一起。

严在溪贴着冰冷的木门,一点点蹲下去。

违背人伦纲常爱上兄长就注定了爱于他们而言无法柔软,是失控的火车加速驶向毁灭,是离群的企鹅飞奔向冰岛,是一株发芽的毒草,是精神逐步的腐烂,是摧毁秩序,是道德沦丧。

某种程度上,严在溪因严怀山而存在的痛苦疾病或许终身无法痊愈。

严怀山带给他光,也造成他全部的黑暗起源,而严在溪却正在无法避免,也心甘情愿地趋近自毁的泥沼。

他们之间形成了病态的圆环,自有一套情感秩序。

一个在圆的起点执掌救赎,一个在圆的末端形成诅咒,在叠合的圆中,此消彼长。

严怀山在黑暗中垂眼看着门缝外一团颤栗的黑影。

严在溪的声音很朦胧,不太清晰地传进来:“在碧兰湾17栋,小孩住在2楼右手的第二间房间,现在就动手,尽快。”

严在溪抱膝蜷缩在门外,他后脊严丝合缝地贴上门板笔直的线,听到门内传出严怀山低沉平静的声音:“谁告诉你他在哪里的?”

严在溪有很长的时间没有说话,他在发呆,发了很久的呆。

良久,靠坐在门板前的严怀山听到他很轻的回答:“我来之前给妈妈打了电话。”

严在溪从不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他的胆子小到只会不断地远离;严在溪也并非一个胆子很小的人,他胆子大到实践死亡会将人拉近的真理。

严在溪背靠着门板,正对着的走廊上有很淡的月光投射在他脚前一段距离,吹进来的风有冬末春初零星的寒意。他用后脑不轻不重地撞了下门,发出轻微的响。

“哥,”严在溪仰着脸目光投放在天花板的黑暗之中,脖颈上的喉结顶起纤细的骨头,他微微笑着,目光不太清白,陷入回忆:“你还记不记得在德比家里的时候,我们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嗯,”严怀山自鼻腔中发出很轻的应答,他面前开着一扇窗,有一股风吹走了遮挡着天幕的云群,露出月亮。他的视线分外沉静,直视着窗外,隔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说:“爸爸让我禁食三天,你翻窗来给我送饼干,结果当着我的面吃光了。”

他说话的语气分外平淡,没有埋怨或抱怨的意思,但让严在溪羞赧地低笑了一声:“是吗?我都不记得还有这件事了。”

“对不起啊,哥。”

门那头的严在溪对他说。

严怀山静静地坐在地上,在他度过三十年的人生中,没有几次能够这样毫无教养地席地而坐。

过了少顷,严在溪听到门一侧的严怀山对他说:“没事。”

他笑着的嘴角平了一下,又折起晦涩的弧度:“我不是说饼干的事情。”

严在溪稍转过脸,视线向看着和他靠门而背的大哥,又被门板全不费力地阻隔。他说话的时候眉梢会下意识挑动:“那次爸爸是因为你在他床上放了两只死兔子才关你的,女佣也证实了是你做的。”

严怀山的语气很轻,也低沉,他说:“我不记得了。”

严在溪沉默了一段时间,少顷,笑了笑:“是我告诉女佣看到你拿着两只兔子进了爸爸的房间。”

严怀山不吭声,半垂下浓密的睫毛,他的鼻梁很高,阴影在几乎没有瑕疵的皮肤上滑下去。

“其实是我放到床上去的,被你掐死的兔子。”

严在溪像是释怀地笑,他总是很爱笑的,开朗又灿烂的声音:“那时候我总觉得你好完美,你太美好了,哥。”

“你是我的太阳。”

“你给我的爱让我得寸进尺,你的笑很少,但你每一次都会对我笑。所以我第一次偷看到你做的那些杀死兔子的实验的时候,不是害怕你知道吗?哥。我竟然会感到庆幸。你不是完美的太阳,让不会被阳光照到的我离你也不再是那么远了。”

“但我不配你对我这么好,”严在溪的声音缓慢地移动了一下,更靠近严怀山耳朵的位置,“我是个很小气的人,在福利院的时候总因为学不会分享,抢不过就动手打人被关紧闭。所以后来我总在想,妈妈是不是也是这样一个自私又吝啬的人,我又很不幸运地遗传到她身上所有不美好的品性。”

“接你回家前我在福利院看过你全部的禁闭记录。”严怀山单腿曲起来,将一只手臂随意搭放在膝盖上,他安静地说。

“你都知道啊,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严在溪脸颊都贴靠在门上,有些发怔,淡淡地呓语。

“哥。”

“嗯。”

“我必须离你很远,”严在溪笑着闭起眼睛,眼角有泪珠淌出来,快要睡着了,声音也变得很轻:“要是离你太近,我会害怕的,会怕你发现我不值得你爱,会怕你发现我不是个好弟弟,会怕你因为不完美的我,远离我。”

严在溪很困了,眼泪胶着着近乎透明的眼睑,他睁不开眼睛:“我想做那个先逃跑的人,你就不会发现我是不值得爱的了……”

“哥,你是我哥,让让我吧,嗯?”

严怀山的声音像是很困了,但得不到他的回答,仍在苦苦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门后传来哥哥依旧平稳的回答。

“好。”

严在溪脸颊上露出满意的淡笑,他靠着门板,听到一门之隔后严怀山平缓均匀的呼吸。

渐渐睡了过去。

没由来的,他梦到了还在德比的那天夜里。

身形瘦小的严在溪偷偷躲过所有人,哼着歌谣,抱着陪伴他很久的枕头与长被,一路小跑到了哥哥上了锁的房门外。

走廊很静,没有一个人。

严在溪有些费力地拖着被褥,仔仔细细地把每一道褶皱抚平,而后将枕头贴上门缝,听着屋内很轻很轻的脚步声与呼吸。

严在溪前所未有地感到无比的喜悦与满足。

他囚禁了属于自己的太阳,哪怕是稍纵即逝,哪怕是昙花一现。

那天晚上一直到很晚的时候,严怀山听到又有细小的响动在门外响起。

他看向门缝透进来的光下一刻被什么东西堵严。

清晨,严怀山主动拉开门,门外是露出肚皮,四仰八叉,仍在呼呼大睡的严在溪。

电话铃声急促,把严在溪震得一抖。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脸上的茫然还没完全褪下,抓了把头发,接通电话。

“孩子呢?”严在溪被冻了一夜,嗓子有点哑。

“接到了,现在在我家里,”男人说话的时候低且轻微,从他周遭嘈杂的背景音里,严在溪听到一个女人在和小孩讲话的声音。

严在溪一下就清醒了很多,他握着电话站起身,曲起的小腿发麻,他趔趄两下差点摔倒,及时扶住墙壁:“让我跟他通话。”

男人还未回答,又听他紧跟着说:“算了,不要让他听到我的声音,不要挂电话,你去跟他讲话。”

“我的钱呢?”

隔着电话,男人的喘息有些急促,追问严在溪。

“我先给你三十五万的存折,你明早八点到新骆湾酒店前台拿,”严在溪抿了抿嘴,补充了一句,“对他好一点。”

“够好了,”男人粗声道,“他和我儿子在一起,我婆娘好吃好喝伺候着呢,比我儿子胖多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严在溪不吭声,男生似乎是拿着小灵通去了某个房间,声音一下变得嘈杂起来,女人稍尖锐的哭声变大。

“哭什么!”男人不耐烦地踹了下凳子,他瞪着角落红着眼眶的女人,指了指电话。

女人急忙抹了眼泪,抽噎两下转身去开了门。

“你叫什么名字呢?”

严在溪从电话里听到另一个小孩陌生且稚嫩的声音,他忍不住握紧了一些手机。

男人离得不算很近,他小灵通的听筒质量也不是很好。

严在溪听到他的小孩用不大清晰的声音回答:“严?汌。”

严在溪轻又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对男人说:“三天后我会让人去接他,到时候你带着孩子来酒店拿剩下的六十五万。”

男人应答了一下,很快挂断电话。

严在溪站在窗口,他手指上有茧,总在过度焦虑的时候习惯性地去摸。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无法被追踪到的预付款手机,输入一串数字是,拨通。

接电人是嘉青新闻日报的主编:“您好,哪位?”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严在溪丝毫没有改变声音的起伏,对面的女人顿了一下,不过没有很久,她拿过纸笔,专业性十足地问:“好的先生,您是要投稿吗?”

“我需要你在即将发布的日刊头版刊登一则消息。”

女人温和地笑:“先生,今天的日刊已经排版完成开始印刷了,如果您有新闻讯息可以写信或致电投稿专用通道。”

“我绑架了辰昇集团严怀山的儿子,在你的报纸上告诉他们,三天内准备好一千五百万现金放在沿海大桥下第三个桥柱下,否则我不保证小孩还能完好无损地回家。”

“您说什么?先生——嘟嘟——”

电话被挂断,严在溪的手捏着电话垂下去。

天气不是很好,庄园的路灯尚未没有关掉,柔软的橘黄色灯光低悬在道路两旁,有很淡的白色水雾自绿草皮升起。

“笃笃。”

严在溪蜷起手指力道不大地叩门。

严怀山不知是没醒,还是不愿回答,屋里没有人讲话。严在溪额头贴在门上,声音轻轻地说:“哥,我先走了。”

他离开的时候家里的佣人已经就位,他们保持着微笑同严在溪问候,并告别。

严在溪踏出大门的时候,眼皮滴落一颗水珠,是冷的。他抬头看了眼稠密的云层,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清晨七点四十三分。

“联系上了吗?”严怀山从雨幕中收回视线,平静地问着电话那头的蒋诚。

蒋诚如实道:“已经联系日报的人把赎金改成了十五亿,今天的报纸会推迟半小时发售,但孩子被绑架的消息现在应该已经散出去了。”

“嗯。”

严怀山思考着什么,用手指轻轻叩击桌面。也许是他很久没有说话,蒋诚问:“怀山,怎么了?”

严怀山语气不变:“不觉得爸爸现在还没有来电确认消息真假有点奇怪吗?”

蒋诚有些无奈地道:“严董本来也对孩子不太上心。”

严怀山难得笑了一下,说:“他巴不得没有这个孩子。”

蒋诚不好参与他们的家务事,语塞了一下。

“报纸上架后我会联系财务从公司账上走十五亿出来,你准备好押送车。”严怀山的笑容转瞬即逝,声线变得很平。上一秒谈到小孩时的温情不复存在,又可能是因为那抹温情给的不是在他操控下被绑走的小孩,才会在接下来的话中变得异常冷漠。

“嗯,押送车不会有问题的,您放心。”

蒋诚说完停顿了一秒。

严怀山不动声色:“还有什么事?”

“怀山,虽然我和在溪仅有几面之缘,”蒋诚想了一段时间,严怀山就在电话那头保持沉默地等待。但蒋诚知道严怀山此刻其实并没有多少耐心会等着他措辞,不过是他提到了严在溪,而严怀山又恰巧地对与弟弟有关的每一件事都不厌其烦罢了。

想了想,蒋诚说:“引导在溪绑架?汌这件事,真的好吗?赎金的金额发出后他总会猜到的,你们,你就这么笃定吗?”

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不是以严怀山事无巨细又备受信赖的秘书的身份,而是短暂的错位,成为他为数不多的朋友。

严怀山视线看向桌面不远处蜿蜒生长的绿色植物,刚刚写完的十五亿借款申请上墨水还没有完全凝固。

他维持的冷静伪装的外表下似乎已经岌岌可危。严怀山面无表情,用不在寻常声线中的语气不耐烦地做出最后的回应:“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情。”

挂了同蒋诚的电话后,严怀山沉默了一段时间,刚放下的听筒又被重新拿起,忙音不间隔,发出漫长到好像永不停歇的长鸣,同楼外的大雨混入一体。

他静静地垂眸瞥向座机电话的拨号键盘,视线在那些很小的数字上,极轻微地动。

声音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严怀山却没有打出那通虽然没有问,但早已熟记于心的电话。

清晨八点过两分。

严在溪守在约定交付存折的酒店大厅里,他压低了帽檐看到熟悉的面孔畏畏缩缩地走到前台去,男人如约拿到存折,走了几步在临出门的地方打了一通电话。

严在溪的手机响起来,他接通来电:“嗯,不要在酒店停留,三天后我会联系你。”

男人小心翼翼地裹紧领口,朝人来人往的大厅环视一圈,转身走了出去。

上午九点零七分。

严在溪背对着正门坐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一旁的侍应生抱来新印刷出的日报替换昨日的报纸,他等了片刻,在侍应生走后起身拿起一份报纸。

日报头版确实如他致电那样紧急补加了严家长孙的绑架案。

不过标题用醒目的红色大字标记了一个金额——

【15亿现金】

严在溪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他几乎顾不上暴露,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不知是不是他的心情导致,电话接通的时间比预计地要久得多。

听筒传出主编的声音,他们好像很忙,比早晨严在溪听到的背景更加嘈杂。

“您好,请问哪位?”

严在溪换了一个预付款手机,主编不知道这是绑匪的来电,在对方的呼吸声中皱着眉看了下手机:“不说话我就挂电话了。”

“我要的不是十五亿,”严在溪深深地吸气,用尽很大力气才能保持自持的语气:“为什么改了金额?”

“先生,是你的同伴要求更改的。”

“什么?”

女人发音的频率低了一下,有几秒完全的安静。

严在溪立刻明白她让人监听了手机,不再废话,当机立断地挂了通话,随即站起身将手机丢进酒店大厅的垃圾桶内。

他脸色十分差,一把抄起还未看完的报纸,顾不上思考,把尖瘦的下巴埋进衣领深处乘坐电梯上了楼。

严在溪在这里订了三天酒店,他方才还给Alice发了邮件,但还没有收到回复。

坐在房间的沙发上,严在溪完完整整地把报纸上刊登出的绑架案信息看了一遍。

他原先要求的一千五百万赎金翻了一百倍,成了十五亿。

72小时内要求严家准备十五亿现金,几乎是不可能的要求。

即便严怀山真的拿出十五亿现金赎回孩子,严在溪也不可能把小孩送回去,这场绑架案从开始就注定了孩子不可能被还回去。

这么多钱他要怎么在送小孩离开的同时进行安全转移?

严在溪无意识地磨动牙齿,背靠着被雨水打湿的落地窗,静静地思考。

上午十点三十三分。

严在溪拨给男人的电话显示占线,他的猜测得到了部分印证。没有再犹豫,他拿起自己的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嘟——嘟——”

在等待接通的过程中,有很多次严在溪想要挂断。

他一方面冷静,一方面不愿面对。

上午十点三十四分。

“小溪。”

电话被接通了。

严在溪握着手机的手从指尖开始,蓦地用力,手背上的血管挑着薄的皮肤,骨骼也突起。

他声音发哑,很轻地叫:“哥。”

“嗯。”

严在溪听到电话那头呼吸的顿挫,严怀山也听到他不算镇定的喘息。

但严怀山的耐心比弟弟要足得多,好像严在溪不戳破,他也不打算开口。

“哥……”

“我在听。”严怀山回答的声音很轻,听不出额外的情绪。

“十五亿是不是——”严在溪大口喘气,无论是在严怀山的想象中,亦或是实际,他那双水润且明亮的眼珠上都凝聚着晶莹的水珠。

他最终没有问任何一个和绑架小孩有关的问题,严怀山现在还能如此平静地对待与他的通话,其实就已经告诉了严在溪他不想要的回答。

“哥,妈说你利用她,利用爸爸,利用爷爷,利用每一个挡住你路的人……”

严怀山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语气叙述事实:“寿宴那天你在门外都听到了。”

“他们最后会查出来是我绑架的孩子,是不是?你在这件事里是完完全全无辜的,对不对?”

“你连我,也要利用吗?”

“权利……哥,权利对你而言真的就有这么,这么的重要吗?”

严怀山没有回答他任何一个问题,只是反问道:“小溪,你又为什么要学管理呢?”

严在溪发现他是一个乐于沉溺在幻想中的人,从小在面对真相时都会变得痛苦。

他想要哥哥毫无保留地爱他,他给严怀山的爱太过理想,好像只要有一粒蜉蝣都会扼杀空间内全部的氧气。

但严怀山的爱却并不符合他的预期。

严怀山的爱总很现实,实际到在他们残酷的世界里从来不会有什么纯粹的爱恨,他以极致的理性去爱,就会和极致感性的严在溪发生一场剧烈的相撞,无法两全。

“原来是因为这个吗?你觉得我会和你抢什么啊?”严在溪无奈又讥讽地发出短暂的笑声。

“哥,当年我喜欢画画,但因为你我学了摄影。后来我爱上了摄影,但还是因为你,我又放弃了它,我的人生没有目标,我也没有理想,我所有的所有的,只是想离你近一点,哥,我不会和你抢那些破钱,我也不稀罕你要的权利!”

“我不要任何东西,你想不明白吗哥?!”他发了疯,宣泄似的握紧手机嘶吼:“我只想要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严在溪的口鼻里听筒很近,他的呼吸隔着遥远而绵延的距离,在电流中与严怀山纠缠在一起,有泪水淌进嘴巴,是咸的:“但是离你越近,我发现我的心就越来越疼,哥……我真的好笨,你太聪明了,能不能告诉我,爱你这件事,为什么这么难啊?”

呼吸声中,严怀山目光平且直地眺望玻璃窗外的远方,雨下得很大,发出淅沥的声响。

“因为我是你哥。”

“严在溪,你从来没有给过我别的选择,”严怀山毫无波动地说:“你一直在自作主张地逼我放弃你。”

“因为我不能他妈地毁了你!”严在溪的声音短暂变得尖利,是严怀山从未听他发出的音色,他也从不敢这样对大哥声嘶力竭地吼叫:“因为我知道你不可能为了我,放弃你要的那些东西,你以为我不明白吗?!严怀山你承认吧,你就是个自私又冷漠,贪心又虚伪,刻薄又吝啬的卑鄙小人!”

电话那头足够的安静,以至于严在溪能完全听清自己喘息时发出像是老式风车呼哧呼哧的响。

“嘟————”

电话的忙音乍然响起,持续了足够长的一段时间。

“啪!”地一声,手机被摔在没有铺上毛绒地毯的大理石上。

严在溪甩出去时胳膊发出骨骼碰撞的嘎嘎响,他红着眼睛微微张开发红的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

之后三天里,严在溪没有接到过无论严怀山或绑走小孩的男人任何一方的电话。

他开着酒店房间里的电视,被子也团在沙发上,眼球充血,眼底乌青,下巴渗出青色的茬。

新闻来回滚动着这则二十一世纪初的高额绑架案。

每一天不同时段的新闻主播用不同的话术说着相同的内容:“辰昇集团CFO严怀山同意以高达十五亿的赎金换回失踪的小孩,并且保证不会追责,只求孩子平安送回。”

电视屏幕上来来回回地滚动严怀山变得憔悴、苍白的英俊面孔。

面对无数镜头,他脆弱地垂下眼睫,用颤抖而心痛的语气低沉地说:“我以私人的名字向集团借款了十五亿,钱会准时送到的,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但今天,他在视频即将结束的时候,轻轻颤抖眼皮,缓缓抬起薄如蝉翼的、深深凹陷的眼皮,眼瞳在明亮的灯光下毫无保留地渗透出幽深的蓝,眼尾的泪痣,又格外的黑。

“不要,”严怀山向来冰冷的脸庞在光线下流露出隐约的痛苦,“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他重复地哀求。

严在溪看得怔愣,他在严怀山的神情中察觉出一丝不同往日的悲伤。

新闻画面转换成了某个陷入战乱的国家,严怀山等比放大的样子消失了。

严在溪盖在不薄不厚的毯子上,习惯性地用手拢紧覆盖在脸颊上的柔软布料,他没想明白严怀山为何会有这样的情绪,大脑空白了很长一段时间。

当日下午晚些时候,严在溪在沙发上被冻醒。

他不适应天花板上没有关掉的灯光,微微眯起眼睛望了眼窗外,在玻璃上干成污渍的雨珠又重新落了一些,形成曲折流动的水流。

严在溪闭了下眼睛,毛毯从他身上掉下来,不整齐地落在地上,他走到墙边关了房里的大灯,视野的光线陡然柔和了。

酒店离机场很近,他住在高层望出去,能看到机场陆续滑行升空的航班,与一大片波光明净的蓝色大海。

因为下雨,海面的水位好像上涨了一些,白色的浪潮在沉厚的蓝里摇摇晃晃的、荡荡漾漾的。

严在溪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他讷讷地回头,讷讷地弯腰,讷讷地接通电话,又讷讷地开口:“喂。”

“在溪。”

方才还在电视荧幕中双眼充血的严怀山声音沉静地出现:“我说的话你要记好,接下来按照我说的做。”

“孩子在城中村一栋出租屋里,你现在就去接他,酒店前台有我留给你的东西,是一把枪,装了五颗子弹,不能连发。如果有人阻止你带走他,不要犹豫,直接开枪,所有的后果我会承担,什么也不要想,不用怕。”

严怀山的声音语调都分外平稳,好像天生就给人一种必须臣服的错觉与安全感。

“什么意思?”严在溪心口猛然一紧,“出什么事了?”

严怀山坐在车上,严在溪能通过扬声器听到他那边车窗外泊泊而动的风。

车子在混凝土桥面上疾驰而行,严怀山单手曲放在滑下窗玻璃的车门上,没有十分用力地拿着手机贴在耳垂不厚的耳朵前,他余光扫到身后告诉追击而来的三架黑色轿车。窗外,他正平行驶过那片蔚蓝无边的海。

喉头稍动,严怀山说:“我在搜集爸爸违规经营的证据。”

严在溪呼吸一滞,他听到电话那头严怀山平平淡淡说出的几个字:“被他发现了。”

他的语气是那么平静,毫无波澜,严在溪贴着冰冷的窗户,视线无措地望向远方。

地平线下,海面正在升起。

“中午开始我就和绑匪失联了,现在有车在后面追我,我脱不了身。我怕他会对孩子动手,小溪,”严怀山古井无波地猛然松开油门,他余光平淡地扫向后面加速驶来的车辆,“他是你的孩子,你给哥生的孩子,你要去救他。”

“哥!你现在在哪里?!”严在溪死死地扣住手指,他吼叫的幅度很大,牙齿闭合在一起,咬烂了口腔湿润的肉,嘴里有很咸的腥味。

“小溪,”严怀山面无表情地在桥面上打了方向盘,将车头猛然调转,但语调仍旧没有变化,不过是在漫长的冷静中,十分突然地笑了一声,那声笑又很温柔,像凌晨三点四十九分的海。

“权利啊,钱啊,这些东西可能确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

“我们想在一起,也比哥想象中的难,从一开始就没有完美的解法。你说得对,哥从来不是一个高尚无私的好人,我放不下世俗定义的荣华富贵,也离不开庸俗至极的功名利禄。哥想要公序良俗的成功,但你却不在伦理纲常之内。”

他声音很淡地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带你到嘉青的海边,你对着大海许愿。”

“哥哥,我要开始许愿了,你要走远一点哦!”个子很小的严在溪大挥着手臂,叮嘱个子很高的、漂亮的哥哥走远一点,走得再远一点。

他说愿望被听到的话就不灵了,他很想这个愿望实现。

严怀山表情没有变化地配合他,漫不经心地踩着脚下松软的沙走远,他对严在溪的愿望不感兴趣,也并不关心他能否达成这个前所未有的心愿。

“大海啊!辽阔又美丽的蔚蓝色大海!”严在溪的手掌扩在嘴边,他兴奋地运用不算很大的脑袋里最美好的辞藻,悄悄地大声许愿。

海太大了,如果他的声音太小,大海不会回答。

“我想要坐在全世界最高的摩天轮上看着你,从早到晚,从肚子很饱到肚子很饿,摩天轮上的每一个小房子里都住着很幸福很幸福的人,每个人都会把幸福分享给我,那么我也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严在溪啦!!!”

“对啦!”严在溪后知后觉地想到远处等待他的哥哥,吐了下舌尖,贪心地对大海补充:“我的哥哥也要幸福哦!”

“你要的远走高飞哥给不了你。”

严怀山很轻地叫他:“小溪,哥很卑鄙也很无耻,既不无私,也不慷慨。我活在苟且里,你也别想清白。哥无论如何都要留你在身边,要做鬼也会拉着你共赴地狱,如果下辈子哥响应了因果轮回,我们就一起狗苟蝇营。”

“咚!————”

车与车结构的铁块碰撞在一起,铁和铁都搅在一起,玻璃在清澈的海风中碎成无数的小块,像天气晴朗时,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舞动着。

“哥!!!——”

“嘟——嘟——嘟——”

盲音交叠起伏,在风中飘荡,海面的浪一样。

·

福祸未卜,很像是赌徒的路。

赌徒于某种程度上无限接近于虔诚的信徒,不过后者的信仰对象五花八门,前者唯一推崇的只有财神爷。蒋诚觉得在等待严怀山的这条路上,严在溪是个完完全全的、以严怀山为信仰的,亡命徒。

严在溪像个豪掷一搏的赌徒,把全部压在严怀山一个人身上,得之他幸,失之他命,没有丝毫怨言。

这是最吓人的,蒋诚想,就连赌徒赔了钱都会朝着上天怒骂几声,可严在溪却一声不吭地面对着严怀山近在咫尺可能的离去。

蒋诚到医院的时候发现严在溪已经守在病房门口,他放下手里的公文包,走到西装革履的严在溪面前,垂了下脸:“严总,您来了。”

严在溪脸上的表情趋近于无,眼角很平,嘴角微微抿直,看人的时候会从视线里流出些许的冷漠与冰冷。

他在短短三个月里的变化很大,与先前的他几乎判若两人,与先前的严怀山又不尽相似。

“嗯。”严在溪从公司出来就驱车赶来医院,他的生活一直维持着规律又枯燥的三点一线,公司、家、医院。

在蒋诚从前对他的浅显认知中,严在溪从不是一个追求无味单调的人,这样的生活一直是严怀山在恪守。

但严怀山车祸后,严在溪毫不受影响地进入公司,完美无缺地把他哥先前的所有项目都一一接手,公司内部变动得天翻地覆,连人事都调动很大,像是要把严怀山的痕迹全部抹除。

自半月前蒋诚被调离秘书办后,他就开始自省先前严怀山曾产生怀疑时他对严在溪不会夺权的笃定,现在,他甚至对严在溪的行为隐隐产生戒备。

“蒋助下班时间不回家来这里干什么?”严在溪语气不算很好,甚至称得上饱含敌意。

蒋诚对他的针对感到无辜,他转过头,隔着透明的玻璃窗看到病房里仍旧昏迷的老板,扭过脸又看到严在溪抹在额前的发蜡,觉得有点好笑:“我刚去学校接孩子,他说想等你一起回家,我就把他带过来了。他在楼下等你。”

“我说过很多次,不需要你去接我的小孩。”严在溪垂着眼角看人的时候显得冷漠,让蒋诚脑海里平白无故地浮现严怀山往日的脸。

他暗自感叹血缘与基因的神奇力量,但还是保持恭敬地说出惹怒严在溪的话:“严总苏醒的时候嘱托过我这件事,现在无法谁都无法保证孩子是绝对安全的,我不能辜负严总的信任。”

“如果您还是不放心我,可以对学校申请我接送孩子的限制令。”

严在溪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对蒋诚说:“他知道是你吗?”

蒋诚被他瞪得愣了一下,他很快明白过来,但严怀山又从没有让他对严在溪说明过真相。蒋诚痛苦又憋屈地抿了下嘴唇,不好回答知道或不知道,只能躲开严在溪的眼睛,字斟句酌地说:“严总先前让我给过您一封信,但因为您好像一直告诉秘书办的人拒绝我的任何请示,您本人也对我有一些……偏见,所以信一直没有送到您手上。”

严在溪对那封早已存在信置若罔闻,他抱着手臂,安静地透过很小的圆形玻璃窗看着病房内。其实蒋诚并不确定从他的角度是否可以看到躺在里面的严怀山。

“写信,”严在溪很突然地嗤笑,“老土。”

直到这一刻,蒋诚才完全地确定,严在溪对他的敌意不完全是因为揭发严怀山对严左行的“反叛”。这其中还有很多东西,很多更加复杂的情绪。

蒋诚意识到,严在溪好像在生气,兀自对着还不知何时会苏醒的严怀山,悄无声息地闹了长达三个月的脾气。

他明白过来后,一方面觉得严在溪本质还是小他们很多的弟弟,另一方面又觉得严在溪的怒火也算情有可原。

蒋诚扪心自问,如果和严在溪的身份互换。从小仰仗的兄长以性命做威胁,要他放弃过去的所有,毫无希望地沉沦在一个人身上,终身不娶,放弃正常人生儿育女的幸福生活,心甘情愿地做一辈子的囚鸟,恐怕他现在不会比严在溪冷静多少。

普通加护病房不如重症监护室来得人心惶惶。

要安静地多。

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站在仍昏迷着的严怀山的病房外,说清楚很多事情、想明白很多事情。

蒋诚不是圣人,他诚实地承认对严怀山的忠诚源自于百分之九十的利益驱使与百分之十的近似于兄弟情谊的感情。

但严怀山还是不醒,严在溪又将他前面得来的权利全部架空。

蒋诚在有口无言的同时,又要咬牙切齿地对病床上精于算计的严怀山发出愤愤不平的赞叹。

严怀山工于心计,他为了达到目的,不留恋也毫不心软地将每一个人榨取出最后的价值。蒋诚进入公司的第一天起,就义无反顾地追随他,因为在他的眼里,严怀山是个天生的资本家,是情爱的绝缘体,是赌马场中不败的赛马。

但如果那时候严怀山告诉蒋诚,他深爱着且唯一只爱着自己同父异母的亲生兄弟。蒋诚绝对在起初就躲避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现在想到早已经上了贼船就难以跳海,温润忠心的蒋秘难得恨得磨牙,他从西服内衣的口袋里拿出捂热的信,走过去双手递给严在溪,戳破严怀山利用自己营造给严在溪的错觉。

“这是严总留给您的信,我没有打开过,他叮嘱我必须送到您手上。”

严在溪先和他对视了一段时间,又垂下眼睛看着蒋诚递来的信。

他毫无波动地接过去,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当着蒋诚的面点燃。

火焰赤红地灼烧,一些冷却的灰烬随空气中微小的气流打着旋儿飘落。

蒋诚顿了顿,咬字清晰地顿挫:“不论严总给您什么样的暗示,我对严总并没有除普通友谊与对上级尊重之外的特殊情谊。”

他说完,想了一下,还是补充道:“我有女朋友,打算在年底完婚,如果您愿意来参加,我和她都会万分地欢迎。”

“我知道我哥不喜欢你,”严在溪很直白地看着他,语调发冷:“但是他信任你,可你背叛了他的信任。”

蒋诚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来为严怀山的打抱不平,以及很微弱的心疼。他意识到为什么严怀山在最后会强硬地要求深得信任的自己去做这件事,也明白过来为什么一定要他去送信。

严在溪现在好像觉得严怀山的所有苦心都因自己付诸东流,他对严怀山的负面情绪有一部分转移到了蒋诚身上。

在严怀山的问题上,严在溪不明事理与强烈到近乎病态的占有欲超出蒋诚这种普通人的想象。

要是严怀山在此时醒来,蒋诚绝对要申请加倍的伸冤基金与过度的卷入上司家事带来的精神损失赔偿。

不得不承认,严怀山的每一步都走得精准,也算住了人心。

不论往后的问题这对兄弟要如何面对,但至少此刻严在溪完完全全地、甘之如饴地,接受了严怀山无理且蛮横的请求——

永远地留下,留在他的身边,陪他在永无天日的黑暗里接受万人的谩骂与唾弃。

蒋诚深深地叹气,他对严在溪过往纯良无害,是严家唯一一个正常人的认知在急剧颠覆。

两人的沟通不会有任何良性进展,蒋诚只好扯开话题,同他谈起主治医生今早的诊断:“医生说严总近期就会醒来,不过因为车祸撞击到腰椎神经,您要做好他无法自主行走的准备。”

“嗯,”严在溪又将视线移回了房间,面容平淡:“我知道。”

“您变了很多,”蒋诚看着他与几个月前刚从非洲回来时截然不同的苍白侧脸,忽地感叹,口吻像感慨弟弟突然长大的兄长,“成熟了,严总之前总为您的天真担忧。”

严在溪冷着脸看他,语气不佳:“我是且只是严怀山的弟弟,不是你的弟弟。”

严在溪只差将“多管闲事”四个大字加粗放在脸上。

试图从亲情方面拉近距离,让严在溪对他改观的蒋诚彻底失败,他走了几步到玻璃前,注视着安静的病房,像个担心皇上病逝的总管,忧心忡忡地想,老板您再不醒来,你弟弟可能要把我扫地出门。

不知道是蒋诚的哀怨过于虔诚,还是他注定要得到严怀山对他做出荣华富贵的承诺。

病房里监测心率的仪器突然爆发出尖锐的长鸣。

身后安静坐着的严在溪突然动静很大地跑过来,他隔着窗户看了一眼,又扬声急促地催促医生,率先夺门而入。

在医生进门前,蒋诚隔着玻璃窗看到病床上睁开双眼的老板,又看到他站在病房角落,冷静地看着医生护士查看各种数值,用手敲击着严怀山询问他是否有任何感觉的弟弟。

门敞开着,脚步声很乱,但严怀山开口的时候,每个人都不动了,病房里一下又变得很安静。

蒋诚听到严怀山虚弱的发不出连在一起的句子,他只能颤抖着干涩的嘴唇,断续地将短短的话拼凑在一起。

“不用逃了……你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去追……就在原地……等着你……”

严怀山依靠营养剂维持了三个月的生命,他几乎没有力气自主张开眼睛。蒋诚甚至都不确定,他眯起的视野里看到了墙角被所有人挤在身后的严在溪。

蒋诚缓慢地转动眼睛,看着严在溪的方向。

严在溪实在是个很神奇的人,严怀山度过危险期的时候他表现的比谁都淡定,好像知道他一定不会死,又或者死了也无关紧要;严怀山睁眼的时候他表现的比谁都冷静,好像知道他一定会醒来,又或者不醒来也毫无差别。

蒋诚当时还觉得严在溪拿腔拿调的,明明难当大局,却一副掌控大局的模样。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醒悟,严在溪只是一个异常虔诚的唯严怀山主义者,把严怀山看作世界上一切事物产生和存在的根源与基础。

只有严怀山在,严在溪世界才能运转。

现在严在溪的世界正常运转着,所以严怀山一定会平安无事。

真他妈的鬼才逻辑。

真他妈亲生兄弟。

蒋诚突如其来地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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