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各位旅客,你们好,欢迎乘坐本趟列车,本趟列车的终点站南港……”
绿皮火车在人生鼎沸的轰隆一声中缓缓启动,从大雪将至的北方开往温和的南方沿海地区。
第三节车厢的窗户旁靠着位刚刚三十出头的女人,她疲惫地紧闭双眼。
紧挨在她旁边的是她五十多岁已经冒了白发的母亲。
“绵绵,喝点水么?”年长者笨重的从背包中掏出一个保温杯来,柔声细语地问着。
被叫做绵绵的女人终于睁开了眼。
余绵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已经三十一岁了,可在余永香眼里仍然是个孩子。
“不用了,妈。我睡会儿。”
“那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就和我说嗷。”
余绵点点头。
交谈声夹杂着火车的轰鸣声闯进她的耳朵,余绵是觉得吵闹的,可她的内心却无比平静,与感觉相剥离开来,空旷孤寂。
她习惯性的从兜里掏出蓝牙耳机,想放首歌听,音量键不断加大,声音却从耳机外面传来。余绵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蓝牙没连上。
她有些尴尬的将音乐暂停,然后重新连接蓝牙,直到亲眼看见手机状态栏上的显示才放心下来,正准备重新靠回座位上闭着眼,对面的小姑娘看了她一眼,然后眼里藏不住的激动。
“这是程澄的歌,你也喜欢程澄吗?”
程澄。
两个字硬生生刺入余绵的耳朵里。
旁边的余永香面色一变。
余绵愣了两下,随即淡笑着摇摇头:“随便放的一首歌而已”。
“哦,好吧。还以为遇见了同担了……”女孩嘟囔着安静了下来,沉默不发的低头继续玩她的手机。
耳机里熟悉的前奏已尽,熟悉的女声戛然而起。
一场亘古的重逢。
余绵想要切歌,耳中的女声犹如远海里的塞壬,使她无法动弹。
舒缓的音乐节奏像一场大雪,一场雪白空洞的梦。
是她想要拼命逃离的北方纯白冬季,梦魇般的冰天雪地犹如潘多拉的魔盒,让她一次又一次陷入无法释怀的过去,陷入那个分手离别的冬天。
也是她的宇宙停止萧寂的冬天,时间在冬日里凝结成了冰块,将记忆偷偷冰封其中,余绵已经忘了太多。
余绵不确定她是不是忘了什么。
妈妈却说没有什么,说她只是因为太爱程澄了,只是因为分手了还没缓过来。
可余绵总是觉得心里闷闷的,她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她不知道为什么,在冬天大雪即将到来时,她的感觉总是在慢慢腾空,灵魂总是出窍直视着自己的肉身。
今年是第五年。
去看医生,吃药也没有用。医生说是心病。建议如果实在无法度过的话,就去南方过冬吧,换个环境或许会好一点,慢慢来,时间会给出答案。
于是余绵坐上了这趟驶向南港的列车。
像候鸟一样。
她始终觉得她的心停在了某个温暖的地方,她记不起来了。
于是昏昏沉沉睡着了。
余永香凝视着余绵的睡颜,眼里闪着泪花。
“尊敬的各位旅客,本次列车终点站南港已经到达……”
列车的播报声再度响起。
“绵绵,绵绵,醒醒我们到了。”
余永香将余绵喊醒,起身去够放在行李架上的行李箱,余绵揉揉了眼睛急忙起身,比余永香高了半个头:“妈,我来吧。”
余永香看了眼自己一米六七的女儿默默让开。
余绵无意见看见刚刚坐她对面的女孩儿也在南港下车。
出站时天已经黑了,坐着公交车的母女俩看着黑夜中繁华的南港,亮彻如昼。
淡淡海风在城市中游走,温暖又柔和。
余永香和余绵身上套的羽绒服在南港的冬日里显得夸张,她们走进了一个小区,那是她们在南港的家。
余绵不记得了,余永香说这套房子是她和程澄好的时候,程澄买给她的,直接划到她名下了。
但余绵觉得奇怪,以她的性格分手了怎么还肯要她的房子呢?
余永春一边开门开灯一边说:“程澄说了送给你的就是你的。再说了,人家可是大歌星,不差钱。”
“分手了拿别人的东西干什么,你把她电话给我,我打电话和她说。”
这是第几次来这里?余绵也不太记得了,但似乎自己已经说过很多次这种话了,以余永香发火结尾。
“干嘛不要?你现在身体什么状况你心里不清楚?我那时就不该同意你们在一起,都是她害得你。”
“妈。”
“一套房子怎么了,人家现在又不在国内了,和你分手之后就宣布退圈,跑到了国外潇洒快活去了。”
“妈——”
“这么多年一点消息没有,我哪儿来的电话?你和她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当初她把你害成这样,你不要再想着见到她了……”
“妈!够了。我们不说她了行吗?”
余永香终于停了下来。
直视着余绵的那双眼里闪烁着泪光,映出自己女儿憔悴的面容,可她已经知足了,她见过比这更糟糕的时候。
那时候余绵不吃也不喝,也不说话,只是眼神空洞地怔怔地躺在床上,像一株小草。安静没有灵魂,余永香喊她,她也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盯了过去,没有回应。
余永香被她吓坏了带着她看医生,医生说是创伤障碍和解离性失忆症,开了药,可不见好转。
像丢了魂一样,余永香到处求菩萨拜神仙,什么办法都试了。
终于,余绵在第一缕冰雪化为细水浸入大地的时候随着万物一起苏醒了过来。
余绵告诉余永香她做了长长的一个梦,度过了一个长长的寒冬,醒来好像忘了什么。
“我和程澄是不是分手了?我们为什么分手?我不太记得了……”余绵皱着眉头眼里充满困惑。
余永香愣了愣,既然女儿选择忘却,那她索性也把往事埋藏。于是只留下时隔数月终于重新听见自己女儿声音的激动,一把将余绵紧紧抱在怀里,泪流满面:“忘了也好,忘了也好,我们不想那些伤心事。”
于是余永香开始杜撰起了她们的细枝末节,过去太难过,如果遗忘可以让自己的女儿重拾快乐,重新正常,那么余永香不在意欺骗。
没有妈妈会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好好快乐地活着。
余绵看着余永香眼里的泪花,心倏地被深深刺痛了。
那时候的她被困在了一场大雪里,她隔着那层灰白的雪努力看向外界,她清楚的看见余永香为她所做的一切——带着她一阶一阶跪到了庙前,磕破了头;苦苦哀求一个又一个无能为力的医生……
余永香那么一个傲气的人,在那个封建迷信重男轻女的年代里,硬是离了婚带着她走出了农村,在城市里打拼,什么活都干,供她吃穿读书。
余绵记得余永香带着她走的时候,奶奶朝她啐了一口:“狗娘养的杂种,等着遭报应吧你们。”
“我呸!我才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要死也是你们娘俩先死。养出个畜生在外面瞎搞,合起伙来瞒着我,还想让我给你俩当保姆天天伺候你们俩!?”
“还不是你没用,生不出儿子。再说了,多大点事儿。”
“我去你妈的,老不死的年纪大了昏头昏脑说什么屁话,自己生了个畜生出来祸害人还自豪上了。就你儿子那怂样,你们家一辈子都没孙子。”
结果一语成谶,外面那个也生了个女儿。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余绵看着母亲,她的脸上并没有窃喜高兴,而是叹口气有些气愤:“作孽啊。”
余绵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很快收拾好情绪:“她也是被骗的,只有那个畜生该死。”
“我会一直陪着妈妈的。”
小小的余绵,稚嫩的童声成了余永香永久不停的动力。
余绵看见母亲收敛起柔弱旋即变得强大,替她遮去一生二十年的风雨后依然屹立不倒,直到自己的那场古怪病症将她彻底打败。
不信神佛鬼怪的母亲开始每年上山祈福,她祈求神明怜悯她的女儿,她愿用余生来偿还前半生的不敬和亵渎。
余绵也清楚地意识到原本即使年过半百仍然意气风发的母亲如今因为自己变得谨小慎微,她看着她日益佝偻的身子,心里不是滋味。
或许糊涂一点就糊涂一点,不愉快的忘记就忘记了吧。
弄丢了程澄,可不能再弄丢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