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根火柴 第11章 泥潭

听着唐清涵说出她的想法，陆云衡眼神暗了暗，他倒是从来不意外二房的人会做出这种事，只是感到厌倦。

无比的厌倦。

厌倦他们为什么不能消失呢？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事实上，陆云衡不止一次的后悔过，小时候的自己为什么那么“单纯”。

为什么要不满足于学校的课程，主动跳级，为什么要展现出自己的天赋才能，这简直就像打开了潘多拉之盒。

起初，那些炙热而欣赏的目光，只是打碎了他的宁静时光，把他从书籍的浩瀚海洋里唤醒过来，接受一次又一次的称赞“巡回”。

后来，那些目光逐渐变得狂热而野心勃勃，可是他却并没有在意，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光是数学二字，所展现出来的无尽的惊奇，无穷的乐趣……就让他兴奋不已。

他没有察觉到暴风雨已经来临，他也没有意识到，他的世界，逐渐只剩自己一个人。

父母、兄弟姐妹、朋友……无一不远离了他。

但同时，他又是他们无法放弃的，皇冠上的，最璀璨的，那一颗宝石。

他的光芒，太亮了。

明亮到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光明之下是黑暗，黑暗之中多是狰狞面孔。

而在一个星期前，陆云衡拿到了私家侦探搜集到的资料。

本就是商业联姻的父母，从他开始展现出不凡开始，默契而虚伪地利用了他，继而在各自家族里争夺更多的话语权，也以他为桥梁结识了更多人脉，获取更多资源。

汲汲营营的两人，理所当然地拥有了更多权势和财富，紧接着就不可避免地走向分道扬镳。选择离婚分割财产是不可能的，两方家族不会同意，他们也不满足于对方可以拿走自己的财产。

于是，最后两人达成协议，分局不分家，互不干涉对方的私人生活，但如若一方出现私生子女，其名下财产50%都将在陆云衡成年满18岁之后，直接转赠。

他们自信自己作为亲生父母，可以掌控陆云衡，间接拥有这笔财富。于是，这份可以保障他们利益的一次休战协议，对外却冠上了以爱之名。

陆云衡作为既得利益者，忍着恶心也要笑着接纳这份协议，可他何时在意过这些，又何须他人给予财富。

此时的他，还没来得及接受父母感情彻底破灭的现实，就要被迫地“迎接”刚出生的，同父异母的妹妹。

甚至他也没有想到，在未来的某一天，他还会”迎接“另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主动”收下那一大笔令人惊叹的财富。

好友周政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安慰，好歹你家没冒出一个私生子来跟你争财产。

”你怎么知道没有？“

陆云衡无不讽刺地说，一边翻看着这些资料，一边回忆着这段时间家里发生的大事小事。

其实他们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那些蛛丝马迹，只要一探便知。只是自己更多时间都待在书房，根本没有理会二人的争吵和交锋。

资料里查到的那些污糟事，周政出了份力，不可避免的知晓事情缘由，但陆云衡不想告诉唐清涵，在对方问起时，也只是拿堂姐陆云澜的事情搪塞了过去。

说起来，他们这些堂兄弟姐妹，很小的时候，彼此之间关系还是很和睦的。现在却变得面目全非，而这，又是一桩因为自己而引起的祸事。

这段时间，陆云衡的脑海里仿佛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所有的事情无非是利益驱使，都是人性之恶，与我何关。

一半是家庭分崩离析，亲缘单薄，都是因为自己自命不凡，罪孽深重。

谁对？谁错？什么是对？什么错？

我，错了吗？

怀疑、否定，这些陌生的情绪忽然全都回归到了身体里。

想要忘记，想要逃避，但所有的一切都赤条条地呈现在眼前，逃无可逃。

陆云衡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出现了问题，那些幻觉和妄想，甚至产生的自毁倾向，无不表明自己大概是生病了。

但他并不想挽救什么，就像当初面对那些恶作剧，他选择了漠视，面对父母发生的争执，他也选择了漠视。

现在，面对自己的病情，他选择沉默着旁观，近乎恶劣地期待着，就这样一点点深陷泥潭吧！

或许从一开始，陷进书籍海洋的自己，就是一个只会逃避的人。

如今这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报应！

陆云衡的状态低落显而易见，平时总在一起玩的周政、唐清涵等人，起初都以为陆云衡是因为父母的事情而心情不好，过一阵儿就好了。

可慢慢的，唐清涵心生疑窦，意识到陆云衡可能是心理出了问题，就像她的家人曾经那样。

王冠上最璀璨耀眼的存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着他，一旦发现他变得黯淡，那些人不会想着伸出援手，而是斥责奚落，所以这件事不能声张。

即使是在周政等人面前，也最好不要透露，他们的嘴巴并不牢靠，万一间接流传出去可不好。

唐清涵想来想去，只好趁着其他人不在时硬拉着陆云衡去医院，哄骗对方说是自己想去做美白牙齿，顺便好久没做体检了，做了检查正好方便出国参加钢琴比赛。

好友的意图直白而热枕，陆云衡躲避几次无果之后，眼看着唐清涵的借口越来越蹩脚，最终答应了对方，可以去见一见心理医生，和他们聊一聊。

两人悄悄去了唐家的私人医院，这里保密性很好。唐清涵的私人医疗团队也在这里，里面正好有心理医生。

之后，医生建议综合治疗，开了一个周期的药，还讲解了许多治疗方案，所有交谈内容都被唐清涵录音记录下来。

从那天开始，陆云衡就在唐清涵的监督下开始治疗。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两人变得更加亲密起来，谈论音乐，谈论数学，谈论未来。

某天，在公园慢跑的两人，逐渐放慢了脚步。

陆云衡瞥了一眼从确诊之后就把自己当作小孩儿来照顾的唐清涵，”你不去参加比赛了吗？“

”哎，那又不是什么重要比赛？“

唐清涵晃了晃脑袋，精心编好的蝎子辫也因为运动变得散乱，她抬手查看了一下运动手环显示的心率等数值，似乎是在判断两人还要运动多久。

”肖赛不算是重要比赛？？糖糖，我不想你因为我错过这次比赛，我现在好多了，没有什么问题，你可以不用盯着我了。“

陆云衡停下脚步，拦住正在调整呼吸的唐清涵。

”我很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但这不能建立在牺牲你的前程和未来，你明白吗？“

”陆云衡，我喜欢钢琴，是因为它给我带来了很多的快乐和成就感，无论是什么比赛，其实都并不重要，我不在乎那些奖项的含金量高不高，也不在乎是否出名，我喜欢钢琴，就只是因为喜欢。“，

唐清涵越说越认真，她的眼神逐渐平静无波，但却像有千钧重。

“这次的比赛不参加，以后我还可以参加很多比赛，可是你怎么办，上次我去外省比赛，你就一次药也没吃，这段时间你是什么鬼样子，周政他们看不出来，我难道看不出来吗？你不要以为自己聪明就无所不能，生病了也可以自我康复。如果……如果你真的出了事，要我们怎么办呢？”

说着，唐清涵的眼中出现了泪花，又倔强地挤了出去，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的脆弱。

陆云衡知道她这是想起了自己的小舅舅，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而说起南城最近将要举办的一场音乐会，要不要一起去听。

唐清涵给出了肯定答复，脸上也慢慢露出了笑容。

“不要以为一场音乐会就可以收买我，为了弥补我这次不能去参加比赛，放假之后你一定要陪我去一趟波兰，起码要……要玩一个星期！上次就因为过敏这么点小事，我就一直只能待在酒店里，太可惜了！这次我一定要玩够本！听到没？”

“嗯嗯，只去波兰吗？上次不是也没有坐成游轮吗？这次呢？”

“当然也要啦，不过我们只有两个星期的时间，回来还要准备考试呢！以后吧，等我们都去了伦敦，没有课的时候，可以去坐乌斯河巡航游，还可以开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眼看唐清涵倒退着走，差点倒在路边的灌木从中，陆云衡连忙抓着对方的手臂，拉了过来，顺势让对方转了个圈，靠在自己身侧。

“好好走路。路都走不好，你还想开车去哪儿就去哪儿，你胆子怎么那么大呢？”

说着就往唐清涵额头上敲了个板栗。

“好痛！陆云衡，你就是在报复我比你先拿到驾照！你个小气鬼！”，唐清涵转身朝陆云衡身上扑了过去，打闹起来。

寂静的林荫路传出了一阵阵的笑声，两人的身影也逐渐消失了。

*

白色雾气散去，回忆中的唐清涵再一次出现。

在那间海德公园旁的公寓里，在那张两人精心挑选的红色布绒沙发上，披散着头发的唐清涵靠着沙发背，拢了拢身上的针织披肩，头也不抬地开口，”我们该分开了……“。

陆云衡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怒气。

”你这是要分手？“

对面的人发出轻若无声的一个音节，嗯。

又继续沉默下去。

”不是说好了我先回国处理那些事情……“，陆云衡扶额解释，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陆云衡，你如今自欺欺人的样子，骗得了谁？我们的约定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就这样吧……“

话音逐渐消散，听不清对方最后说了什么。

白色雾气凝聚，遮掩了这一方公寓的景象，也藏起了唐清涵的面庞。

陆云衡低喃了几声对方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

须臾，雾气消弭，天光大亮，只有刺眼的阳光照在双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