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梵叹口气,“别谢了,我估计主任还有三秒……”
“是谁?是谁踹的厕所门!?”晋阑江火冒三丈地冲到厕所门口,开幕雷击——五个学生倒了俩,踹门的那个手上抓着一个,脚下踩着另一个,衣衫不整的那个手拿拖把直捅地上躺着的一个。
他尾音颤抖:“几班的?你、们、几、班、的!”
“……”
学生处灯光惨白刺眼,面光而站的一排男生,身后落下一团浓墨。
虞矜外套脏了,校服撕裂开一大个口子,白花花的肌肤全部暴露在空气中,李梵看不过去,把自己的校服借给他。
“现在知道相亲相爱了?早干嘛去了?!”晋阑江余怒未消,“我告诉你们,今天这事没那么容易翻篇!”
茶盏和木质书桌轻碰发出轻脆的声响,晋阑沧起身背手在五人面前来回踱步,“你们年轻,火气旺,偶尔有点小摩擦,我理解。但是!”
“你们是成年人了,摩擦不应该成为打架斗殴的理由!也不应该成为故意伤害同学的理由!”晋澜沧拍桌,桌前低头站立的虞矜默不作声,长睫下的眼珠动了动,头低更甚,细软的发丝垂落,挡住他冷硬的表情。
李梵有样学样地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老实说,他不后悔接通虞矜的电话,也不后悔一路狂奔回学校再从南楼的厕所一间一间搜过去,再于千钧一发之际无视十几米外的年级主任,抬腿就是踹。
“砰——”的巨响过后,憋屈、无力通通烟消云散。
他想,这次算是闯了个大的。
“无论是什么矛盾,无论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啊,”晋澜沧战术性停顿,语速放缓,苦口婆心地,“尽量选择温和的方式解决……长耳朵了吗?”
俗话说得好“先礼后兵”,晋阑江“礼”完了,正式开始“拷打审问”。
“说说吧,什么时候打起来的,为什么打起来的,打起来的时候想过后果吗?”
恶人告状总是先手一步,贺鸿仗着厕所没监控胡说八道,一顿颠倒黑白,虞矜反倒成了引起是非的始作俑者。
晋阑江深谙“不能听信一方的一面之词”的道理,问虞矜:“你呢?”
虞矜不置一词,把藏在口袋里的手机轻放,调出录音的页面。
晋阑江见状欲言又止,习惯性地想没收。
‘脏。真的很脏。你知道吗?初中那会,你坐过的位置我们要反复消毒,你碰过的东西我们会直接扔了,你吃的食物我们连狗都不敢喂。’
‘不男不女的怪胎,经历这些都是你活该。’
‘拍,把他扒光仔仔细细地拍!喜欢让男人走后门的人妖……我今天非得治治你!’
“他,”虞矜指指李梵,“踹门是为了救我的。”
“没动手。”
虞矜耍阴招是他们意料之外的,李颉荣贼心不死,想拉个垫背:“你说没动就没动?揪我领子的是鬼吗?”
虞矜口吻淡然,颇有一丝纵容:“你说是就是吧。”
“我不瞎。”晋阑江头疼。
朱闻彬和他的两个跟班被学生处的主任们生动地称为“毒瘤F3”——偷奸耍滑,狡诈虚妄,无恶不作。
大小祸事连连,张张处分没断。
而虞矜的名字晋澜沧亦有所耳闻,大多是从任课老师八卦时的口中,总的形象虽不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但也是个服从学校管教的普通学生。
晋澜沧张口意欲说些什么,门恰好被敲响,“咚咚”两声过后,门口出现一对男女,两人身上下透露着知识分子的气息。
虞矜面露惊讶:“爸,妈?”
虞父虞母的身后跟着唐寅满,唐寅满将眼镜摘下随意地往衣服抹了抹,擦掉镜面上的白雾才又戴了回去。
“晋主任。”
晋澜沧示意四人坐到一边,何凝雁着急忙慌地拉住虞矜问他受伤了吗,虞矜摇摇头,让她别担心。
虞君卿将桌上倒好的茶水递给妻子,抛给自家儿子一个干得好的眼神,被何凝雁狠狠掐了把大腿。
何凝雁端庄大方地微笑,他咬住后槽牙,抿住嘴唇,努力吞回齿边的惨叫。
李梵的角度能将他们一家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免浅薄而短暂地生出几分艳羡。
一场谈话,只有李梵的家长缺席。所幸他牵扯不深,交代清楚前因后果、事情经过就喜提一千字检讨放了出来。
——虞矜家主动赔的修门钱,他一分不用掏。
晋澜沧抿了一口茶,神情自若:“家长同志回去要加强对孩子的思想教育,必须强调遇事沉着冷静,我们老师也会加强对全体孩子的教育宣传,古人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逞一时之快将会付出更大的代价。作为学生,要做到不惹事、不怕事……”
贺鸿忿忿不平,死瞪着贺清娘——死贱人!居然全程不辩驳半句,丢光了他的脸面!
贺清娘并未搭理,她心里门清——侄子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混混。尽管班主任因人情世故、家长脸面,美化事情的真相,模糊事情的起因,但一个差点强.暴自己亲姑姑的人,一个背弃伦理、无视道德、劣迹斑斑的烂人,如何能使人相信他毫无过错?
退一万步讲,若贺鸿的确是无辜的,又如何呢?从贺清娘的角度出发,她便是巴不得贺鸿去死!
后续几周几个南中的行政领导一遍遍听录音和“呈堂供词”,反复权衡,再三思虑,才拍案定论——虞矜交检讨,李颉荣、贺鸿、朱彬给予留校察看处分。
尘埃落定,皆大欢喜。
刚出事那晚,虞矜趁还未熄灯,和李梵倚着宿舍楼走廊的栏杆聊天。
‘那几人是我初中班上的,觉得我……嗯。’
‘霸凌?应该是这么说吧。’
‘之前能躲便躲,现在懒得躲了。’
话语顺口而出,流畅无比,虞矜心中一松,如同鼻塞忽而通气,氧气送入肺部,患病的人终于得到拯救。
自尊心过剩的年纪,有太多太多藏匿深处的伤心事,不愿说,不愿提,憋得烦闷,固执地认为无人能懂,便如同守财奴一般,怀揣着、守护着。
不曾想,偌大的星球之上,几千万面积的陆地之上,熙熙攘攘无数人流来往的城市之上,有一人与自己迎面相撞,跌落满地的秘密衍生出千万系带,头尾相连,从此便密不可分。
李梵心中亦是一跳,即使早有预料,但真正触碰到另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他还是感到手足无措。
那是对即将产生一种特殊联系的惶恐;是对即将建立一种亲密关系的犹豫。
李梵指尖相搓,没由来地紧张,想说些安慰的话语,却又显得苍白无力。
他又看了看虞矜,天神宠儿的侧脸完美无瑕,像雪做的人儿,洁白而冰冷,但当堆砌他的雪融化时,冷的雪变作热的眼泪,哀伤的眼里闪着水光,流淌下来,冰川也会因此灼伤。
虽然李梵暂时未曾亲眼见到过他的眼泪,但心尖仿佛已经为之一颤。
李梵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于是惶恐、迷茫一瞬间荡然无存。
‘我……亲爸,今天闹自杀进了医院,我以为是最后一面。’
‘结果祸害遗千年,他醒来生龙活虎的。没办法,我和他吵了一架,吵到最后我直接和他断绝关系。’
‘亲缘都斩断了,血缘也没什么意义。’
‘所以,我,十八岁,正式成为孤儿了。’
李梵愿意为了他自揭伤疤,虞矜始料未及,他下意识偏头去关注李梵的表情。
一如既往的坚毅、沉静。
他突地回想起潘尼斯·威德读过的某段电影旁白,语调低沉,音色沧桑——
‘人世间的戏码错综复杂,戏剧性、喜剧性、悲剧性串联交织,仿佛泛着金紫光的流沙银河,表面璀璨生辉,内里深不见底。’
‘生物命运跌宕起伏,百年的尽头,除去一条命定的黄泉路,兴许还有一颗随时抽枝换叶的常青树,支撑着生的力量,鼓舞着人类一次次的向命运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