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娘娘,那地方去不得!”
“娘娘!”
小太监在她身后追着跑。
余声声却压根不听不从。
她牵着裙角,一路从洒满阳光的地面沿着十几层台阶踏入地底。
不,确切地说是地牢。
身后传来,小太监见阻止不了她,慌忙的声线:“快,禀报陛下。”
她知道自己必要被阻止。
所以走得越来越快,不顾繁复裙角满头玉钗,她必须要得到这个真相。
这个真相关乎——
可还没等她分清楚,现实已经摆在眼前。
最中间的地牢里并排放着三个酿酒似的坛子,坛子上是三颗人头,发丝凌乱,手脚都伸出瓶外耸搭着。
许是许久听见陌生动静,又或者被她满身丝绸华丽珠钗反射出的、久不见的光辉,又或-者认出了她是谁,他们费力地睁开眼睛,瞬间发出啊啊啊的声响。
舌头像是被割了。
- 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话。
在这一刻,余声声才仿佛突然闻到了地牢中阴暗恶心的秽物气息。
她不受控制地弯腰剧烈呕吐起来。
直到失去意识。
余声声醒了过来,床对着半开窗户光线明亮,映出的树木嫩绿印证是早春。
不是那个盛夏。
她捂住吃痛的额头费力地坐起身。
晕眩恶心的感觉还在。
丫鬟小菊端了盆温水过来:“小姐,您醒了,又做噩梦了吗?出了不少汗。”
她边说边拧干手帕替她擦脸和手。
余声声不想多谈论这个话题,只简单应了声:“嗯。”
“今日赏花大宴凌安王也来了呢,您不去看看。”
她的手一僵,不受控制地抬起头:“谁?”
“凌安王。刚过午后,小姐现在去也来得及。不仅凌安王,还有宋家公子也来了。”小菊擦完一只手,给她擦另一只手,提起宋适神情里透露着笑,“小姐就不想跟宋少爷多处处,他特地送来了请帖,小姐上月可许了应约。”
“就说我身体不适,今日便不去了。”
小菊诧异:“可,柳二小姐也会去,平日里她对宋少爷多有亲近,又喜欢出风头,小姐可不能白白让这个机会给她。”
是吗?
以前她确实会为了柳思跑到宋适面前去而不开心。
余声声待小菊彻底帮她擦干净脸掌,重申:“不去了。”
她转头:“小菊,帮我把那本《乐府诗集》拿过来。”
小菊依言从桌上递书给她,本还想再劝,想起从前几日起,小姐便变得大不一样,以往活泼的人沉郁许多,话少,又经常做噩梦,想是确实受惊了,不敢再多说,端了水盆,关上房门,轻声退出去。
余声声穿着里衣半靠在床头,读着《乐府诗集》,外面偶尔传来两句黄莺的叫声。
树影稀疏,明媚天气。
许久没有享受这样闲暇安静的时光。
不知过多久,小菊又匆匆推门进来:“小姐,快洗漱更衣,宋少爷听闻您病了,专程前来看您。老夫人那边让您过去。”
“他为何要来看我?”余声声下床。
“想必是担心您吧。”小菊拿完衣服回头,还很开心,“宋少爷对小姐一向紧张。”
余声声没有吭声,张开双手,任由小菊将自己穿戴整齐。
是啊,宋适确实是个仔细的人,所以有些话她也想当面跟他说。
小菊都快把她的头发缀满珠钗。
余声声摘了两支下来。
“小姐?”
“戴得头重。”
盯住镜中的自己,少女时的容颜,却不是少女时的心境,现如今,她并不喜欢花枝招展。
“也是。”小菊连忙道,“本就是病了,不能打扮得太仔细了。”
收拾妥当,余声声跟着小菊便去祖母那。
远远地便瞧见一清白衣衫,光从背影便觉风光霁月的男子。
那是宋适哥哥。
说起来也是有十几年未见,未曾想到还能再见到年少时的他。
即便不想见。
真正见到时还是忍不住微微加快脚步,踏入门口,忽地,随着走近,视线余光变大,另一个站在宋适身侧的青年身影撞入她眼帘里。
仿佛一道雪白的闪电落入身体里,余声声被彻彻底底定住脚步。
对方也转眼瞧过来。
紫金长袍,束发金冠,相比于宋适哥哥的温润如玉,他却是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当年,都传这凌安王萧郁,比宋适哥哥还要好看,故而那次赏花大会她是好奇去看人的。
谁想到,那凌安王居然迟迟不到。
酒宴流觞曲水,她喝了些许酒,躲在红帷幔处,醉意昏沉,见到熟悉的长靴和衣衫便以为是宋适哥哥,便跳出来呜哇一声吓他。
是宋适哥哥不错,只是身侧还有个陌生脸孔。
两人并肩而行。
只记得那人眉眼锋利,鼻削如刀,真是好一张英俊的面孔,如同天上神官,正一瞬不瞬盯住她。
丢了好大一个人。
她牵着裙子呆立不动,脸一寸一寸涨红。
宋适哥哥攥拳到唇边掩笑,走到她身侧缓解尴尬:“声声,这是凌安王殿下。王爷,这是余家三小姐,余声声,与我时常玩闹,切莫见怪。”
余声声回神,宋适,萧郁,还有柳二小姐也来了。
是一行人来看她。
小菊的汇报让她以为仅有宋适哥哥一个人。
祖母招手:“声声过来,凌安王、你宋适哥哥、还有柳小姐听闻你生病了,特地前来看你。”
余声声先走到堂中给祖母行了个礼。
随即按照祖母口中顺序,一一行礼道:“见过……凌安王,宋适哥哥,还有柳小姐。”她没有抬起头去对上任何一个人的视线,只是说道,“多谢各位前来探望,我不过是偶感风寒,过几日便好了。”
宋适凑近一步:“近日换季,确实容易偶感风寒,现在身体如何?”
“已经好多了,多谢宋哥哥。”余声声手帕无捂嘴咳了两声,“我这风寒容易传染,你们还是离我远点,早些回去。”
宋适一听便微微笑。
祖母也说:“傻孩子,怎么一来就赶人家走。不过确实,这风寒凶猛,连我都不敢多亲近。他日等声声好了,再逐一入府拜见。”
萧郁:“余老夫人客气了。我们除了探望余小姐,也是听宋适说,府内正好,想来品鉴。”
“原是如此。我便命人带你们去观赏。府内玉兰确实是我精心栽培,连普陀寺善种花的内知大师都说品相绝佳呢。”
余声声爹爹十六岁考中探花,一路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年近四十才升任皇城知府,祖母也不是个待字闺中的大家小姐,而是农妇,十几年的养尊处优穿金戴玉也没让她如别的高门贵妇内敛温静,总是忍不住接话,笑而露齿。
一行人拜别出来,府内管家带他们去赏玉兰。
萧郁和柳小姐走在前列。
宋适哥哥刻意地放慢几步,停在余深深身侧:“生病了怎么没告诉我?”
“不想麻烦你。”余声声低头望走着的路。
“这几日书信你也是因病体未愈才没回?”
不是病体未愈,而是不想回。
余声声没有多说。
宋适显然也默认了她的答案。
裙角随着走动翻飞。
春日尚好,旁侧皆是柳荫花影。
萧郁的背影就在前头,余声声这时才敢抬头去望他。
柳思回头:“宋适哥哥,你怎么还不过来,不是说好带我们赏海棠的吗?”
宋适道:“就来。”
“宋适哥哥,你……陪他们赏完,别立即走,让丫鬟带你来找我,我有事要对你说。”余声声摸过一支柳树条后,下定决心。
如果这是一些闲杂小事,这会儿便可以说。
特地叮嘱他之后说,便是重要的事。
宋适:“好,我待会儿过来找你。”停住,他极其注意分寸地拂落她肩上的几瓣落花,“起了风,你也别在这里受凉,快回屋去。既然受凉,也穿得太少了些。”
去看海棠还有段路,余声声便不过去了,在柳树边目送他们经过九曲的回廊,前去东院。
等他们背影彻底消失时才松开柳树枝,转身离去。
回到院子。
余声声坐在院内的秋千架上,轻微晃荡。
她目送远处太阳逐渐落下去.
小菊过来通传:“小姐,宋少爷来了。”
隔了十几年,她已大概忘了跟宋适相恋的日子,但从小菊这样步履言谈都带笑来看,自己当年必定是很欣喜、很欣喜的。
那时候小菊比周边所有丫鬟都懂她多了。
话音落下,宋适的步履声便靠近。
足靴纯黑,里衣是青,外衫是白,除了玉冠束好的部分,其余长发泼墨般整齐地散在背后,腰间坠饰碧玉清脆,整个人都像是明媚的春天。
“声声。”宋适握住秋千绳,语气温柔地唤她。
余声声抬眸,迎向他那双泉水般清澈的眼睛。
“宋适哥哥。我姨母年轻守寡,上月独子不慎病亡,她想要从这边过继一个女儿,本是我庶妹过去,只是我主动跟祖母请缨,想要过去陪伴。”顿了顿,“应该这四五年都不会回来。”
宋适诧异:“为何?”
“我在这里生活得不太开心。”余声声说,“自然,不是因家里有人欺负我,而是我不想留下来。我知,你曾向家里提过我们之间的婚事,所以我也不愿意耽误你……”
前几日还好好的,猛然这么一遭,宋适难得语气带上着急:“你是因为要去你姨母那才退婚,还是为了退婚才去你姨母那?”他握紧秋千绳,“声声,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对吗?是我今日冒昧前来唐突了你,你生我的气?”
“不是。”余声声摇头,“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合适。”
事情很重要,余声声从秋千上下来,站在宋适面前,认认真真地说:“宋适哥哥,很抱歉,事到如今才跟你说这些。所幸还没有正式下聘,只要我们不提,便无人知晓。”
宋适目光盯住她,似乎想从她眼神里探究些什么,余声声本想表现出决绝,可终究无法直直对上眼前之人的视线,撇开眼神去瞅树下被风微微吹动的黄嫩小草:“宋适哥哥,我不是你的良配,你应该去选一个对你有助益的人,譬如柳思姐姐,就很好。”
院墙有菱形木格窗口。
柳思就知道宋适折回来肯定是想跟余声声单独相处,便悄悄跟过来。
听到余声声居然提及自己时,柳思蹙眉道:“这余声声是以退为进么?”
萧郁站在她身侧。
对这些话不置可否。
他身为王爷自然不屑参与女子争风吃醋之事,更不应窥探他人私情。
可他的目光……无法离开余声声。
今日见到余声声那一眼,有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
宋适:“你在说什么?”
“以后你会明白我说的话的,相比于有些事来说,情爱显得那么不重要。我是个小女子,没什么本事,帮不了你什么。我希望来日你能选一个能帮你的女子。”
“你是因家世?”
余声声摇头,她不知该怎么解释,就像自己居然重新回到十五岁这年,说出来便是无论如何也没有人相信的,可她的记忆是那么深刻,从睁开眼睛那一刻就知不是做梦。
“宋适哥哥。不是因家世。是未来。未来你会需要真正对你有帮助之人,而不是我。”
宋适捋起长袖,不顾礼防,伸手探她额头:“你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
“不是。”余声声停顿,“宋适哥哥,还听不出来么,我已不喜欢你了。”
宋适身形一滞,凝望着她。
她知,在他们此时此刻算是浓情蜜意时,说这个算是极为残忍。
“……抱歉。”余声声说。
可这并不是借口,是真心话。
多活了十几年,对事和人都不再有少女心境。
柳思咬牙切齿:“这个余声声,真是不识好歹!宋哥哥这般人物看上她,本是她的福气,她居然还装模作样!”
萧郁倒玩味地勾起一抹笑。
各大世家都看中的宋适,居然说蹬就被人蹬了?
院内,宋适道:“声声,虽然你并未发烧,但我还是当你生病了。今日不便多待,来日我再与你详谈。”
这已是给了转圜余地。
“去徽州之事,我已禀明祖母。后日便启程出发。”余声声福身做了个告别的行礼,语气坚决,眸光深切,“宋哥哥,还望珍重。”
本都要走了,顿了顿,她还是说出口:“另,你要小心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