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京中桃李落尽,牡丹芍药正当时。
覃窈自己搭配了一身衣裳,上穿浅绿襦衫,外罩新做成的葱绿对襟半臂,下穿同色百迭裙。
红绣瞧了瞧,评价道,“这葱绿颜色……浓郁,梳个简单大方的发髻才压得住。”她原本是想说老气的,想起是周氏送来的,遂改了口。
覃窈轻轻一笑,“听你的。”
这样温柔没架子的主子,谁不喜欢呢。红绣也笑,对镜给覃窈梳了个小盘髻。最后覃窈用绿发带将发髻最中缠住,简单插一只如意纹白玉梳便成。
出得门去见到秦妍,秦妍亦是精心打扮一番,穿一身银粉石榴花纹衣裳,梳柔婉多鬟髻,嫩得好似一朵海棠。但她看到覃窈还是有些生气。
李嬷嬷送去栖霞阁的两段布匹她知道,葱绿的老气,湖蓝的显黑,没想到自己挑剩的,穿到覃窈身上,却将她衬得玉雪美丽。
但她没说什么,左右一会儿牡丹宴,是珠玉还是尘土,便会现原形。何况还有林家女儿林巧倩。
周氏笑意可亲地交代,“安阳郡主是平乐公主的女儿,今日去的是顶顶尊贵的人家,不可莽撞。你们姐妹二人互相照应。”
覃窈并不将她的场面话当真,平淡地同秦妍坐上马车。二人到达平乐公主府,被仆从往前引,说是安阳郡主为表主家胸怀,特请诸客从正门进入。
公主府正门是气派五间大门,门上的数列铜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更衬得衔着门环的兽头威风凛凛。
覃窈与秦妍从左侧的那间门扇进,正瞧见一老仆将最中间、也是最尊贵的那扇门打开。
秦妍见状疑惑,心道莫非哪位亲王皇孙要来?遂礼貌询问。那老仆笑道,“小人只是听命行事,也不清楚。”
虽未得到答案,秦妍仍是将自己的衣衫发髻整理了一番。覃窈在一边看着,只觉得京中确实规矩颇多,进个门也如此讲究。
入乡随俗,她多听多看多注意便是。
二人被婢女引着前行,颇走了一阵,进入一道垂满紫藤的月亮门洞,这才抵达花园。
从门洞往内看去,只觉得花园极其广阔,其中小桥流水、山石草木,亭台曲径,莫不精美。
三人继续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前行,只见沿路这儿一片,那儿一簇,各种颜色的牡丹,雍容华贵,楚楚动人。
脑中不期然出现一个清越的少年嗓音,“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又想到他了。覃窈无奈地摇头。
小道尽头是一个极大的六角凉亭,临水而建,飞檐琉璃瓦,富丽壮美。亭台内外或坐或站了一些贵女,披红着粉,不比满园牡丹逊色。
随着二人前行,覃窈感觉落到身上各种各样的视线,淡然垂眸,假装是个谦逊的人。
她没有主动与谁攀谈的打算,既然她斥骂林少川的“事迹”已发扬光大,认同她的人自然会主动来找她。她只需等待便好。
秦妍边走边矜持地悄悄观望四周,果真在亭外丈许的地方,一丛开得正好的魏紫后边,发现了林巧倩。对方脸色憔悴,神情却愤恨,狠狠盯着覃窈,好似想将覃窈身上盯出个窟窿。
而亭内,一方红檀木桌边,坐着个身穿水红金雀纹窄袖衫、头戴六只金凤吐露步摇的华贵女子,正是此次宴会的主人安阳郡主。
秦妍唇角微弯,与隔得近的几位贵女打招呼,又亲昵地介绍覃窈,随后领覃窈前去与安阳郡主行礼。
前来参加宴会,自然该先与主人问好。覃窈也明白这个道理,平淡与秦妍拉开一点距离,走到小道尽头,踏上前往凉亭的台阶。
“覃窈!”这时牡丹花后的林侨情终于忍耐不住,大步冲了过来,恼怒地推了覃窈一把。
激动之人的嗓门高,力气也大。但覃窈常年奔波的身体,不是她能随便推动,只略后移了半步,皱眉。
秦妍小心后退一步,免得自己被波及池鱼。
林巧倩瞪着覃窈,眼眶越来越红。积攒多日的委屈使得她落下眼泪,哭骂道,“你这个蛇蝎毒妇!你为何要污蔑我父亲,伤害我林家?你知不知道,我父亲已经气得生病,母亲也每日哭泣。还有我,如果不是为了向你讨回公道,我都不敢出门!”
覃窈打量林巧倩,见她面色苍白憔悴,眼睛又红又肿,可见颇受了一番罪。皱起的眉头缓开,覃窈冷静道,“或许你们是有些可怜,可同我阿娘受过的那些悲苦折磨、丢掉性命相比,已经十分幸运了。作孽的源头是你爹,你要算帐,也该找他。”
“你!”覃窈的冷静落在林巧倩眼中,变成毫无愧疚之心,与冷漠恶毒,她更加愤怒,脸色气得通红,“凭什么说我爹作孽?我爹堂堂头榜进士,凭什么娶你娘那个穷乡僻壤的村妇,她配么?一个乡野贱民,死了就死了,她死了那么多年,凭什么还来祸害……”
“啪”的一声,林巧倩的话语戛然而止,脸被打得偏了过去。
覃窈感觉五指有些发麻,可这细微的感觉,远不上心中的揪疼。她冷然道,“你没有资格说我阿娘。”
林巧倩被这一掌打蒙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即失去理智,拼命推搡覃窈,“你这个贱人,我与你拼了!”
秦妍见状,伸着手,左一句“大姐姐”,右一句“巧倩”,似要阻拦,却始终不曾上前。
若说方才林巧倩那一推用了七分力,这一下便用了十二分。覃窈站在台阶上,背后是一道雕刻池鱼戏水的栏杆,栏杆外,便是碧波荡漾的春水。林巧倩抱着的,便是将覃窈推下水去的凶狠。
覃窈一时不敌,竟当真被推得撞上栏杆,朝后翻去。眼角看到一池春水,意识到落水已是必然,覃窈伸手,紧紧扯住了林巧倩作恶的手臂。
场面一度混乱起来。
“大姐姐!”“秦瑶!”“林姑娘!”
“不好了,有人落水了!”“来人啊,救人!”
喊什么的都有。
栏杆距离水面有近两米的落差,覃窈跌落在空中,听到一道格外急促而沉重的脚步。
紧接着有人惊呼,“皇上!”
因特意嘱咐了低调,公主府的婢女选了一条僻静的路,领着尊贵的客人前往花园凉亭。
白色围墙长得好似看不到头,园内奇花异木茂盛,枝条越过墙头,在地上洒下婆娑树影。皇帝在树影中信步前行,看似从容,实则有些漫不经心。
今日他本是不想来的。太皇太后说公主府办牡丹宴,会来许多贵女,劝他借着探望姑母的名头来看一看,兴许能看中什么姑娘——关于他的亲事,皇祖母已提过几次,他不忍再行推脱,这才答应。可他心中着实没什么兴趣,平乐公主正在休息,他便只打算去见一见安阳表妹,而后打道回宫。
福安跟在皇帝身后,微弯着腰亦步亦趋走着,心事重重,时而抬头看一眼前头挺拔的身影。
当今天子下个月就要满二十一,分明如此年轻高贵;当年京师第一美人生下的子嗣,又如此俊美非凡。可偏生,后宫别说一个正经娘娘,连夜里伺候的侍妾都没有。
太皇太后嘱咐他,今日一行,必须劝皇帝去见见那些贵女。可眼下皇帝连花园都不欲进去,福安发愁,该怎么劝。
转过头,福安又看了眼提剑护卫在皇帝另一侧的韩青,思索要不要请他帮忙,转念一想,韩统领沉默寡言,不沾俗事,还是算了。
“蜀州不好牡丹,寻常只见这洛阳红。”天子忽然在一簇牡丹前停下,低声道了一句,也不知是与福安说,还是自言自语。
福安心中有事,差点撞上皇帝紧实的后背,忙跪下请罪,“奴才愚笨,请陛下降罪。”
容凛掀起眼皮瞥他一眼,并没有怪罪。福安是他幼时便跟在身边的人,后太子府因罪落败,福安没入掖庭,多年如一日做着最低贱的活,受人欺辱却始终忠心不改,他当然不会降罪。他也不是动不动发怒的暴君。
“起来罢。”容凛淡淡说了几个字,伸手抚上一朵牡丹的花瓣。
这种牡丹是最常见的洛阳红,叶片浓绿,花色嫣红,盈盈泛光,入手的触感细腻柔软,好似上好的丝绸,又好似……皇帝抿唇。
福安站起身,眼见着皇帝手触牡丹,好端端的,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越来越差,越来越冷,手下忽然一个用力,掐碎了牡丹花瓣娇嫩的尖,流出一点红得发紫的汁液。
天子收回手,摩挲了一下手指,指尖的红液顿时晕染开,衬得他手指更显玉一样的白。皇帝脸色冷冰冰,“帕子。”
福安连忙从袖子里掏出手帕,双手捧着送到前面——天子不喜携带女官,身边的一应事务,大到銮仗出行,小到这一方帕子,都是福安掌管,可谓是御前第一人。
皇帝接过帕子,擦去手指沾染的汁液,而后又将手帕还回,不再留恋牡丹,大步流星往前去了。
引路的婢女原本恭敬候在一边,见状小跑了十几步才追到皇帝前头,继续领路。
福安收起手帕,忙不迭追上,看一眼被皇帝辣手摧折的红色牡丹,心头琢磨起了皇帝的心思。
皇帝的异状,是在提到蜀州之后。蜀州……福安想起来,五年前还是皇长孙的陛下回宫时,曾派遣东宫的几个人,前去蜀州渠县,寻找过一名,叫做覃窈的女子。
几人找了大半年,毫无结果,而后先帝驾崩,百废待兴,皇帝便渐渐熄了心思,专心政务……其实,他是没有一日或忘。
所以,只怕是如何劝都没用,除非,找到那个人。
就这样疾走片刻,前头的皇帝脚步逐渐又慢了下来,福安正欣喜于皇帝想开,冷不丁听到凄厉的女声。
“覃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