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皱眉道,“瑶瑶,你怎么不和大家商量一下,就径直去与林大人闹呢?这下林府丢人便算了,我们还得跟着受好几天的指点。”
二房面前总得维护大房的脸面,秦仪轻咳一声,“我已经教训过她,她知错了。”
覃窈平淡地坐在一边,心道自己可没觉得哪里错了。
两房的老爷夫人交流一番,这件事便算过了。只赵氏嘱咐覃窈,“如今你得罪林家,听说林家女儿娇纵得很,你若遇见了,记得避着走。”省得再生些祸端出来。
覃窈还未做声,倒是二叔秦信严肃提醒,“背后莫论人长短。”
“也不算论人长短……”赵氏便呐呐住了嘴。
二姑娘秦媚相貌、性子都随了母亲,穿一身桃夭色牡丹缠枝纹窄袖衫,头戴银粉步摇,更显珠圆玉润。见长辈们的谈话告一段落,忙向母亲赵氏使眼色。
秦媚今年虚岁十八,已定下婚事,就等着出嫁。这会儿覃窈忽然回来,还闹出这么件事,万一影响她的婚事……覃窈愿意做老姑娘,她还不愿意呢!
何况若是覃窈不回,她就是众姐妹的长姐,平日受惯了弟妹的尊敬,如今屈居一头,心下总觉得不畅快。
此刻她只希望赶紧将覃窈嫁出去,至于嫁得好不好,她才不管!
赵氏接收到女儿的视线,看向周氏,“嫂嫂,关于给瑶瑶相看人家的事,你可有什么眉目?”
周氏眼中极快地闪过愤恨。
秦仪和原配是寒门夫妻,原配死的时候,既没有娘家带来的嫁妆,也没什么私产。她辛辛苦苦在秦家操持许多年,才有秦府的今日。如今这不懂礼仪的野丫头回家,争她的家产,争她女儿的嫁妆,周氏郁闷得不行。她比谁都希望覃窈嫁得快,嫁得烂。
周氏扯出一抹和善的笑,“方才已给宣威将军家的钟夫人下过帖子了,她家的三郎还未婚配,年纪与瑶瑶也相当。”
秦琅坐在周氏对面,闻言不快道,“钟将军他,不是从四品么?”官位比不上秦家就算了,那钟家三郎只是个庶子。拿她阿姐配一个庶子,这怎么行?
烦恼秦琅拆台,周氏心中不悦,面上亲昵笑道,“琅儿你还小,不懂。找亲家不能只看表面,钟将军虽官位不及老爷,但钟家几代为官,家大业大。钟三郎年轻,前途无量,军中练出的人,顶天立地,护得住你阿姐。”
秦琅从不知周氏是个口蜜腹剑之人,只觉得她贤良周到——栖霞阁寒酸,或许是因她奉行父亲的清廉节俭,亦或许是因太过忙碌,毕竟掌家并不容易,偶有疏失也能理解。当即他有些相信,“是这样么?”
赵氏笑道,“这是当然,我也瞧着那钟家三郎合适。”虽隐约有那三郎酒后失德的流言,但是文质彬彬的人家,也看不上覃窈啊。
秦琅便看向覃窈,覃窈直觉这两人都没什么好心眼,淡淡道,“再说罢。”
赵氏立即急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能再说呢。瑶瑶,你不小了,得赶紧出嫁,否则年纪越大越难挑到好的。”
秦媚也急,思考一番之后看向一边沉默许久的秦妍,“三妹妹,你不是有安阳郡主的请帖么?”
秦妍是周氏的女儿,秦仪的另一个嫡女。她才十六岁,生得端庄柔婉,言行举止亦是落落大方。
见秦媚问话,她吞掉嘴中食物,这才柔声笑道,“安阳郡主是给了我一张牡丹宴的请帖。”
秦媚父亲的官位不及大伯高,自己容貌也不及秦妍出众,这使得她心中有些妒忌。可秦妍再高贵貌美又如何,还不是被半路回来的覃窈压下去了。
想到此处,秦媚心里好受了些。再看一眼覃窈,虽貌美惊人,却一身寒酸,衣裳不知哪来的,料子与刺绣都差,还不甚合身;头上两支玉簪,是极普通的货色——秦媚的心气,是彻底顺了。
她与秦妍道,“那不如牡丹宴你带大姐姐去罢,让大姐姐多认识些人,也能尽快找到佳婿。”
秦妍不大想带覃窈去,毕竟谁想带个美艳逼人的在身边,衬得自己黯然失色呢?但她一贯是温柔善良的性子,当下不好拒绝。转念一想,覃窈见识浅薄、不通礼数,带她去大场合里丢丢脸也好。
丢脸了,父亲将她赶出门,便少了一个争嫁妆的人。
瞧见周氏给自己使的颜色,秦妍体贴笑道,“也得问问大姐姐的意见,大姐姐,你愿跟我一道去么?”
覃窈有自己的考虑。她知道秦府诸人不待见自己,她也懒得与他们纠缠,出嫁,未尝不是摆脱秦家人的一种方法。
最主要的,六年了,她一个人太久,想嫁人了。京师那么大,只要用心,总能找到一个,既不像林少川那样背信弃义,也不会嫌自己泼辣霸道的人。
实在找不到,她就离开,天大地大,总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她什么都经历过,什么都不怕。
出去走走,多认识人,才好找人。此刻秦妍的一点小伎俩,她还不放在眼里。
只是若一直这么“不在意”下去,只怕秦家人当她软柿子,今日趁着人都在,不如发作一番,省得以后麻烦。
于是覃窈笑道,“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我连御史中丞都敢骂,要是宴上有人惹我,我亦是不会畏首畏尾的,三妹妹可要考虑清楚,是否当真带我这个泼辣之人。”
秦妍顿时面色讪讪。说出的话不好反悔,她只得道,“大姐姐说笑了……”
秦仪怒斥覃窈,“你还敢说!我看你还是不要去了,省得得罪贵人!”
警告秦府上下诸人的目的已经达到,覃窈压根没听秦仪的话。
秦仪不欲覃窈去牡丹宴,可周氏和赵氏想,二人左一句右一句劝说,最后事情便定了下来。
宴后秦琅送覃窈回房,临走前周氏和善又慈爱地交代,“瑶瑶长途劳顿,这些时日好生休息,不必给我晨昏定省。”
周氏看出来了,覃窈不似秦琅单纯好糊弄,也不是听话的人。既然无法糊弄把控,那还是少打交代,也好眼不见心不烦。等嫁出去了,一了,百了。
覃窈同样不想与周氏多来往,瞥她一眼,十分平淡,“好,谢过母亲。”
路上秦琅一句一句嘱咐覃窈,“阿姐,明日我便要走了,在城西的卫所,半个月才能回家一趟。阿姐有什么事,可让我的长随秦霜去卫所寻我。”
他亦是愿意让覃窈去参加牡丹宴的,他想覃窈尽快熟悉京中的生活,多交几个知心的朋友。
“我吃住在卫所,每个月攒些私房钱,到时候都给阿姐。”
覃窈失笑,停下脚步转头看他。月光下的少年眼神真诚明亮,覃窈认真交代他,“自己的钱自己用,买些书啊,或者喜欢的小玩意,存下来给心仪的姑娘买礼物也行,不必给我,我自己有。”
秦琅心酸感动地久久不语,覃窈温声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收拾收拾,早些休息。不必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明日几时走?我去送你。”
覃窈回到栖霞阁,灯光正盛。周氏调拨的两个婢女一名雨燕,一名雪莺,为覃窈的威名所吓,勤勤恳恳将事情做完:花树修剪了,杂草拔了,热水烧了,床铺整理了,连换洗的衣物,也备好了。
红绣觉得,大小姐不单美貌,还有魄力。她笑道,“姑娘是想坐会儿呢,还是沐浴?”
覃窈想了想,道,“看会儿书吧。”她要借着看书的时间静静心,然后想想自己谋生的路——毕竟秦府亲人靠不住的迹象,已如此明显。
没想到大小姐如此勤奋好学。她那个环境,想看一本书只怕是难。红绣怜惜道,“姑娘想看什么书?”
覃窈问,“府上都有什么书?”
红绣道,“一般的书,姑娘能想到的,应该都有。”
覃窈想起来,曾经她和阿禾想看书,得去附近的学堂、书铺借,有时会挨骂,有时还得花钱租,哪像现在,还能随便挑书。
“《大学》罢。”覃窈说道。和阿禾分别的时候,她刚将这本书看完一半。阿禾不屑,说这书他五六岁时都会背了,却仍会耐心地教她。
红绣应了一声,“大爷书房就有,我去拿。”
她是去拿《大学》的,回来时手中抱了厚厚一摞书,“大爷说,姑娘想看什么书,可随时去拿。他的就是你的。”
这小子。覃窈失笑,“嗯,我看会儿书,你去歇着罢。”
等到睡入床铺,已经明月高悬。过去的日子,覃窈破庙睡过,大牢睡过,怎样的环境都能适应,今日睡着秦府的柔软床铺,她竟有些失眠,辗转了快一个时辰才入睡。
许是白日频频想到阿禾,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又回到了开满芙蓉花的渠县。城东的刘阿奶是个好心人,将自己家的一间杂物房低价租给覃窈和阿禾。
他们谎称是亲姐弟,情势所迫,住一间房也没人说什么。
老旧的房间,只有一把椅子,长凳各搁了两个木板,铺上褥子,就成了两张床,中间用帘子隔开。
说是姐弟,其实那时覃窈根本不知自己的生日,也不知自己的年纪。捡到阿禾时,她比阿禾高,便非说自己是姐姐,成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管家人。
覃窈也不知道,那日的自己,是十四岁,还是十五岁,只知道月光很美。
他们坐在床边,一起就着小烛和月光看书,后来不知为何说到了《诗》。覃窈道,“我的名字,便是来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句,窈窕,是文静美好的意思。”
阿禾盯着她看。他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盯着她看时,覃窈会莫名地心跳加快。
覃窈听到阿禾轻声道,“是挺美。”
鬼使神差,她伸手摸上阿禾的眼睛。
阿禾没有躲开。那会儿他已经比覃窈高出许多了,但覃窈仍霸道地觉得自己是姐姐。她将手抬得很高,才触到阿禾的眼。
他的睫毛鸦羽似的,很长,比女子还长,抵在覃窈不甚柔软的指腹,麻麻地痒。
覃窈低声道,“你也十分好看。”而后仰头,浅浅亲在少年薄唇。
小窗的窗纸破了,一阵风吹来,熄灭了蜡烛,却让月光更加皎洁。
阿禾的呼吸一下变得很热,手掌也热,捧住她的脸颊,青涩地反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