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窈走在幽静雅致的抄手游廊,对秦府的一切不感兴趣,问秦琅道,“当初是祖母坚持要寻我罢?”
秦琅年少不善掩饰,顺口道,“是啊,祖母可挂念阿姐了,我记得从小到大,不知多少次她拉着我的手哭着念叨阿姐……”
他话音未落猛地顿住,又挠挠头,讪讪补充,“还有父亲母亲,也时常记挂阿姐……”
覃窈心中有数了,只怕整个秦府,只有祖母和秦琅真心牵挂她。当年母亲与她离京时,秦琅不到两岁,其实是不记事的,对她的感情大约一半来源于血脉天性,一半来源于祖母多年如一日的思念。
这么好的祖母,可惜她不记得,也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覃窈失落道,“嗯,祠堂在哪?我给祖母、母亲上柱香。”
吩咐仆从将覃窈为数不多的行李送去安置,秦琅先带覃窈去祠堂。待祭拜完毕,二人又往覃窈住处走。
覃窈略一思量,边走边问他,“还记得,之前我向你打听过的人么?”
“林少川么?当然记得,是阿姐养母的亲戚。”秦琅脸上带一点邀功似的笑,“阿姐说的话,我都记得。”
“嗯,”覃窈亦赞许地冲他笑笑,问道,“他住京城哪里?我午后去拜访。”
“这么赶么?”秦琅很是诧异,“我还想带阿姐熟悉熟悉府宅各处,添置些常用物什。”
“这些事不急,先去拜访林大人罢,毕竟是阿娘重要的故人。”覃窈回道。
她当然赶,怕迟了给阿娘报最后一桩仇,阿娘在天之灵也不得安宁。
覃窈终归是有所隐瞒的,关于林少川的身份,不是阿娘的亲戚,而是她的仇人;蜀州 “那些胡说八道的事”,也和阿娘有关,是她为了阿娘,错手杀了一个判冤案的狗官。
事情太大,街坊邻居难免认出了她,又蜚短流长,传到前去寻她的秦琅耳里,也是难免。
不过她并不后悔就是了,如今来京城,寻找家人是其次,为阿娘报仇,才最为重要。
这些内情,此时秦琅并不知晓,见覃窈打定主意,转而道,“那我陪阿姐去。”
这是阿娘的私事。覃窈犹豫,秦琅见状闷闷不乐,脑袋快要垂到胸口,“我明日就要离家了。何况阿姐对京师不熟,我还能带路……”
覃窈无奈,笑着妥协,“那好罢,带上你。”
秦琅立时便笑了,转头吩咐下人,“派个麻利的,去林府问问林大人在不在家,下个拜帖。”
覃窈看他办事妥帖,性子虽直爽却不鲁莽,可知周氏与秦仪,还是好好培养过秦琅的,也算一件幸事。
秦家本是寒门,到了秦仪中探花之后家境才好些,原来两房共住一处,分家后二房搬走,原本略显拥挤的府宅便空旷起来,覃窈也得以住进独立的栖霞阁。
此处已有阵子没住人了,秦琅看看堂前开得繁杂的花树,又看看屋内略显陈旧的桌椅,皱眉道,“母亲怎么不派人将这里打理打理?”
周氏派过来安顿覃窈的李嬷嬷笑道,“夫人已让人尽心打理过了,大郎看看这桌子,一尘不染哪!”说着伸手揩了桌面一下,朝秦琅与覃窈露出干净的手指头。
干净归干净,可家什用具,看起来总归寒碜了些。秦琅还欲理论,覃窈拉住了他,轻轻一笑,“没关系,都是身外之物。”
秦琅看向覃窈的眼神顿时充满了崇敬,“阿姐当真豁达。”
覃窈失笑。她只是经历多了,懒得计较、不在意罢了。若是秦琅见过她从前和泼妇对峙、狂揍欺负她与阿禾的乞丐,就不会这么说了。
又或者,等她找林少川报了仇,秦琅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覃窈转身似笑非笑地瞥了林嬷嬷一眼,待她接收到自己眼神低下头去后,转而催促秦琅,“赶了月余的路,风尘仆仆的,回去洗漱洗漱,换身衣服罢。”
“好。”秦琅乖巧地应声,“阿姐等我一起用膳。”又吩咐红绣几个丫鬟用心服侍覃窈。
因晚上有接风宴,午膳周氏便安排各处自便。覃窈与秦琅在栖霞阁吃完,听到下人回报,林少川不在府中,而在天香楼,姐弟二人便坐了马车,往天香楼去。
秦琅换了一身月白圆领松竹纹的袍子,一时显得风度翩翩,坐在覃窈身侧,殷切同她说着,“天香楼是城中最好的茶楼,什么金骏眉、明前碧螺春、南邦普洱……它都有。也卖酒,最有名的桃花醉,量少且贵,我要偷攒好久的银钱,才能买上一壶……”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秦琅猛然住口,又支支吾吾解释,“父亲不喜我饮酒,我也不常喝的。”
覃窈好笑,包容道,“你也大了,合适的时候也可喝的,适量就好。”
秦琅十分感动,越加觉得,有一个既漂亮又温柔的姐姐,可当真是好,说出去都骄傲。
二人抵达天香阁,在雕梁画栋的门前停下,车夫将马车赶走,留下姐弟二人并一个红绣。
三人走入大堂,覃窈将秦琅拉到角落里,给了他一两金——那是她为了来京师找林少川报仇,苦攒了近三年的所有,原本是银子,来京师前为方便携带特意换的金。秦琅既是她的弟弟,她愿意给他钱花。
覃窈云淡风轻地嘱咐秦琅,“阿娘与林少川有些私事,我一个人去寻他便行,你和红绣自找个地方喝茶罢。”她不知这京城最好的茶楼一壶茶多贵,但一两金总该是够的。
秦琅垂头望着手心那轻飘飘的一两金,感动又心酸。他之前问过的,覃窈离开养母后如何生活。覃窈答得平淡,说什么给人洗衣服,上山采药草卖给药铺,逢年过节做些小灯笼、小玩意赶集,帮闺阁小姐们跑腿……
别看阿姐面上瞧着像娇养的小姐,手上其实都是老茧。
阿姐明明那么辛苦,却一回来就拿全部身家请他喝茶……秦琅当即红着眼睛把银子塞回覃窈手里,“我不要阿姐的钱,我自己有。”
覃窈没和他推辞,笑了笑,收好金子,与秦琅转身去找掌柜,打听林少川的所在。
那掌柜是个心窍玲珑的,见覃窈面生,担心不知底细的人惹事。好在他认出了秦琅,听说覃窈是秦府走失的嫡女,且与林少川沾亲带故,这才坦白相告,又派了一个小厮给覃窈带路。
覃窈便与秦琅告辞,跟随小厮前去二楼。
沿着楼梯蜿蜒往上,左拐,覃窈走到写着“清泉”名字的雅间门前。
那小厮帮覃窈敲了敲门,而后做了一个手势,“小姐,请。”
覃窈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好似推开了尘封多年的恩怨,一个女子凄苦的一生。
而随着她开门的动作,这几日她一贯清淡散漫的眼神,也变得冷厉,直直盯着门内的人。
此时的林少川正与两个老友喝茶闲聊。茶是一般的红茶,不贵,佐茶的点心也是普通的两样——当今陛下整顿吏治倡导清廉,林少川身为朝廷命官,还是掌监察百官的御史中丞,万不敢顶风作案昂贵享受。
正说着如今在朝廷的艰难处境,忽见进来一个面生的姑娘。那姑娘生得极美,桃花面、瑞凤眼,琼鼻丹口,无一不动人。
林少川亦是寒门书生,秦仪后一届的进士。当即他脑海里冒出许多诗句,诸如“云想衣裳花想容”“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之类。
但他已是女儿都要议亲的年纪,总不至于风流轻狂,只疑惑道,“姑娘是?”
覃窈打量房中三人,只见中间那人体态清正、面容白净,气质文雅出众,遂将目光定在他身上。
阿娘说,林少川生得好看,个子高,身姿挺得像棵千年不倒的松,却是个臭书呆,满口的之乎者也,说笑起来容易脸红。
想必就是这位了。
覃窈盈盈一笑,透出两分轻嘲。她不惧于说出自己的名字,那是阿娘存在过的证明,“小女子覃窈,今日前来,是想问大人一个问题。”
她目光幽冷,一字一句,清晰又凛然,深处是,另一个女子泣血的悲苦,“林大人,如今你成家立业,志得意满,可还记得蜀州渠县,为你洗衣、做饭、攒盘缠的覃婉?”
林少川面色剧变,旁边的二人亦是面露震惊。
覃窈特意没有关门,她就是要,将林少川始乱终弃、辜负女子的事情,闹得满城皆知;她要让林少川身败名裂,才对得起覃婉多年的痴心等待、一败涂地。
那边林少川猛然站起,无意间带翻圆凳、打翻茶壶也顾不得,死死盯着覃窈,“你是谁?为何知道覃婉的事?!”
“我是谁?”覃窈想到动情处,眼眶泛红,凄厉道,“我是来为覃婉讨公道的人!林少川,你既受了别人的情,许下了白首之约,为何背信弃义?你为何如此卑鄙无耻,花着她的银钱,享着她的好处,及第后却将她抛弃?
你知不知道,她等了你多久?你又知不知道,她被你瞒得多苦?她为了你和家人决裂,承受所有嘲笑、谩骂与劫难,而你,都做了些什么?!”
林少川脸色忽红忽白,被斥骂得下不来台。他恼怒,却又发作不得,内心深处也知道,是他万般对不起覃婉。
潮湿水雾终于从覃窈绯红眼角漫出,使得她好似梨花带雨般美丽凄楚。她哽咽道,“你为何不回去娶她,如果你回去娶她了,她便不会被逼着嫁人,后来更不会惨死……她才二十多岁……”
听闻旧人早已经香消玉殒,林少川面露颓然,脱力一般往后坐,却忘了自己的凳子已经翻倒,一下跌到了地上,也不挣扎起身,只呆呆坐着。
旁边两人想要扶他,最终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林少川颓败呆坐许久,覃窈亦默默哭了许久。她伤心的泪止不住,想到覃婉惨死,想到她再怎么痛骂林少川,覃婉也无法活过来,她便觉得心如刀绞。
外边大堂内。秦琅银钱不多,便只要了一壶龙井,坐了大堂靠边的位置,边喝茶边等待覃窈。
不多时覃窈的质问便通过大开的门传了出来。秦琅一呆,想去给她撑腰,又想到覃窈一开始便不愿他去,又有些犹豫。
上面的情况愈演愈烈,没想到覃窈居然哭了。秦琅顿时担心地站起,正要冲上楼去,眼角看到一片华贵衣袍。
秦琅转头,脸色一变,惊讶道,“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