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听纪事 第8章 第 8 章

“是么？”季轻云淡淡的道：“可炼药或制器，尚能凭手感与嗅觉进行，而一个目不能视之人，连观摩演示的剑招都无法办到，又怎么可能成为剑修？”

闻戈一窒，季轻云又嘲讽的道：“师兄总不会觉得，季氏那几招粗浅的入门剑法，就足够我吃一辈子的老本了吧？”

闻戈皱眉道：“我会帮你想出办法来的。”

季轻云呵的冷笑了一声。

气氛陡然冰冷，二人一路无言。回到积雪园中，二人还未休息片刻，房门又被人敲响。

“闻师兄。”聂靖隔门道：“你若在房内，方便出来一下么？我有事要与你谈。”

天色已晚。

赵虎在酒楼二层临窗而坐，就着转凉的夜风饮下一碗烈酒，不禁有些熏然。

窗下是州桥夜市，正熙熙攘攘的热闹着。

他的主顾想必也是被这人间的烟火吸引了过去，竟然迟迟没有现身。好在这酒确实不错，他在此消磨时间，竟然消磨出了心满意足的滋味。

不知为何，赵虎的心忽然一凛。

他霍然转头，目光投向窗外。夜市上人流如织，灯火川流不息，但他的视线却被一个年轻衣白，正自州桥那一方从容行来的身影所吸引。

赵虎并非常人，二人之间虽然距离甚远，但也足够他将那白衣者从头到脚打量了个彻底。

对方看外形似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脸颊饱满，仿佛还带着点婴儿肥的样子，下颌的线条却已经出来了，清秀得近乎单薄。额发被风拂过时，隐约露出其下新月形状的弯痕。

原来是个半妖。

赵虎顿时意兴阑珊。半妖的内丹，那价值就差得远了。

仿佛察觉到赵虎审视的目光，那白衣少年倏然抬眼，正对上赵虎的注视。

赵虎的心却忽然一荡。那少年看着黑发黑眼，除了比同龄的人类少年更清秀些，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但其实他那双目的瞳色，是一种透亮的深红，仿佛自己曾饮过的那种西域酿造的赤色葡萄酒。

回忆起那酒的滋味，赵虎不禁心驰神往了片刻。

蓦的一道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神游：“先生是在等人吗。”

赵虎霍然推桌而起。那先前还在过桥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时竟已迫到面前，此刻正站在窗台上，很认真的问道：“先生等的是这个吗。”

话音刚落，额带新月的少年随手将一个事物扔到赵虎脚下。

那东西毛茸茸的，其实不大。只有从滚动中静止下来，才能叫人认出，此物竟然是一个怒目圆睁，满面狰狞的蝙蝠头。

赵虎垂头只瞥了一眼，额角青筋就突突一跳。这头，不是他那谨小慎微，昼伏夜出的主顾还能是谁。

他抬起头，正见那白衣少年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右手按在身侧刀柄上，仿佛是在耐心等待着自己的回答一般。

那少年看着面相单薄，握刀的手也一样的单薄，但指甲却是全然的黑色，长且尖锐，在昏黄的烛火照映下，泛出一点幽暗的冷光。

“是又如何，你待怎的？”赵虎一边暗中蓄力，一边警惕道：“小子，你斩杀蝙蝠妖寿康也就罢了，一个蝙蝠妖死在一个半妖手里，说穿了不过你们妖族内部的事情。但是你要是想动我，我劝你还是先掂量掂量。我可不是妖类！你若敢对我下手，就是与所有修者为敌。我看你年纪轻轻，往后的岁月长着呢，总不至于这么想不开，现在就觉得活够了。”

少年嗯了一声，道：“你是个修者？”

赵虎略略松了一口气。其实那半妖面貌稚嫩，虽然身形鬼魅，但他赵虎也不是个吃素的，未必也如那千年蝙蝠妖一样的不济。只是他现在的状况有些微妙，能少一事还是少一事为好。于是道：“是。想来是我为了交货，身上携了许多妖丹，妖气浸染，这才叫小兄弟误会了去。不过既然只是误会一场，那说清说开了，也就无事了，对不对？”

“可是，”少年微微皱眉，道：“你既然是修者，那你吞虎妖的妖丹作什么？”

赵虎脸色大变，杀意瞬时暴涨。

他拜师的驭妖门虽然算不得名门，但多少也是个正派。

吞服妖丹后，妖丹蕴藏的力量虽然能为人所化用，令人修为大涨，但妖丹所含的妖气也会浸染人体，将人的体质往妖的方向转化，是一条开弓不能回头的路。

这种有辱门风的举动一旦让师门知晓，门中除名是少不了的，只怕驭妖门为了表示大义灭亲，还要请动各派人马对他进行追杀，那时真正与所有人修为敌的人，就是他赵虎了。

这少年竟然一开口就叫破了他近日的密谋，绝不能留。

他不再犹豫，右手朝自己腰上束的软剑探去。只是手才刚触及剑柄，大拇指根部陡然一凉，血柱喷射，竟是大拇指已齐根被那少年利落削去。

右手拇指连根斩断，也就是说，他这只右手，日后莫说武器，就是连一只杯子，都再也无法握住——颈侧微凉，那少年手腕一转，沾血的刀锋又已压在了赵虎颌下。

“告诉我，你既然是修者，为何要吞虎妖的妖丹？”那少年清秀的脸庞近在眼前，深浓的红眸倒映出赵虎狼狈的面容，语气却还是柔和有礼的，带着一丝丝的疑惑。

震惊到了极处，赵虎反倒冷静了下来。他目光落在少年耳垂上挂着的铃铛上，忽然道：“原来你是千山派的半妖。”

那少年蹙眉，似乎没想到这男子岔开话题的本事如此强悍，压在赵虎颈上的刀锋又往前递进稍许，以作催促与警示。

只是千山派……赵虎却忽然福至心灵，失声道：“铃铛……新月……新月铃铛……你就是白薇口中的闻戈！”

“怎么，她对你提起过我？”闻戈一扬眉：“啊，我竟然忘了，白薇她先前愿意为了你叛出黎国，是因为相信你就是她的良人来着，她那样天真的性子，自然是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可怜她不知道你其实出自驭妖门，也不知道你之所以肯花言巧语的诱骗她，是打算捕了她做你的妖使，好使唤她替你屠戮同族，做采集妖丹的勾当。”

赵虎心尖忽的一颤。闻戈皱眉继续道：“只是我不明白，就算你对白薇她并无半分感情……但白薇至少在捕杀技巧上，是妖族翘楚。你有她这样得力的妖使供你驱策，应当无比受用，诸事顺意才是，为何却仍不满足，非要夺她妖丹吞吃入腹？告诉我。”

“我吃了白薇，是因为我不忍她继续因为被迫屠戮同类，而长久沉浸在痛苦中。”赵虎忽然道：“所以，我让她得到了解脱。”

闻戈万万没想到居然能听到这么个荒诞回答，持刀的力度微一退缩。赵虎等的就是此刻，藏在后背的左手上指甲倏然暴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闻戈脸上抓去，直奔少年那一双深浓的红眸。

赵虎吞吃虎妖内丹已有数日，虎妖的妖爪也已被他化得差不多了，这一抓下去，就算不能将闻戈两只眼珠子挖出来，只要挠破闻戈脸上一点油皮，妖爪中淬过的尸毒就能顺着血液游遍闻戈全身，叫他毒发暴毙。

想到这里，赵虎眼中凶光大盛。然而闻戈应变极快，手腕一旋，干净利落的将赵虎剩下的手也削落在地。

赵虎吃痛狂叫，失去平衡在地上翻滚。

“你刚刚说，不忍心令白薇继续因屠戮同族而痛苦，才解脱了她，这是真的吗？”闻戈一脚踩上赵虎的脸，止住他的扭动，俯首问道：“还是……只为了转移我注意力，随口捏造的谎言？”

赵虎红着眼睛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告诉你，自己又能得什么好处？”

闻戈道：“我问这个，自然是因为这个回答对我来说很重要了。你若据实以答，我便饶你一命，如何？”

赵虎目光扫过闻戈额上的痕迹，嘲弄道：“对你来说很重要？你总不会对人族的修者动了心，所以患得患失的，来找我问个安心吧？”

闻戈脚下用力，直将赵虎踩得整个脸都扭曲变形，张口挺舌说不出话来，才漠然道：“我的想法，就不劳你揣测了。你若是想回答我的问题，就眨眨眼。你若是觉得无意合作，那就闭上眼睛，我一定会干脆利落的送你上路。”

赵虎瞪了闻戈片刻，忿恨眨眼。闻戈转而踩上赵虎的胸口。赵虎深吸口气，道：“你要的只是我据实以告？”

闻戈点头。赵虎狞笑道：“可惜啊，我刚才说的不忍心白薇受内心折磨什么的，确实只是让你分心的借口！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东西，当真有资格与我们平起平坐，得到我们的敬重和怜爱？你们妖族精怪，不过是我们修行道路上可以用来垫脚的工具。你会对你的工具动感情吗？想必不会，工具就是工具。我对虎妖的感觉，也是如此。只不过，她是一个有名字的工具。”

闻戈扬起眉毛：“我以为一个趁手的工具，更应该得到使用者的爱惜才是。”

“是，白薇她用起来确实很趁手，但她毕竟只是外物，永远不能做到如臂使指。而我吞吃了她的内丹，她的能力便能为我所用，融为一体，与我同在。”

“原来如此。”闻戈点了点头，“价值用尽之后就被果断丢弃，这确实是一个工具该有的结局。”他侧了侧头，忽然道：“那白薇你呢，你听到这里，能否彻底死心？”

赵虎大吃一惊。闻戈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做事向来周密，滴水不漏，虎妖绝无可能在他眼底保全一抹残魂逃出去才是。他惊疑不定的瞪着闻戈，果然少年右耳的铃铛之中溢出一缕稀薄的雾气，紧接着那薄雾由淡转浓，化作一个眉目之间满是英气的女子。

白薇的虚影睁开眼睛，冷漠的扫了一眼被闻戈踩在地上的赵虎，转顾闻戈道：“师兄为何这么快就知道我出事了？难道，师兄一直在暗中留意我的消息么？”

闻戈微微一怔。他记得前世赵虎吞了白薇妖丹，尝到迅速提升修为的甜头之后，就在杀妖夺丹的路上越行越远，到了后来，更是将主意打到了黎国王女头上。他之所以在察觉白薇已然被杀后出手如此快速果断，也是怕拖得越久，赵虎越难收拾。

只是这些内情，他又不能对白薇细说。

自信得不可思议的虎妖却误会了他沉默的意思，展眉笑道：“师兄，你是不是又口是心非了？其实你心里一直喜欢我，只是觉得自己身为半妖配不上我，才拒绝了我，是不是？”

她叹了口气，道：“师兄，你若不那么拧巴，早点与我说个明白，我也不会一气之下，跟着这个人跑了。都是你把我害得这么惨。”

闻戈一时有些混乱。在上一世的记忆里，白薇很早就离开了千山派，他对于白薇的记忆也随之淡薄。倒不记得还有这么一茬。他正不知如何反应，脚下的赵虎猛烈挣扎起来，替他解了围。只见赵虎朝那少女的幻影低吼道：“你是谁？”

闻戈皱眉，道：“怎么，这么快就不认得自己曾经趁手的工具了吗？”

“别装了！她虽然化作白薇的样子，但我知道她不是白薇！”

“哦？”闻戈道：“这怎么说？”

少女笑道：“当然是因为他认识的白薇，眼中只有他赵虎一个人，对他可谓是死心塌地，无怨无悔，断不是我这种对师兄眼角眉梢都带着情意的模样。是不是啊？郎君。”

闻戈心想，难道不是么？

少女仿佛看出了闻戈心中的疑惑，幽幽道：“师兄，那日你不愿与我一起走。我一怒之下，就发了誓，纵使不能让你爱我一辈子，也要你记住我一辈子。这赵虎是我下山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所以我选中了他，训练他，让他在短时间内迅速成为了一个小名气的猎妖者。因为我知道，只要他手上沾的妖命足够多，师兄总有一天会找上来的。但是……师兄又不能对人族出手，所以到了最后，我必会死在师兄手上。我想，这样的经历，总能让师兄记一辈子了吧。”

少女以手捧脸，遐想了片刻，才收回绮念，遗憾道：“可惜我没能死在师兄怀中，却交代在了这个赵虎手上。”

闻戈默然。赵虎听得满脸难以置信，声嘶力竭道：“哪里来的骗子，休要胡说！”

闻戈垂眸瞥了赵虎一眼，若有所思：“赵虎，怎么，你受不了了吗？白薇只是你随时可以舍弃的工具，不是吗？你这么激动，难道说……就算只是工具，你也会在乎她对你存的感情，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