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天顶高功率照明灯依次熄灭,属于地下城人民的夜晚真正到来,家家户户的淡黄灯光从狭小的窗口渗出,如繁星点亮茫茫黑夜。
纪朵芙叹了口气:“小美,你去把外面墙上的字条撕下来吧。”
纪美希没多问,掀开水晶珠帘,走到店门外,外墙光溜溜的,漆黑的钢铁墙壁在夜色中闪着寒光,“小美服饰”四个大字高高悬在头顶,玫瑰粉的霓虹灯光如天边彩霞般分外招摇。
啪——
霓虹灯灭了,四周倏地陷落黑暗,纪朵芙手拿遥控器,细高跟跺在裂了缝的水泥地板上,恨恨的。
“姐,什么字条?没看见啊。”纪美希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他刚从维修厂回来,师傅今天教他修机械肺部和肝脏,手上都是机油,精神过度集中的大脑微微发痛,使他比往常迟钝许多。
纪朵芙“唰”地撕下贴在门侧的红字条,将写有“概不议价”的纸张扯得粉碎,碎屑团成一团,往地上狠狠一砸,纸团落在粉红色的鞋尖上,轻轻一跳,掉到纪美希脚边。
“怎么了?”纪美希弯腰捡起纸团,攥在手里。纸团雪白的外衣立刻沾染乌黑机油,纪美希看了看一片斑驳的手心,自嘲一笑,“脏了。”
纪朵芙没回应,靠在门框上喘气,手里的塑料遥控器快被她捏变形了。
“饶了它吧。”纪美希抬手,把小遥控器夹过来,固定在肘弯处,笑问,“干嘛关灯,不做生意了?”
纪朵芙没回话。
“哟,美希回来了?”对面成衣店店主磕着瓜子悠悠走来,粉色蕾丝上衣箍住发育过度的肉,丰满的脸庞上挂着招牌式幸灾乐祸的笑容,嘴里“呸呸呸”吐着瓜子壳,一步一个响。
看到来人,纪美希立刻收住笑,眉间隆起一座小山,一言不发地掀帘进店,他对这个“大美服饰”店主范美美,实在厌烦透顶,能躲则躲。
“朵芙,进店啊,愣在外头吹西北风啊?”范美美五指成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尖长指甲刺着纪朵芙的肩膀肌肉,把人揽进店内,纪朵芙还是呆呆的,如僵尸一般任由范美美搬动。
“你看你,丢了魂了吧,干嘛往墙上靠?看看,看看!后背这里脏了一块,可惜了啊!你这件连衣裙是今年最新款吧?在哪进的,样式真好看啊。”范美美一面用手在纪朵芙背上拍拍打打,一面冲着纪美希嗔怪道,“美希,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讲呢?天天去修理厂那种腌臜地方滚一身黑回来,平时走路还不注意,这里蹭蹭,那里碰碰。你看看,谁家墙壁跟你家一样黑漆漆的!”
范美美把纪朵芙拍了一顿,又走近纪美希,拿鼻子狠命一嗅,把两扇猪耳朵似的大鼻翼都撑大了,然后夸张地呕了一下,后退一步,叉腰教训道:“我可告诉你,昨儿有个客人可跟我抱怨了,说对面小美服饰的衣服虽然挺好看的,但是闻起来有股机油味,她怕买回家洗不干净,虽然挺好看的,她犹豫之后还是没买,到我家一口气买了两件旗袍、三条抹胸,最后又加了一个黑钱夹,进口小牛皮的呢!你看看,仅凭这一点,你家要失掉多少潜在客户!”
纪朵芙看自己弟弟被人拐弯抹角地嫌弃,立刻醒过神来,抻直了背,开启战斗模式,皮笑肉不笑道:“范姐,这个时候还有客上门呢,你怎么不在家里看店,有空跑这来闲聊?”
这话看似没毛病,实际上是怼着范美美的心窝狠戳呢。
三天前,电力局的人深夜造访“大美服饰”,当场抓获范美美一家篡改电路,偷电三年有余,开店以来缴纳电费不足一百新币。经此一役,范美美元气大伤,罚缴五千新币,几乎倾家荡产,被禁止用电三个月,晚上店里黑如地狱,当然不可能有客来访。
范美美密不透风的笑容中裂了一条缝,纪朵芙继续往里吹气:“小羽这孩子呢?晚上黑灯瞎火的,基地公务员选拔快开始了吧,会不会耽误他的复习进度?我家店要开到晚上十点多,就是客人来了要招待,有点吵,小羽要是不嫌弃,可以来我家看书!”
范美美抖了两下,干燥如黄土地的大脸一瞬间四分五裂。心里肯定地震了吧,这一下子准是七级以上的,纪朵芙如此想着,脸上闪过一丝快意。
提起范贝羽,可真的踹中范美美的命门了。
范贝羽,范美美恨不得一天提八百遍的宝贝儿子,是蓝基地下城为数不多的读书人士,有资格参加主城公务员选拔,一旦被录用,可以一跃成为人上人,不仅在身份上脱离劳工阶层,还能在字面意义上位居人上——从此逃出地底,搬进地上城,踩着她们这些地下老鼠的头顶,呼吸新鲜的阳光雨露。
上个月范贝羽在二十六座地下城联合模拟大考中排名第二,范美美顿时神气十足了,天天满面红光的,见人就喊,“哎呀呀,这可应了那句老话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这要是在古代,不就是探花郎了嘛!”,“没有没有,大家同乐,愿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一会儿耀武扬威,一会儿假作谦虚,活成了一只大变色龙,衣服的颜色也日渐鲜亮,厚嘴唇红得滴血。
可惜家里人不争气,偷电罪名成立,记录在案,范贝羽光洁的人生履历落下永恒污点,甚至有某某某上电力局举报——我看那个范贝羽才是主犯,艺高人胆大嘛,除了他,他妈的谁懂电力这么复杂的东西啊!你看他那一头爆炸似的卷头发,肯定是在家捣鼓电路的时候,刚开始手生没弄好,漏电了给炸的,她范美美还说儿子是自然卷,吹呢!
事发之后,范贝羽再也没出过门了,前途未卜,再加上旁人指指点点,小孩子脸皮比纸还薄,估计天天躲在家里咬着被角淌眼泪。谁像她范美美似的,脸皮比城墙还厚,老巢都被人捣毁了,还像只花孔雀,昂首挺胸的,天天上人家地盘来开屏,大屏风上满满都是心眼子,散发着怨毒的绿光。
谁都知道范美美这是最后一舞了,都等着惩罚通知下来,看看范美美还能不能装没事人。
纪朵芙原本不爱拿范贝羽说事,她也烦范美美,可谁让她有个弟弟,纪朵芙对弟弟的骄傲怜爱,不比范美美泛滥成灾的母爱少一分一毫,所以纪朵芙不愿在范贝羽的事情上落井下石。
可这回,范美美触碰到她的底线了。
她的宝贝弟弟,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管教?
人体维修本来就是体力活,每天摆弄那些零件,既费手又费眼睛,纪美希每天早出晚归,遇到紧急情况忙到半夜都是常有的事,回来的时候上下眼皮直打架。
晚上热水费比白天贵出一倍,纪美希不舍得浪费钱,骗她说洗澡用的热水,实际上哪次不是直接抽地下水往身上淋!地下城用水过度,听说水位线已经降到地下三百多米,刚抽出来的水比冰块还凉,她们又买不起加热器!
有时候实在困得支持不住,为了不弄脏床单,纪美希直接睡在地上,纪朵芙在二手市场淘了一块旧地毯,纪美希也舍不得弄脏,睡觉的时候把地毯卷成圆筒塞在床底下,等第二天纪朵芙敲门叫纪美希起床时,地毯必定已经归位,皱皱巴巴歪歪斜斜的,一副被睡了一夜的样子,一看就是她那心灵手巧的弟弟的杰作!
要不是有一回纪美希忘了拉窗帘,让纪朵芙看了全程,再加上纪美希每次洗完澡,洗澡间里一点热乎气都没有,纪朵芙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道沉默寡言的弟弟,一直以来,牺牲了生活中所有的,也是仅有的那么点舒适,守护着自己,和她们小小的店面。
这么努力又懂事的弟弟,纪朵芙常常觉得亏欠,心疼得不知怎么是好,居然被人指着鼻子骂脏,骂臭,范美美,我**啊。
纪美希神情恹恹,没有理会眼前的隐形硝烟,随手抄起靠在墙壁上的竹扫帚,把角落的灰尘朝范美美脚边扫去,送客的意思很明显了。
范美美踩着凉鞋跳开,提起裙摆一屁股坐在店内唯一一张木椅上,瞳孔中的恨意一闪即逝,强笑道:“小芙,我比你们大二十多岁,你和美希还是叫我一声姨吧。”
开始论资排辈了,纪朵芙不知道范美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不是不愿称对方一声“姨”,虽然范美美一直没有“姨”样。
只是范姐与“犯贱”语音十分相像,语速快一点听起来跟骂人似的,每叫一声,纪朵芙心里便痛快一分。
而范美美何尝不是心机深沉,刚开始一口一个“朵芙”叫得亲亲热热,不到半年就改口叫“小芙”了。
纪朵芙后来才知道,范美美是听人说朵芙与“多福”同音同义,“纪多福”她爸取这个名字,是希望女儿能吸福,所以不乐意了。把别人家福气都吸走了,自个儿家福泽绵长,哪有这种好事!
后来那谣言随着纪朵芙日渐红火的生意而水涨船高,说“纪多福”一来服装厂就把大家伙的老顾客勾走了,都是卖一样的货,谁比谁好了,还不是拜名字所赐!
于是由范美美起头,带着大家叫“小芙”,小芙即少福,当谁听不出来呢。
这种人,怎么配得上一声“姨”,叫姐都是抬举,纪朵芙在心里向来直呼其名。
“咦,有颗老鼠屎。”纪美希手持扫帚和簸箕向范美美进发,困惑道:“咦,真的是老鼠屎。姨,屋里好像有只胖老鼠?咦,不应该啊,屋子是全封闭的。咦呀,肯定是从门口钻进来的。姨,我扫老鼠屎。来,姨,麻烦抬下脚。咦,那里还有。姨,麻烦左脚也抬一下。”
范美美被迫高高缩起两只穿着镶嵌红色水晶的高跟凉鞋的脚,可是帚尖抬起时还是“不小心”打到她的鞋面,洗过几次后,鞋上的红水晶有点脱胶,被竹篾一扫,如细雨般噼里啪啦直往下掉。
这双鞋以后不能穿出去了,可这么高的跟,在家里当便鞋穿也不方便,范美美气得胃疼。小兔崽子故意的!她早该知道纪朵芙这个弟弟虽然话少,但是心里早就烂了,坏主意多着呢!
范美美不好发作,笑容有点勉强。
纪朵芙听着纪美希姨咦姨咦咦说了一大串,一会儿老鼠一会儿老鼠屎的,不知道讽刺谁呢,又把范美美一双好鞋毁得彻彻底底,知道弟弟这是变着法给自己出气,心里又酸又胀,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弟弟不应该看懂这出龌龊的戏码,他还是个小孩子啊,他应该永远光明磊落。他更不该受困于这些鸡毛蒜皮蝇头小利的烂事,可惜做姐姐的没能力。
“小美,放着吧,等会儿我来扫。今天难得这个点回来,去洗个热水澡。”纪朵芙上前取过纪美希手里的扫帚,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衣袖,见弟弟不动,又想上去牵他的手,纪美希立刻把两手攥成拳头藏在身后,纪朵芙轻轻叱了一句,“手拿来,不给姐牵吗?”其实后面还有一句,“姐不觉得脏”,她迫切地想要弟弟知道她的感受,因为她以前从来没意识到弟弟在意这个问题,可是她不能当着范美美的面说出来,范美美怎么还不滚呢。
纪美希最终还是没给牵,他抱着手走到柜台后面,给自己和纪朵芙倒了两杯清水。
“范姐,您有话直说吧,我还有事要和小美商量。”纪朵芙说不动弟弟,只能催范美美。
“嗐,有事大家一起商量嘛,众人拾柴火焰高,你说是不是!”范美美又神气起来了。
纪美希询问地看了纪朵芙一眼,纪朵芙刚想解释,范美美又插嘴道:“看美希的样子好像还蒙在鼓里?小芙啊姨真佩服你,你真沉得住气!这么大的好事,你舍不得说,我可替你说了。”
纪朵芙气得脸都白了,刚想措辞严厉地拒绝,纪美希先开口了,淡淡回敬一句:“不用了,你说的话我听不懂。姐姐告诉我就行了。”
范美美噎了一下,像是懵了,一时没了声音。纪朵芙趁乱解释道:“爸被调到主城卫兵连了,我们要搬到主城那边的地下城。”
“什么时候?”
“后天上午。”纪朵芙无奈地笑了笑。
纪美希蹙眉,丝毫没有听到“好消息”的愉悦之情。
不考虑时间,这确实是范美美口中的“好消息”。
隶属主城的地下城名叫“望天堂”,听说是个地下桃花源一样的存在,各种硬件设施非常完善,有图书馆、高级餐厅、花店,甚至高等教育学校,那里的人们几乎享受着和地上城人民同等质量的舒适生活,衣食住行都带着那遥远的过去时代的影子。
听说那里的人都热情好客,柔软善良,治安所的犯罪记录档案柜里空空荡荡,治安警是最安全轻松的职业。
不像这里,环境破烂,居所简陋,人们贫穷而无聊,用恶意填充生活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