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醴将头倚靠在他颈窝处,因为那个地方被大氅的毛领捂得很暖和。
即使是在冬日里,霍斟身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散发着热腾腾的暖流。靠在他身上,她的寒气都能被统统赶走。
晏醴则乖乖的趴在他宽广结实的后背上,像贴着一座踏实的山,渐渐地不动弹了,眼皮开始打架,她很累,想就这样迷糊睡去。
霍斟背着她往热闹的街市上走,一开始背上的小家伙还会动动头动动腿,调整个舒服姿势,渐渐地,竟然没了动静。
他心下一沉,颠了颠背后的人儿,扭头看她缩在自己颈窝的面庞,看她眼皮一翕一张,是在打盹。
他叫醒她:“阿醴,别睡。是你说要同我过除夕的,不可失约。”
晏醴从困倦中回过神来,甩了甩头,装作自己很清醒的样子道。
“没有没有,我没睡。我们这是到哪了?”
霍斟撇嘴轻笑,笑她戏演得迷糊。
两人不太熟识滁州城的道路,只能循着人声喧闹的地方走。
“快到街市了。”他转过头瞧一眼趴在他肩上的小丫头道,“你还冷吗?”
晏醴在梦呓中摇摇头,语调温温软软,带着撒娇的意味:“不冷,很暖和。只是……腿上还是麻,须你背着。”
霍斟轻笑着,无奈叹气:“现在我知道怎么治你的腿了。”
背上的人儿很轻,背着丝毫不费劲。只也许太冷,她又冻了彻夜,身上的力气都耗竭了,小丫头时不时便用下巴戳他的肩头,这时霍斟便知她又睡过去了。
每这时,他都会心头一颤,是以霍斟时不时要把她往上颠一颠,防止她滑下背来。
霍斟加快脚步走着,两人很快到了街市。
人声吵嚷起来,吵醒了背上打盹的小丫头。
晏醴一睁开眼,左右瞧了瞧周遭的景物。
她识得这里是山鹭街,紧邻着旁边的鲤跃河市,河市就设在淮阳河沿街,这一地带是滁州城的商贸往来之地,商贩酒楼夜市云集,彻夜常亮。
人流如织,孩童们人手提一只花灯,蹦蹦跳跳穿梭在人流间,仿若锦鲤游于长水之滨,山雀鸣于绿峦之巅,热闹的滁州城便也成了天上水中人间的聚合交汇地。
女子们都穿戴上最为引人注目的华美衣裙,郎君们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礼盒物什,俨然成了女人家的拎包长随。若见得哪一边围了一圈人,不是杂耍卖艺就是书生和公子们在吟诗作对,附庸风雅。
眼前的终于不是一片黑漆漆的夜,远处耍火球的火光冲天,让晏醴也感觉到一阵暖意袭来。
他们来到了一处酒肆,晏醴才明白过来,原来他说的治疗办法就是喝酒啊!
踏入这暖烘烘的室内,霍斟环视一遭,寻了个最近的空座位,放开托着晏醴的手,将她轻轻放在板凳上,随后摆手招呼小二上了一壶酒。
趁酒未上来的功夫,晏醴还在用力敲打自己的腿,敲了许久都不见有知觉。
只见霍斟突然站起了身,踱至自己面前,一层阴影笼罩过来,他冷冷盯着自己,带着冬日的寒气和他体质的木香,像梅枝化雪的清新幽香。
晏醴讶异瞧着他,心头一阵战栗。陡然,却见他蹲下身,半跪的姿势,轻柔地将晏醴的小腿置于自己膝上,右手抚上她的腿肚,轻轻揉起来。
他手法很娴熟,甚至能够精准按揉到穴位,似乎不像新手。
看他这番架势,晏醴一惊,想连忙拂开他的手,把自己的腿放下来,霍斟不肯放手,两人于是僵持着。
“阿哥,以前也给人揉过腿吗?”晏醴悄声试探。
冷淡的气息让人面上蒙一层霜:“我又不是按跷。”
晏醴住了嘴不言。
半晌,霍斟淡淡道:“作战常拉筋错位,若没有医师时,便只能自己学着医。”
良久,两人间似隔了一层薄纱,淡淡的隔膜,寂静无声。
直到晏醴感受到了来自隔壁桌的凝视,隔壁桌的妇人指着霍斟,对自己对面的郎君大声道。
“你看看人家都是怎么作丈夫的!好好学学!”
她对面的郎君正埋头吃的好好的,突然被媳妇当头棒喝,方才瞧见正在给晏醴捏腿的霍斟,实是叫苦不迭啊!
他忙给自家媳妇倒了满满一碗酒。
大手一挥拍拍坛子道:“多喝点,喝晕了梦里啥都有。”
那妇人虽眉头微蹙瞪着她家郎君,但眼神里全然是小女子撒娇的娇媚,浓浓的爱意。
晏醴听到“丈夫”这两个字的时候,方才惨白的小脸顿时红透了,不知哪来的力死死抓住了霍斟的手,眼神示意他回自己座位上去。
妇人说话的时候很是朗声,显然霍斟也听见了,他听到“丈夫”二字的时候,也是手中动作一顿,只是掩藏的很好,面上不露分毫。
正好酒也上了桌,霍斟索性回了自己座位,淡定的为晏醴斟一杯酒,推到她面前,道:“喝了酒就会暖和些。”
好久没喝酒了,晏醴当真是犯了馋虫,一看到酒坛子、闻到酒香就两眼放精光,还没等霍斟一语道尽,二话没说就将一小盏酒一饮而尽。
不久,她就感觉酒在腹内翻江倒海,腾腾燃烧着,将冰寒驱散了许多,腿上的麻木感减轻了,身上也熨帖了。
她哈出一口酒气,不由得感叹:“酒,真是个好东西哇!”
晏醴酒量很好,之前在晏家,每至夜深难眠时,她就喜欢啜饮至昏睡,幸好她眠浅觉少,无论夜间喝了多少,旦日天还未亮就会醒来,不至于耽误了晨扫而受责罚。每月的月例银子有一半都用来买酒了,就是这样渐渐练就了她的如海酒量。
只见对面的霍斟也在自斟自饮,敛目思虑着什么,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慑人气场。
一壶喝尽,晏醴还觉不够,便招呼来小二再上一壶,可当小二伸出手来要银钱时,却是尴尬了。
她一掏口袋,发现空空如也,仔细回顾才想起来,从齐家离开时,她把钱袋装进了包袱里,安置银子时,又把包袱锁在了驿站专门安置物品的小隔间里。是以现在身上身无分文。
这下可尴尬了,看着小二伸手要钱的期待表情。她不露痕迹地将手伸向了霍斟,一脸谄媚。
双方都看着霍斟,只见他忽神色一凝,犹疑之情溢于言表。
他伸手掏了掏口袋,竟只掏出三枚铜板,“啪”的拍在桌上,轻咳一声。
目光躲闪道:“就这些了。”
晏醴没想到霍斟也没钱了,瞧他这般窘迫的样子,不禁“噗嗤”笑出声。
只是这下,小二的态度可就格外不耐了。
他斜眼瞥了瞥桌上可怜兮兮的三枚铜板,翻了个白眼,鼻孔朝天,阴阳怪气道。
“就这个价钱,买不了您刚才那壶醉烟醴,任您去哪一家酒肆,都只能买到最劣等的浊酒。”
他特意加重了“劣等浊酒”几字。
晏醴笑止,被这小二的态度气到了,一激动,她猛的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孔跟他理论。
“就算是买最劣等的浊酒也是你家的客人吧,你看没看见你家正堂挂的匾额写的什么,“客官至上”!你拿鼻孔瞧人,怎么着?谁没有鼻孔似的,就显着你了?”
霍斟站起来,把晏醴一把拉到身后,自己挡在那小二面前,周身杀气毕现。那小二本就理亏,看着杀气腾腾的高大男子逼近自己,刚才盛气凌人的架势全然不见踪影,只吓得几欲拔腿奔逃。
酒肆掌柜的闻声赶来,连忙把小二拉走,给霍斟和晏醴赔罪,声称要赠送他们一壶醉烟醴。
晏醴直言不必了,拍了拍桌上的三枚铜钱,挺起胸脯道:“我就要一壶最劣等的浊酒!够不够?”
掌柜的连连点头道:“够够够。”
晏醴提着酒出了酒肆,还觉得心绪难平,忽感身边怎么空空的,遂转头瞧了瞧抱臂跟在她身后的霍斟,他正微歪着头瞧着自己,眼里是微妙的寻味。
胸中警铃大作!她停下脚步,怼怼手指道。
“阿哥,我刚才是不是很凶啊?你没见过我这样子,吓到你了吧?”
霍斟弯腰俯身,端详晏醴委屈巴巴的小表情。
调侃的意味不能再明显:“刚才不是很威风吗?女侠。这会儿怎么委屈起来了?”
女侠嘟嘴委屈。
霍斟轻笑道:“我确实被吓到了。”
女侠仰头问:“啊?”
“不是被你行侠仗义吓到,我只怕你受委屈。现在你这样子,我便很慌。”
晏醴一时愣住,随后若无其事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人畜无害。
她转身,簇起一朵冷笑。
她似乎有许多面目,在霍斟面前,她总是温柔、体贴、娇媚的,然而不经意展露出自己原本的面目时,她只能低下头暗暗祈祷,他不会介意这样的自己。
走了几步,忽觉哪里不太对,低头一看,走了这么久,她竟然都没意识到腿已经好了。
欢喜一刹那,她转头对霍斟道:“你看啊,阿哥,我的腿好了!”
说着她还转个圈给霍斟瞧。
裙摆生花,活灵活现,在阑珊灯火下点映的灵动如真境。
霍斟不觉绽开一个笑,他自己都没留意到。这是他这些天来,最释放的瞬间。
心动,情动,让他第一次感知到生命可以跳跃起来,如此鲜活,不切实际。
如果能停在这一刻,他愿意付出一切,明灭容枯,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