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的功夫,霍斟的头不自觉地有些失重,摇几轮,最终倒在了椅背上。
晏醴轻托他的后颈,为他扶正,让他能稳稳倒在椅上。
“阿哥,保重。”
小丫头身后,一双长眸微眯。
望着大步离营的晏醴,霍斟回想着她的这句临别之言,深觉好笑。
他是觉得自己好笑,明知是个东郭救狼的故事,他却入了戏。明知留不住执意要走的人,还要纠结再纠结。
他早知那杯水里放了东西,本想赌气一饮而尽,看看她能给他下什么药,可到了嘴边,他还是没咽下去,含在了嘴里,趁她走了再吐出来。
因为,他还想看看她离去的背影,就一眼,也许是最后一眼。
明明已经看了无数次,还是看不满足似的,像整个人浸在水中的窒息感让他无力去挣脱出来。
他深知,自己怎么能够去改变一个人,把她锁在身边,即使囚住了她,何尝不是一厢情愿。所以,还是给她想要的。
晏醴在镇上买了两匹马,牵着马到达李店坡子时,远远望去,只见祁涟已经等候在街沿门店前。
走近了看到这少年人时,她愣了一瞬,他苍白的脸色被冬日的暖阳滋养得如涂抹上一层胭脂。
她走近了,将马缰绳递给他,又是那个礼貌的笑。
晏醴道:“我喜欢你站在阳光下的样子。”
祁涟抿嘴浅笑,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羞涩。
念着祁涟伤势未愈,晏醴特意放慢速度,不觉走到前头时就会停下来等等他。
紧赶慢赶,还是在天黑时到达了臧都。
上次她从臧都地宫出来时已经天光大亮,放眼荒野,地上只有一座座遗址的大土堆。
头一次见到夜晚的臧都,雪还淅淅飘着,风声呼啸,似有鸠鸟鸣唱,轻快的曲子在这样无垠的荒地里更显得诡异阴森。
凭着上次的记忆摸摸索索,终于找到了上次的出口,也就是臧宫的入口。
既然把祁涟送到了,她也应赶路回白水镇领回银子了,可一到这里,总有种隐秘的念头驱使她再次来到这座地宫。
也许是疑惑未竟,黑屋子里挂着的新娘这几日常入她梦,许是夙愿未了,她总想再看看那副壁画的内容。
做好了心理建设,她与祁涟一同进了地宫,上次出来时石壁门就已经打开,他们很轻易进了来。
若想看壁画的全貌就要将石门合上才可,但是上次她没有看到石壁门开合的方法,只听到石头转动的声音。
于是她捡起一柄掉在地上的油蜡,想必是土匪掉下在这的,掏出火引子来点燃了照明。
她在石壁处来来回回的上下打量,始终没看到有哪块形状奇异的石头可以转动。
祁涟看她在石壁门前来回踱步,一会儿蹲下一会儿跳起来,微不可察的勾起唇角。
他走到右侧石壁门壁画中绘的一圆太阳处,摁动下去,掌根发力,那太阳竟然转了一周,石壁门随之即合,展开一幅完整的壁画画卷。
晏醴瞪大了眼睛,视线从那转动的太阳移到祁涟身上。她惊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机关?”
似乎是听出她话中的提防之意,祁涟有些失落的低下头解释道:“你忘了吗,我之前来过。”
晏醴这才想起他说过的因为好奇来到臧宫结果被土匪抓走一事,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有些提防过头。
于是温和道:“对不住啊,方才情急我竟一时忘了,你别介意。”
祁涟微笑点了点头,道:“无妨。不过,我看你似乎对这幅壁画很感兴趣。”
晏醴点头道:“我只是想了解一些缘故。想来只剩这幅壁画能给我答案了。”
她用托盘油蜡照亮了这幅巨大的上古壁画,从起始处看起,说来奇怪,过了这么些年,壁画上的颜色还都能看得分明。
第一幅画,画的是一个以女子为首的世族,世代在山上繁嗣延绵,他们似乎百毒不侵,法术无用,为首的女子身披锦袍。
锦袍其上的一个字很是熟稔,晏醴回想了半刻终于想起,这个字与如今的“臧”字笔法相似。
最合理的猜想是,这个女子名臧。
原来那个关于臧鸣国初创的上古神话中,臧并不是一头异兽,而是一位妙龄女子。
第二幅是一幅男女情爱缱绻图,臧与一男子执手相看,恩爱缱绻,约定终身。二人立于山巅云端上,臧女手指下方混沌凡间,似在他耳边宣告,深情地贴着男子的耳畔。
“你说为何这画中的山下凡间皆是混沌烟气缭绕的景象,仔细瞧那混沌里皆是蛇虫鼠蚁和怪诞走兽,难道当时的凡间确是这般景象?”
晏醴用手中油蜡照明画中的凡间景象指给祁涟看。
祁涟边走边纵览这副巨作,他缓缓道:“天地初开,混沌未尽,毒雾缭绕,众生无几,只等能战胜异兽毒雾之存在为众生开辟天地。你看那第一幅画,毒虫走兽皆避这族群而逃,想来这女子臧统领的族群确有避毒之异能。我们接着看。”
第三幅画分为上下两幅,中间以云气分隔开,云气上方,臧带领族人荡平毒气异兽,开辟一方天地,画中的臧身披战甲,右手执剑,左手托玺,袍摆飞扬,乘云驾雾,在天上人间遨游;而在云气的下方,是她开辟出的人间一隅,男子乘于巨龙,脚下万民叩拜。
“右手执剑,左手托玺,那不正是在匪寨里的女子金身?”晏醴想。
祁涟道:“看来是臧为这男子打下了江山,尊他为帝,称霸一隅,万民叩拜,这就是传说的臧鸣国了吧,如此说来,这坐于龙身的男子就是臧帝了。”
第四幅壁画中,男子依旧坐于巨龙之上,脚下的万民小如蝼蚁,男女老少都在搬搬扛扛,在地下凿洞,而在大洞的一旁横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有人将这些尸体装进青色的立人像中,再以一种青色的液体填浇灌注,封住立人像。
而在巨龙之上的男子身边,臧女似乎在啜泪摆手,目露狞色。
看到这,晏醴顿觉毛骨悚然,那些立人像她也见过,就在沉沦山的匪寨里,那些摆作引路和装饰之用的青铜立人像。而他们正在凿的大坑,似乎就是这臧都底下的地宫,这,这竟是臧帝给自己修的王墓!
第五幅画中,色彩与之前几副仙气飘飘的氛围浑然不同,满目的红色。
画中,满城挂彩,灯火不熄,臧女穿着红色的嫁衣,手中执剑。剑尖隐没在了臧帝的胸膛,臧帝的面上却安然自若,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躲这一剑,自己撞在了剑刃上。
第六幅画,也是最后一幅画,这幅画是唯一没有染色的,有着石头本来的青灰色,不知是否来不及上颜色还是画师表达的就是黑白的意境:石壁的本色上,臧被臧鸣国的万民以万柄长枪钉在了城墙之上,只剩眼角一滴泪垂落,新天地中的臧鸣国就此国破。
晏醴轻抚着臧眼角落下的一滴泪,似乎千年前的疼痛透过了石壁,直直插在她的心口,她想接住那滴泪,让它不至于零落尘泥。
毫无疑问,这是个令人悲恸的故事,尽管有许多疑问之处:
为何臧帝没有躲开臧那殒命一剑,决然受死?为何臧没有将帝位取而代之,以致被万民认定是祸国元凶,被用万柄长枪穿心而死?历经了千年蒙尘,早已不可考证。
如此说来,她的疑问都能解开了:为什么她的毒对沉沦山匪寨上的人都不起作用?
也许因为他们就是臧族群的后人,特殊的体质天生让毒气异兽避而远之。而他们世代守在沉沦山上,是为了守灵,将新嫁娘钉死在墙上,是为祭奠臧女的冤屈和英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