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书十三封 第3章 “自洗玉舟斟白醴”

昨日刚下过雨，自在林的泥土溶成大大小小的泥潭。

一簇新火冒着黑烟游荡在自在林。

“嘎吱，嘎吱”踏碎一地落叶，伴随着远处狼的嚎叫。

脚步一滞，抬脚，他低头，将火光照彻了鞋底，湿漉漉的泥土黏填住鞋底的罅隙。

灰褐色中，乍现一点血红。

他拂了拂身上黏湿的水渍，勾起了唇角。

晏醴赤着脚，一步深陷泥潭，一步吃力拔出，浑身伤痛作祟，她跑的并不快。

没过多久，她清晰看见树干的纹理，火光愈渐近了。

背后的火光将自在林映得半边亮 ，如她心跳起伏，脚步声愈来愈杂乱。她一步一步，往前跑着。

终于，人声充斥了她的耳畔。

她投身扑向一旁倒地的粗壮树桩处，钻进堆成小山厚的落叶里。手贴于胸前，极力压下欲倾泻而出的波涛。

一动不动，她屏住呼吸，控制住脚下失血引起的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四肢都近乎麻木，一双眼睛在树叶的间隙里向外探查，火光渐渐衰弱，人声渐远，自在林突如白日落暗夜。

她将将安定下来，深呼出口气。

“算是逃过了吗？”

麻木后的腿动弹不了，血液流转，痛痒难耐，如细针落下。

显然此处不是久留之所，她跪地强撑着站起身来。

脚步欲出，抬眸，对上一双绿色的眼睛。

那眼睛里燃起不可抑的兴奋，似两只绿背赤眼的蚂蚁搔足。

他穿着长解的官服，轮廓极熟悉的。

是他！

“别出声，别把他们引来。”

他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说着挥灭了火把。

“小蹄子，你很聪明。害得我好惨——”

晏醴一手在后倚靠，一手悄悄摸进裤带，足下的血汩汩流出。

对面的人一步，一步，靠近她，将她逼到角壁里。

此刻喊是死，不喊也捞不着生。

她反跌回地上，双膝悄悄蜷起，护在了胸口，手撑爬着向后微弱的挪动几下。背后就是石壁，她再无法挪动。

僵持着，他拔出刀。

晏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警告他。

“别过来，我会杀了你！”

这声音，微不可闻。只如蝴蝶振翅。

自在林远处，头狼立于石樵，向月长鸣。

长解闻言，将手中的刀扔在地上，他歪唇笑得轻蔑，嘴角捻起两道褶皱。

“呵，我就算手无寸铁，你都杀不了我。”

他渐渐靠近缩成一团的少女，弯下腰，抬起手，将她的脸掐起。

又一声狼嚎，凄厉摧骨。

“狼都救不了你。”他嘴角褶皱愈加明显。

霎时，“噗呲”，血柱从腹中狂泄而出。

对面的男人一双怒目圆瞪，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面前少女的脸已经被血染成鲜艳赤河。

刺痛传来的有些迟，他这才看向自己的腹，只见那里直直插着一块斑驳的铁片。

铁片的锐棱扎进了两人的皮肉，少女将铁片从手心肉中拔出，松开那铁片，拂了拂潮湿黏腻的手。

轻推他的肩。

她道：“我就是狼。”

长解怒目圆瞪，不可置信的两道褶皱依旧停在他嘴角，挂着瘆人的笑意。

应声倒地。

少女长呵了口气，将身前横着的尸体一把推开。

方才血溅了她一身，加上此时身上各处的伤口都裂开，汩汩鲜血涌出 ，今夜的夜风格外料峭，她手脚战栗不止。

独身站在自在林的暗夜里，小小一团，像只待宰的羔羊。

可那双眸子里射出的阴寒骗不了人，那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鬼魂，那是头狼。

她向身后跑，向火光的反方向跑，跑着跑着，眼前星星点点，渐渐地，什么都看不见了。

软软的，她倒在泥潭里，似苦旅人跌进一个柔软的怀抱。

闭眼的一刹那，火光在眼前熊熊燃烧，蔓成海。

“还是被发现了。命运不可抗逆吗？”

眼前的火海汇聚成一点，冲天火光被困在一座小小破庙里，衰老的妇人站在灵殿里，站在满殿神佛前。

火光荡漾着，将她的脸映照得明明暗暗，半边是火光里的飞鸟，半边是佛像的暗影。

她冲过去，驻足在大火前。

惊叫：“娘！”

阿娘又对她笑，如平常失去神智时那般，像普照众生的观世音菩萨。

然而那一刻，那笑似乎不太一样，浸满了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慈祥与爱腻。

“阿醴，你是阿醴，你才是晏醴。”你要为我，为你自己，夺回失去的一切！

她叩首三响，在满殿神佛注视下，撞向殿中央那一尊断了头的巨大金塑佛像。

这样，就只有神佛知道她求了什么。

黄莺还在啼鸣，她倒在血泊和火光里。

她在最后一刻，凝望着同样望着她的神明，他们，终于是平等的了。

佛像残缺了一只眼，空洞洞淌下两行血泪。

场景忽变，又是这个梦，她问父亲: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是什么意思？

父亲笑着为她解答，晏夫人端了一盘芙蓉千层酥走进书房，有黄莺啼唱声相衬……

“不！她不是晏醴。我才是晏醴。”她大喊，没有人听到。

温情融融的房间里，只有她无声地嘶鸣，她是透明的一个。

黄莺的啼鸣声再次传来，伴着母亲的哼唱……晏醴猛地睁开眼睛，想要找寻那个熟悉的身影，伸手抓到一片衣角。

她叫出声:“我才是晏醴！”

“松开！”

一张精致的面庞上撒着窗外的阳光，金箔般星星点点。

晏醴这才看清，面前是个陌生的男人，或者说，是个少年。

剑眉星目，虽穿着粗布玄衣却极为英气，掩不住周身光华。他的眉眼间疏离而清朗，内有乾坤。

晏醴也见过京城中各种英俊的少爷公子，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凝视他的眼睛时怕会冻结成冰，那种眸中华光里的意气风发却让人久久移不开眼。

他还不满二十，梳着军中人才梳的高高马尾束发，只是不戴冠，简单用布条固定。尤其那只高挺的鼻梁，一路深邃进眼窝，将他装点得矜贵异常。

若是他生作天京城里的富贵公子，定会成为最耀眼的焦点，比之那瓦子里最有名的武小倌还要好看。

她滞了一瞬，猛然松开手，打量了周围一圈，是个茅草堆砌的简陋屋舍。

“是你救了我？”

“不然呢？”少年语气冷淡。

见榻上的女孩紧紧盯着自己，少年的两颊浮上两团明霞，他转过身去，不再看床榻上的女孩。

“我昨晚去林中打猎，听到些动静，还以为是我要找的月光狐，却看到了你，见你倒在路上，把你背了回来。”

“公子竟这么好心吗？”

若是他看到昨晚的火光和衙役在林中的大肆搜捕，又见一个满身是伤的人穿着囚衣倒在地上，定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他，怎么还会把自己带回来？他想做什么？

晏醴目光微转，瞧着少年的反应。

少年瞥了她一眼，提起旁边一只竹笼。

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狐狸在竹笼镂空处探出鼻头。

“月光狐只在夜间出没觅食，最喜血腥味。昨夜你倒了后，我用你作诱饵，捉了只月光狐。我从不欠人人情。”

晏醴眼神扫过身上的纱布，瞪向少年:“你给我……换的？”

“你把我当什么人。我拜托隔壁婶子给你擦拭换药的。”

他怒瞪道：“既然醒了就赶紧走，不要给我惹事。”说完便起身就要出屋。

说时迟那时快，她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腕。

她现在还不能走，流放队伍还没走远，若是她现在在外面四处走动，定会被官兵发现，说不得就是灭顶之灾。

看样子这里还算安全，她要留在这，一定要留在这！

“不知恩人姓名？”晏醴叫住将要迈出门的少年。

“霍斟。”

“哪个珍啊？”

“斟酒的斟。”他撂下这一句，大步出了门。

“霍——斟——”晏醴念着他的名字，嘴角漾起一丝微妙的弧度。

因为受伤太重，一动作就会将包扎好的伤口撑裂，醒来的几天，晏醴一直躺在床上养伤。

霍斟会每日给她送一餐饭，一个年近知命的戎装大伯也来看过她，他自言是霍斟的父亲，因在家中排行老二，故名霍仲。

霍仲对晏醴十分亲切，除却第一次穿戎装携晨露而来，十分匆忙的样子。其他几次来看她都卸下戎装，梳成寻常男子发髻，看起来就是个亲切和蔼的伯伯。

他也常常与晏醴聊起家中琐事。

原来，霍仲是军中的驯马师，每日要去校场驯马，他与霍斟的娘亲便是在一次驯马失误中相识相知。

马儿闯进了山林中，冲撞了一位采药女，霍仲深感愧疚，便日日前来山中屋舍送花送吃食，一来二去，自然暗生情愫，缔结良缘。

然而好景不长，霍斟的母亲在生下他后就血崩而死了。也因此，没有母亲细致照顾的霍斟自小就随霍仲在军中长大，练就一身好本事，随沙场中的好手学刀剑枪法，同帐房军师学兵法谋略。军中人都念及霍仲在军中几十年的人情和小霍斟没有母亲的可怜遭遇，对他无所保留。

当然，霍斟也是个能吃苦的狠人，三岁练剑，五岁习刀，七岁握枪，日日研读兵法，刮风下雨都雷打不动。在他十三岁那年，上了镇州战场，一战功成，在军中有了威名，到现在，大大小小也打了三四场仗，得封了五品昭武副尉一衔。

晏醴从前只觉得霍仲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如今应加上个前缀，他可真是个和蔼可亲的话痨老头！

每日下职来到她这，霍仲就开始了长篇阔论，天南地北无所不聊，从陈凉国进犯形势严峻到隔壁阿婶养的鸡有多肥硕。

尤其谈及有关这个简陋小家的过往渊源，说到霍斟过世的母亲时，他总长吁短叹，无奈人世命运多舛。

一说到霍斟时，他却全然换一副面貌，拍着胸脯说着这个儿子多么令他骄傲，那样子像极了招摇的花孔雀，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他霍仲的儿子有多么优秀！

可就是因为他们之间言及太深，无所不聊，晏醴总觉得霍仲对于朝廷，对于皇帝，也忠诚得有些过分。

他对当今圣上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深信不疑，哪怕是前月因圣上决策莽撞，执意进攻陈凉致使中了陈凉人的圈套而损失将士数万，霍仲也不疑有他支持的圣上的一切决策。

那——自己出身晏府之事就不能暴露一分一毫。否则以霍仲的一根筋，定要把她押去官府问罪的！

等等，那是不是说明霍斟并没将官府正四处捉拿她的事告诉霍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