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朴的小院里,小小的身影正双手托腮,对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发呆。
距离她来到这个家,已有三月有余了,由冬至春好像只有短短几天,头一次觉得时间过得这样快。
等晏府解了戒严,她去找到神秘人的线索,也许就是与这个家告别的时候了。
“今日应是霍斟休沐的日子,他又去哪了?”
晏醴疑惑未解,正想着,就见远处山坡柳条涤荡,一人一马的暗影在阳光下分外耀眼。
待他们走近,晏醴看得清楚,眉眼,鼻尖,唇角,是霍斟。
他身旁,还有一匹小马。
那是一匹未成年的棕红小马驹,毛色光亮,在阳光下反射出油靓的光,长长的马鬃顺滑的垂坠下来,在风中一抖一抖,未长开的小马蹄走起来也像蹦蹦跳跳。
待一人一马走近,晏醴迎上前去。
她摸一摸小马驹的鬃发,谁知这小马儿的两只黑瞳滴溜溜转到她的方向,将头往她手心里蹭一蹭,咧一下嘴,像是在笑。
晏醴被这马儿的憨样逗得发笑。
马儿见人笑它似是不开心了,一跺前蹄,卷起地上的尘土,呛了晏醴一脸。
霍斟见此情形,瞬间收紧了缰绳,捋捋小马儿的鬃毛,它也安静下来。
霍斟的脸上看不见任何情绪,也不目视晏醴。他
只淡淡说道:“以后这马儿是你的了。”
他往前一步,将缰绳递给她,却见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霍斟一怔,将缰绳扔到她手上。
她假装没看出霍斟的冷淡,说了句“好啊”,笑靥如花,施施然牵着小马进了院子,哼着小曲。
原本空空落落的小院,如今有了这匹小马,也看着多了些生气。
霍斟转过头去,不时扶上眉,大步流星摔门而出。
晏醴听到摔门的动静,以为他是出去了。
提上一桶水,拿了个毛刷,给小马刷毛发。
“小马小马,你长得好漂亮,还会对我笑,总之比牵你来的哥哥对我好多了……”
刷洗完毛发,红棕色的莹亮毛发更焕发灼灼光彩,她哼着歌将小马拴在了草厩里,正准备出门去拾些草料。
打开门,眼前视线却不甚明亮。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门前,挡住远处的青山群峦和万里暖阳。
“……阿哥?”晏醴惊道。
原来霍斟没走。
他正在门口叉着腰,似在沉思,听到门内脚步愈近,忙的放下了手,捋平了眉心,面对门口站定。
“奥,我忘拿了东西,回来拿上。”他语气平淡。
晏醴掩嘴轻笑。
看她那洞察一切的眼神,霍斟不禁心撞胸壁。
晏醴赔上一副笑脸:“阿哥既回来了,不妨教我骑马吧!只有了小马,我却不会驾驭,甚是可惜呢。”
“马比人好不是吗?既如此,何用人来教你。它自己教你怎么驾驭它吧!”
晏醴用衣袖掩笑,上前一步,霍斟后退一步。
上前一步,他又后退一步。
晏醴抓住他的衣袖,痴痴望着他,又一副我见犹怜:“阿哥都听到了?学人听墙角可不是好习惯。”
“有个豺狼在我家,怎能不时时揣着,防着?”他的瞳霎时变成玄铁颜色。
“阿哥这话可是伤我心了。我哪里是豺狼?不过是受委屈的羊羔子,任你宰杀罢了。”
“有些话,我不愿说,你也毋须做戏就是了。”颠倒黑白倒真有一套。霍斟道。
手臂上有双小手,柔柔地,轻轻地摇着。
“这小马如此可爱,想必是阿哥精心挑选,昨日之事一笔勾销,都不提了。那……阿哥愿不愿意教我骑马嘛!”
小马未长大,霍斟是不能骑上去的,只能晏醴这样体型娇小的女孩子独自骑。
马儿虽小,也比晏醴壮硕得多,她紧紧抱着马脖子,踩着脚蹬,使出吃奶的力气,另一只腿却跌了下来。
大战了一刻钟,马儿都烦了,左右摇摆着红棕色似火焰的马尾,歪歪头咧咧嘴表示抗议。
霍斟在一旁踱步,见她将从马侧跌落,猛一上前,双手端起她的腰,轻一托举,轻易就把她送到了马背上。
霍斟牵着马绳走在旁侧。
“马儿是最懂服从的,要驯服马儿就要先让它服从于你,不要溺爱它,失掉你主人的威严。首先,不要怕。你可以摸摸它的脖子,略作安抚。”
晏醴照做,轻轻抚着马儿的脖子,不时轻拍,像极了爱抚小婴儿的慈母。
霍斟道:“接着,轻轻用小腿夹马腹,它会走起来。很好,转向就拉缰绳……”
晏醴在霍斟教导下学的很快,一开始还需霍斟牵着马慢慢走,只一上午就能自己骑马在原野里小跑一圈了,只是还不能做到驰骋自如。
晏醴在马背上,马蹄陷在青黄色的田野,长些的青草不时剐蹭着她的小腿,痒痒的,却被暖阳稀释,只觉温暖春色将自己紧紧包裹住,她冲稍远处的霍斟喊道。
“阿哥,小马儿可有名字吗?”
霍斟摇头:“你来取。”
晏醴捋捋它的马鬃,趴在它的颈上,松松抱住它,绽开个明媚的笑容。
“那它就叫银子啦!”
霍斟无奈,怎么这小丫头满心都是银子银子,去赌场那种地方铤而走险还不够,连给马儿起名字都惦记着银子。
他问:“为何?”
晏醴试着一夹马肚子,踏着青黄色长草,朝他这边缓缓走来。
她严肃的表情让霍斟极不适应,像是换了一个人,认真而诚挚。
“因为我想让阿哥和霍叔不再为银钱事而烦恼,你们可以救济更多的可怜人,不用再苦着自己。我们也能过更好的生活。”
霍斟霎时无言:“什么是更好的生活?”
霍斟没说出后半句话“你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晏醴说不出话,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什么是更好的生活?”
她想,现在这样,安稳平静的活着,其实就很好了,她并不奢望其他了。
可她觉得,霍家父子俩,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
他们兢兢业业,为了大乾的军备付出了全部的心血,值得如京官巨贵般出人头地。
他们心地纯良,仁义守信,将大半饷银都分给了死去将士的遗孀,更值得如大儒高士般受人敬仰。
在过上她期盼的平静生活之前,她还有件事要去做。
霍斟摸不透她在想什么,打破了她的思虑:“你会走吗?”
这是晏醴认识霍斟以来,他说过的最柔软的一句话。小心翼翼,生怕戳破了人与人间的脆弱薄膜。
晏醴反问:“阿哥想我走吗?”
“随便你。”霍斟丢下一句,调头就走。
这话不轻不重,砸得她拿捏不透。
她看到他一转即逝的慌乱。
其实霍斟和霍仲早在前几日就把攒了好几月的饷银都给了亡兵家眷,还留了些生活开销在军营放着。
不是担心晏醴会卷了家里的银钱跑路,而是怕家里财多招贼,她一个小姑娘自己在家不安全,只是那天早上晏醴还未醒,也就没来得及告知她。
那日下职,他特意从军营中带了饭菜,本想与她一齐用晚饭,也好问问她接下来的打算。
谁知,竟等到了深更半夜还不见她人影,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霍斟愈发如坐针毡,打算出去找,又怕她突然回来见家中无人会害怕,所以坐在房中等她归来,若是到子时还未见到她人影就去寻她。
竟听到她说是去了赌场,一股无名火就兀自迸发出来,无可抵挡。
那时的他,尽量压下汹涌的怒火,逃也似的出了房门。
又想到她来回奔波京城不方便,她一个小姑娘雇牛车又危险,就在军中的一群未成熟的小马中挑了一匹品相最好最健硕的,给她骑着玩。
他,心软了吗?
怎么会?他明明那么冷淡,那么讨厌她,害得她受了气也要放下自尊上赶着讨好他。
可,哪怕只是融化了一点,也是心软了。
这样,就更好了,对霍斟这样面冷心热的人,一旦成了他的软肋,他就会拼了性命护她周全吧,像他对那些遗孀乞儿般。
她想要。她想要一份无所顾忌的爱。除了母亲,没人给过她爱。
然而,母亲的爱,总是时而平静时而癫狂。
晏醴甚至想不通,那种疯癫到隔膜成茧的爱真的是对她的爱吗?还是母亲在透过她的样子看着另一个爱而不得的人呢?
爱,各人有各法,她想要的暴烈至死的爱,大概没人能给她。
晏醴想通了她与霍斟争吵的关窍,他担忧她,却端起架子,把自己束上高阁,下都下不来。
原来,是这样。
“可我不愿活在虚假的幻象里。”晏醴想。
霍斟对她没有爱,即使有,也因为他始终活在她编织的幻梦里,梦里的人,不是她,所以,即使爱上了,也不过是虚妄。
是以,就让他与自己一同造就这个美梦,然后,待到梦醒时,她自会离开。
毕竟,母亲对她说:“往前走,别回头。”
他问她会走吗?当然会。
早晚,她都会离开他,早晚。
马背上的小姑娘勾唇浅笑,一夹马肚子,小红马蹦蹦跳跳,背离着青山群峦,载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