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
苏珏起身打开露落园的门,见一小厮跑了过来:“公子,不……好了,官府……官府……来人了……”
“官府?”苏珏皱眉。
“对,就是官府!”小厮有些气喘,断断续续的说道,“说……说是,说是朝廷今年新加了人头税,咱们十二楼还没交!”
苏珏和青莲先生对望了一眼,看来来者不善。
“交税就交税,你慌什么?”
“官府还说,说,说要查阅咱们十二楼的账目。”
“那也没什么,你即刻带人清点好账目和银两,一会儿沈爷带着你们亲自送去。”
苏珏不紧不慢地吩咐着小厮,显然是有所准备的。
“是,公子。”小厮得了命令,立马下去着手准备。
“先生,果然如我们所想。”打发走了小厮,苏珏回身对青莲先生说道。
“已经过了三更,官府这时候来催税,摆明了就是故意为难。”青莲先生冷哼一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罢了。”
“如今赋税越发严苛,百姓入不敷出,而临江最大的产业便是我们十二楼,不从咱们这多敲一些,他们难与朝廷交差。”
打发走了小厮,苏珏随手掩门,幸亏他早有预料提前将所有项目核对清算,并准备好该交的税款,否则今晚的十二楼便彻夜难眠了。
青莲先生回身坐下,苏珏的办事能力她没什么不放心的。
她此刻最关心的是苏珏的身体以及他的想法。
“此事算是揭过,玉华你今夜是不是打算通宵?”
青莲先生一眼看穿苏珏的心思,眼底浮上满满地心疼。
按照苏珏以往的习惯,此时他应该早已入睡,如今还在院中抚琴,怕是根本不想入梦受那梦境所扰。
“无事,都是些不着边际的梦罢了。”
苏珏摇头苦笑,他早就习惯每晚陷入梦魇中了。
“我去找季大夫来。”
“先生,不用,人都是会做梦的,兴许某一天就好了呢。”
“我且再问你,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见苏珏执拗,青莲先生亦不愿再提那梦魇之事,便直接转移了话题。
“我想给十二楼再找个大靠山,先生您觉得冀州王如何?”
苏珏抬手又为二人添了热茶。
“冀州王虽好,可终究受楚云轩猜忌,怕是不可靠。”
“这倒好,是我们十二楼捡了大便宜。”苏珏眉眼含笑,眸色亮的惊人。
青莲先生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她听出苏珏话里有话。
“此话怎讲?”
“先生,在新元纪的历史上,西楚过后是大周,而大周的开国皇帝便姓李。”
“当真?”
“当真。”
仅苏珏的一句话,青莲先生的内心便掀起阵阵波澜,浓密的眼睫下眸光复杂。
“那岂不是战乱又起?”
“是。”苏珏点头。
“罢了,皆是天意,且看楚云轩的种种做派,迟早的事。”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青莲先生此刻异常淡定。
只是王朝更迭,西楚也不过才八年光景。
“先生……”
苏珏抿唇不语,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这个时空活了八个年头。
此刻风清月明,二人相对无言,是有千言万语不得源头的沉默。
这一夜终究还是要过去。
第二日十二楼刚一开张便听说临江不少商铺因为税款和账目问题被官府搜查。
诺大的临江,只有十二楼相安无事。
就如同风雨飘摇中的那一方小舟。
……
“陛下有旨,冀州王为诸侯之首,理应以身作则,今欺上瞒下,税贡减半,实乃不敬之罪,特命冀州王于一月内补齐税贡,并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陛下有旨,世子李书珩文武双全,今元夏来犯,侵我国土,特令世子李书珩领军挂帅,于十月初五点兵出征!”
同一天,冀州王府收到了两份楚云轩的旨意。
一“奖”并一“罚”。
“臣领旨!”
李元胜与李书珩行礼谢恩,这一天他们自是料到了。
陛下还是信不过他们啊!
……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秋日午时,阳光是少有的明媚。
清脆的读书声渐渐止息。
学堂的女孩们这时候都趴在自己的桌子上休息,以往苏珏这时候都会一个人静静地看书或是用龟甲占卜。
一开始青莲先生他们还讶然,“你怎么还藏着这么个本事?”
苏珏当时但笑不语,他从来算不准什么,只是为了求个心安罢了。
但今天苏珏却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永言配命,成王之孚……于万斯年,受天之祜。受天之祜,四方来贺,于万斯年,不遐有佐……”
又是谁人在说话,苏珏睁开双眸。
这一次,不再是硝烟弥漫的战场。
金乌西沉,霞光满天,巍峨的城墙披洒了一层神圣的光辉。
苏珏顺着石阶而上,祭台上正进行着一场继位大典。
白衣卿相陪在帝王身侧接受着百官朝拜,山呼万岁。
苏珏却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大典结束,二人于城墙上迎着霞光漫步。
苏珏就跟在他们的身后。
“你说天命在我,为何命运如此待我?”帝王停步问询。
白衣卿相的身体微微抖动了下,“陛下,还是保重身体为好。”
苏珏还是看不清他们的容貌,只能隐约看见帝王黑漆漆的眸子低垂,空洞的没有一丝神采,脸上一片苍白,奋力挤出来的笑容,而那笑容中满是凄凉。
“陛下,起风了,回去吧。”白衣卿相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你会陪寡人走到最后吗?”帝王再问。
苏珏仓惶离去,不忍再听帝王愈发无奈凄凉的声音。
天地之大,他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玉华,醒醒。”
迷茫之中,一道声音骤然出现,拉着他走出那巍峨苍凉的宫墙。
意识回归,原是他又做梦了。
苏珏眨眼适应了一会阳光,他看着自得摇扇的韩闻瑾,没来由的心安。
“韩大人可是今日得闲了?”苏珏从躺椅上起身,语气中尽是放松和轻快。
当年学堂建成,小暑儿,小招娣和沈华也一同入学。
韩闻瑾更是为数不多的鼎力支持之人。
一开始,入学的女孩并不多,即使他们降低了束脩,也有很多人望而却步。
毕竟平民百姓无钱,高门大户无谓,学堂一时陷入尴尬境地。
是韩闻瑾带了不少韩氏的女孩才不至于让学堂门庭冷落。
而学堂发展到现在,也有百十来个女孩了。
见苏珏醒转,韩闻瑾啪的一下收拢打开的折扇,之后慢慢的走到苏珏的面前。
“你瘦了好多,梦魇还未好吗?过几日我请章院首来替你看看。”
从韩闻瑾的角度看,苏珏站在一片光晕里,一阵风过吹起他的衣袂,如落入凡尘的谪仙一样。
“多谢韩大人关怀,我觉得好多了,章院首岂是寻常太医,还是不要麻烦他了,前几日你交给我的书册,我已整理好。”
苏珏出言推辞,和王宫有关的人和事,他唯恐避之不及。
这样的场景与对话,满是平常与温馨。
“还是让章院首来看看为好。”韩闻瑾拉着苏珏坐到石凳上,并贴心地为他倒好茶水。
明明是漫不经心的笑,却让人觉的比阳光还要令人温暖。
“梦都是反的,没什么可放在心上的。”
“嗯。”
“怎么样,有没有精力与我手谈一局?”
“好啊,正好我也有事问你。”苏珏欣然应允。
“韩大人,恕我冒昧一问,可有什么地方战旗的图腾是绣着马的?”
韩闻瑾拿起一颗白子,落下,棋局一时陷入了僵局。
“玉华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偶然在一本杂册上看到,觉得好奇罢了。”
苏珏黑子一点,此局立破。
“九州之内,唯有徐州战旗以马为图。”
又是一子落下。
“那九州之外呢?”
“这就不太清楚了,大多外族战旗随着首领更迭而变,并无定数,”
“是我太清闲了,竟然连杂册上的图画都要计较。”
苏珏嗤笑一声,适时转移了话题。
“我也清闲不了几天了,如今已是九月,来年开春陛下要驾临行宫,这个新年我是不能在临江过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苏珏眸光一暗,若有所思,同时黑棋偏了半寸,这棋又一次无解。
“韩某是翘班出来的,今天这棋就先下到这。”
棋局无解,再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考,韩闻瑾索性收了棋局。
“韩大人,小心我去告发你。”苏珏半开着玩笑,他早已经习惯了韩闻瑾的随性洒脱。
“若是玉华告发,韩某就是死也甘之如饴,就怕不是玉华,到时玉华可得为韩某收尸啊。”
韩闻瑾向来不避讳生死,今日这话却是有些重了。
果然,苏珏皱起了眉头,“韩大人,死生乃是大事,切莫玩笑。”
“韩某只是随口一说,做不得数的。”
韩闻瑾微微一愣,旋即大笑。
“韩大人,以后莫要开这样的玩笑了。”
苏珏觉得韩闻瑾似乎遇到了什么事情。
“好了,玉华,我先走了。”韩闻瑾冲着苏珏摆了摆手,潇洒离开。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苏十三若有所思。
……
就在这一晚,苏珏的梦魇突然好了。
那个纠缠苏珏半年的梦境不再出现,他少有的一夜好眠。
自这日开始,苏珏总是跟在季大夫的身后,表现出对医药极大的兴趣。
“你小子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要跟老夫学医术?”
“季大夫,人吃五谷杂粮总会有个头疼脑热的,十二楼就您和小暑儿两个,赶上时气,定忙不过来,我想学些小本事,替您分担分担。”
苏珏说的撒娇谄媚,全然没有平日里和季大夫斗嘴的神气。
“臭小子,怎么突然良心发现了,是不是又憋着坏啊?”
季大夫一边摆弄着草药,一边还不忘和苏珏斗嘴几句。
“说吧,又有什么求老夫啊?”
“季大夫,我在您心里就是无事献殷勤吗,我可太伤心了。”
苏珏说着就做出了西子捧心状,看得季大夫一愣一愣的。
“行了,好好跟着老夫,别到时候比不过小暑儿啊!”
“对,主人,我现在可厉害了!”一旁给假人下针灸穴位的小暑儿听到二人的谈话,立马骄傲地朝苏珏扬了扬脑袋。
若论医术,主人可比不过她!
……
是夜,皓月当空。
苏珏拖着被季大夫支使过的身体睡意全无。
好在他学到了不少东西。
躺在床上,苏珏睡意全无,他翻来覆去,歌谣和梦境在脑海里交替盘旋。
“就让老天决定一回吧。”
苏珏披衣起身,他拿出一枚铜钱,接着把那枚铜钱向上抛去,铜钱在空中转了很多圈后,‘叮’一声落在了地上,他蹲下身看着那枚铜钱,那枚铜钱直直的叉在土里。
苏珏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远方,然后喃喃自语道“看样子是天意如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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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残梦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