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出火锅店时,夜幕早已降临。火车站附近的商业街上灯火辉煌。许多店铺门前都布置了圣诞树,霓虹灯闪闪烁烁,把挂满枝头的星星和糖果映得熠熠生辉。
风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已经在地面上积了寸许厚的一层。
“明天会是一个白色的圣诞节。”季捷微笑着仰起脸。雪花落在他的脸上,瞬间化成了圆圆的小水珠。
“是啊,”我也笑着说道,“你今晚如果不想去打扰你表姐和表姐夫的结婚纪念日,不如就在这附近找个住处吧,这条街上有好几家快捷酒店,据说环境都还可以。”
“也好。”季捷点点头。
“那我就打车回去了,”我指指停在街口等客的一队出租车,边走边向他挥挥手,大声说:“今天过得很愉快,再见啦。”
“哎,你等一下!”他在我身后喊。
“怎么?”我停住脚步,转头看向他。
他慢慢走向我,我下意识地低了头,听见积雪在他的脚下咯吱有声,越来越近,随即是他那很郑重的声音——“洛霞,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期待过这句话,但听到后,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他很诧异地问。
“我有过太多的从前,我认为你肯定不会喜欢,而且,这样对你也很不公平。”我平静而清晰地说。
“我知道。我也有过从前啊。”他的话脱口而出。
这句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他,只见他歪着头,脸上的表情肃穆中带着些许伤感,就像在参加一个隆重的葬礼。
“我们都忘掉从前,在A大学重新开始,好吗?”他字斟句酌地对我说。
好吗?
好吗?
好吗?
…… ……
我几乎怀疑自己耳鸣了。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A大学的小松林、宿舍区的什果吧、校门旁的白桦树……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景物在我的脑海中交叠重现,而我,正捧着一杯酸奶,在其中边走边吸,边吸边走……
如果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在曾经跌倒的地方重新开始……
即便我从未考虑过和季捷在一起的可能性,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此刻的提议对我有着非凡的吸引力。
“好吧。”
在我真正下定决心之前,我的嘴巴已经自作主张地替我做出了这样的回答。
我着实吃了一惊。
短暂的沉默。
“你……这是答应了?”季捷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不语,低下头,默默首肯。
“哇呜——”他振臂一声欢呼,毫无征兆地忽然原地跳起,在空中旋转了三百六十度,再落回到我面前,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幸好及时伸手扶了一下地面,才有些狼狈地站住了,傻傻地冲我笑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三五成群的行人从我俩身边悠然走过,边走边交谈,脸上的笑容明媚而温暖。
我忽然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沉浸在七月河流里的鱼,活泼地游动着,没有心思去想河里的水,只感到无比惬意。
我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剪下这段在严寒中从盛夏时节偷来的美好,小心珍藏。
“你快点儿去找住处吧,我该走了。”我正色说。
“不!”他挺了挺胸,仿佛瞬间长高了好几厘米,“我要履行作为男朋友的第一项职责——送你回家。”
“可是,现在真的太晚了,我住得又远,你送过我之后再回来找住处,肯定要到后半夜了。”
“无论多晚我都要送你,”他执拗地笑道,“在其位就要谋其政,不是吗?”
我一时还真找不出更恰当的理由反驳他,只好点头同意。
我俩上了排在街口等客的第一辆出租车。
“两位去哪儿?”司机例行公事地问。
我扫了一眼仪表板上的电子钟,已经十一点一刻了。我在心里快速盘算了一下,若能去于悦的公寓借住一晚当然再好不过了,但她在这个钟点肯定已经睡下,更有甚者,C市科技大学的校门这时候已经关了,我得先叫醒门卫,再在无人的校园小路上独自走到教师公寓,一想到这个过程,我不禁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红化街。”我下定决心地说。
我和季捷并排坐在后座上,膝盖上放着各自的背包。忽然从不太熟的熟人变成恋人,我俩反而都沉默了。
出租车司机显然以为我俩是到商业区过平安夜的小两口,试着搭讪了几句,发现我俩都不爱说话,也就很识趣地打住了。
车子在积雪覆盖的路面上左转右转,不久就驶离了闹市区,一路向西,所到之处越来越荒凉。
雪花扑在风挡玻璃上,被晃动的雨刷向两旁拨开,路边的行道树飞快地向后退去,在车窗上留下一闪即逝的阴影。我的心情无端地越来越紧张,却说不清到底在担心什么。
再过六个街口就到了……
五个街口……
四个街口……
仿佛有意配合我的紧张情绪似的,车子停在第三个街口等信号灯变绿时,毫无征兆地熄火了。
“什么老破车!今天这都第二回了!”司机使劲儿敲了一下方向盘,气急败坏地爆了一句粗口。
我和季捷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地自认倒霉。
司机跳下车,揭开发动机盖一顿摆弄,车子仍然毫无反应。
季捷摇下车窗,探出头大声问:“师傅,需不需要我下车帮你推一把?”
“没用,上午都试过了。”司机闷声说,“我得找个有电瓶线的车帮我把火对着。”
他回到车里打电话求援。熄火后的车里迅速变得越来越冷。
我听他打电话的意思,仿佛救援的车辆得过一段时间才能来,说道:“师傅,那我们就在这儿下车了,反正再走过两三条街就到了。”
司机正求之不得,赶忙说道:“行,两位,对不住了。”
季捷付过车资,我俩就下了车,沿街向西走去。
“这里离C市科技大学很远了吧?”季捷问,伸手搀住了我的胳膊。
我微微瑟缩了一下,但没有拒绝。
“是啊,这儿是城西,学校在城东呢。”我说。
“那你岂不是每天都要穿过整个城市,才能去学校上班吗?”
“是啊,不过,我差不多有一半时间都住在学校的教师公寓里。于悦屋里有一张空床。”
“于悦,就是你提到的那个好朋友吧?”
“是啊,她原先是我们机电学院的教务秘书,这学期去校工会当干事了。其实吧,我刚上班的时候和她的关系没有现在这么好。后来好起来是因为……”
说到这里,我顿住了,发觉自己本想说“是因为我俩都离婚了”,张了张嘴,却终于没有说出来。
季捷显然也察觉了,把我的胳膊挽挽紧,笑道:“要是能说出为什么交情好,那多半就算不上真正的好朋友了,你说是不是?”
“也许是吧。”我低声说,心里却有些黯然。
季捷只顾兴冲冲地挽着我走路,忽然看着脚下笑道:“你看啊,你的身高不算矮,可脚为什么这么小呢?”
我低头看去,果然,如果把我的鞋子比作两只小船,那么他的简直称得上是两只轮船了。
我“扑哧”一笑,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很有自知之明地自嘲道:“我懂,你想说我个子不高,但脚却特别大,是不是?”
“我可没那么说啊。”我笑着争辩,“不过,根据我在学校这么多年的经验,好像聪明的男生有一大半个子都不高。”
“是啦,你观察得真不错,”季捷得意地笑着,赞同我的观点,“所以你看,我已经读到博士了,能长这么高已经是超常发挥了,对吧?”
我俩就这样胡乱说笑着走过漫漫长街。
“还有多远啊?”他问。
“过了这个街口,再走过那一小片白桦树林,就到了。”我说。
“这里好僻静啊,”季捷有些担心地问我,“你平时都怎么上班?”
“你是指坐什么车吗?”我指指白桦树林的方向,“你看,那儿有一个公交站,我坐公交车就能直达C市科技大学,中间不用换车。”
远远望去,路灯下的公交站孤零零的,在离站台不远的地方似乎有一个人站在一棵白桦树下。
我知道那棵白桦树。柯玉实第一次带我路过这里时,曾经指给我看过。
“你看啊,”那时他指着那棵白桦树对我说,“跟咱们A大学门前那棵白桦树正好相反,这棵树干上有一双哭泣的眼睛。我小时候这双眼睛就在这里了,只是我记得那时候从眼角流下来的眼泪好像没有现在这么多……”
他这样对我说的时候,我们正在A大学读大二。那年暑假,他带我一起回C市见了他的父母。
夜色深沉,雪花漫漫飘落在空旷的街道上,白桦树林像一片斑驳的背景,什么也看不清,但那棵树干那双哭泣的眼睛却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每一条纹理都格外清晰。
那双眼睛一直默默地哭泣了许多年,还将继续哭泣下去,毫无选择的余地。
季捷搀着我的胳膊向前走,轻松地说笑着。
我们走过了漫漫长街,走过了路边的公交站,走过了那棵白桦树上的哭泣的眼睛。
树下的阴影里果然站着一个人。
我们路过时,那人微微动了一下,令我毫没来由地觉得,他的身形很像柯玉实。
他站在树下的阴影里,四周太黑了,我完全没看清楚,但我总觉得周围的空气中隐约浮动着一丝丝他的气息。我呼吸着那一丝丝他的气息,依稀能分辨出他常用的洗衣液的气味、他常买的单位附近熏酱店里的卤肉味儿,还有,他喜欢的剃须泡沫的气味……
可能是他吗?
真的是他吗?
经过了这许多杳无音讯的日子,难道,他终于肯回来找我了吗?
他……还爱我吗?
…… ……
“洛霞,你冷吗?”一个声音在我身边问。
忽然之间,我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季捷的存在。
“不。”我摇摇头,迎面吹来的冷风顷刻间拂乱了我的长发。
“可是,你都有点儿发抖了。”季捷说,抬手替我理了一下头发,顺势揽住我的肩膀,“起风了,你穿得有点儿单薄。早知道外面风这么大,我们不如坐在出租车里等待救援了。”
“车已经熄火了,我们坐在里面只会更冷,”我低声说,心底一片黯然,“再说,谁也不知道救援的人到底来还是不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来……”
“你说的也是,”季捷把我往身边揽了揽,“至少我们现在马上就要到家了。”
我仿佛被这句话刺痛了,微微瑟缩了一下。
“马上就要到家的是我,”我轻声纠正他,“你还要回去找住处呢。”
季捷没有言语。
密集的雪花在北风中飘舞着,打着旋儿,纷纷扬扬地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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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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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