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返回C市的路上,关于《红楼梦》的问答帮我们消磨了好多时间。
谭碧波似乎对《红楼梦》也颇有心得,提出的问题有的还真挺刁钻。
…………
“香菱的丫鬟叫什么名字?”
“臻儿。”
“袭人在伺候宝玉之前叫什么名字?他哥哥叫什么名字?”
“珍珠,花自芳。哎——这得算两个问题吧?”
“行。下一个——林黛玉是在那一回里病死的?”
“九十七。”
“秦可卿和秦钟是同父同母还是同父异母?”
“书里没说,只说他俩都是秦业从善堂抱养的,有可能是异父异母,没有血缘关系吧。”
“贾宝玉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贾桂。”
“厉害啊,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个不计入问题,你可以不回答。”
“噢,回答也没关系——在第一百二十回贾雨村归结红楼梦的时候,甄士隐说过贾府日后会‘兰桂齐芳,家道复初’,然后贾雨村就推测宝玉可能有遗腹之子。贾珠的儿子叫贾兰,所以宝玉的儿子可能就应该叫贾桂吧。”
…………
汽车在黑漆漆的高速公路上飞驰,谭碧波两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嘴里却不停地向我提问。
我坐在黑暗中,眼睛下意识地盯着前方大货车尾部闪闪烁烁的示廓灯,专心致志地回答问题,以至于暂时忘却了面前那块收起的遮光板背面那枚令我那么在意的指印。
“好啦,我就知道这么多了,再也提不出别的问题了。”谭碧波长吁一口气,把车子拐进高速路旁一片灯火通明的服务区。
“幸好你不问了,”我有些兴奋地笑道,“我觉得我早就在胡编乱造,超常发挥了。”
他用手敲了敲方向盘,说:“哪里哪里,我看你完全抵得过大半个红学家了。”
我立刻反驳:“你就别信口乱说了。那是红学家啊,专门研究《红楼梦》的,可不是把《红楼梦》读熟了,再大致背下来就行了。哪能那么容易啊。”
他哈哈一笑,把车子排在一队车的末尾,说:“我加个油,你要不要去一下洗手间?”
我点点头,打开车门。
“哎,你等一下,”他拉住我,说,“服务区夜里没有白天那么安全,等会儿加完油我陪你一起走过去。”
服务区的空地上停着好多辆巨型货车。
夜幕无边无际。
谭碧波拉着我的胳膊在穿过那片巨石阵似的货车群。我看见每一辆车里都有一个满脸倦容的司机,或者放下座椅睡觉,或者倚着车窗抽烟。我呼吸着热烘烘的橡胶味儿、汽油味儿和汗臭味儿,相信了他刚才说的话。
走到洗手间外,他从衣袋里摸出半包纸巾,塞进我手里。
“拿着,有备无患。”
我仔细一看,那是我们在菜根谭吃晚饭时用剩下的,我没留意他什么时候把它揣出来了。
幸好有这半包纸巾,因为,洗手间里的厕纸筒是空的,而我发现自己有轻微的出血。
我看着沾染在内衣上的斑斑血迹,忽然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与柯玉实回到从前了。上大学时我俩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慢慢培养起来的那种地久天长的宿命感,在这一瞬间不可救药地破碎了,每一块碎片都深深扎进我心里,很痛,而且与我今后要不要和谭碧波在一起完全无关。
我默默地哭了很久,把那半包纸巾全用光了。
谭碧波站在吸烟室的门旁,指间夹着半支烟,见我从洗手间里出来,赶忙把烟头揿灭,随手丢进墙角的烟灰盘里,迎着我走来。
他并没问我为什么去了这么久,只是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我刚刚洗过的脸,目光在我微红的眼眶上逡巡了几秒钟,然后平淡地说:“都好了?那我们走吧。”
车子开进C市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我要去城西的红化街。”我说。
我的住处挺偏僻的,我猜他不一定认识路,就清清嗓子,准备告诉他该怎么走。
他仿佛早就猜透了我的心思,立刻低声说:“别说话,我知道你要去的地方在哪儿。”
我闭了嘴,只透过风挡玻璃,静静地看向车外。
后半夜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车了,绝大多数住宅的窗口都熄了灯,只有街灯在空荡荡的路面上很规则地投下一片又一片明黄色的光晕,十字路口的交通信号仍在不倦地显示着剩余的秒数。车轮沙沙地擦过柏油路面,飞快地转了几个弯之后,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到了。”谭碧波把车子停在一道电子门禁前。
我在心里说,芝麻开门;嘴上却有些多余地问了一句:“这里是……”
“我们的家。”他接口说,开车进院,腾出右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左胳膊。
我没有言语。
他把车停到某一栋楼下的车位里,为我打开车门。
我下了车,抬头看天,夜空晴朗,星沙璀璨。
楼上的每个窗口都黑魆魆的,有一种压迫感,让我很想逃离。我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袋,心里没来由地想起筱静那只硕大的行李箱,顿觉我的手袋又瘪又小,显得可叹又可怜。
几缕流云从月亮那长着雀斑的圆脸上缓缓飘过。
我的手袋如果是多拉A梦的四次元口袋就好了,我十分无厘头地想,那样我就能掏出任意门,瞬间回到我在红化街的小房子里。
谭碧波用钥匙打开沉重的楼宇门,楼道里的感应灯随着我们的脚步声渐次亮起,每一户的大门两侧都贴着春联,大红底色上浓墨重彩地写着各种吉祥话。
“到了。”
他指指三楼左侧的一扇门。
在短短的一瞬间,我惊诧于他家大门的两侧竟然光秃秃的,转念蓦地想到,按照风俗,他家里有人过世了,三年之内都不能贴春联。
“请进。”
他用钥匙打开进户门,习惯性地在门口的脚垫上蹭了两下鞋底,先走进门内,把帮我拎着的那包复印资料放在地板上,摸索着揿亮玄关的顶灯。
我也如法炮制地蹭了鞋底,很小心地进了门。
他家的玄关很窄小,大约不足两平米。他猫着腰,在嵌进墙壁的鞋柜里翻找了好半天,终于拎出一双拖鞋放到我的脚边。
“家里好像就这双拖鞋还小一点儿,你先凑合着穿一下吧,明天我们上街的时候再买几双新的,”他带着歉意说,“其实,家里不少零碎东西都该添补了,唉,我这个人呀,总是要用的时候才想起来该买,但一出门就又忘了。”
他的语速有点儿快,低着头自顾自地换鞋,似乎在有意回避我的目光。
我看了看脚边那双果冻粉色的塑料拖鞋,立刻猜到这双鞋一定是他妻子生前用过的。
我无言地脱下自己的鞋子,换上了这双拖鞋。鞋号似乎比我的小了一码,但也勉强能穿。只是这双拖鞋显然是在浴室里用的,鞋底是镂空的,走起路来很硌脚。
“来。”
他引着我走向屋里,边走边随手开灯。
他家里的灯都是白色光的,很明亮,但也显得有些清冷。两室两厅的房子大约有六七十平米,布置得很紧凑,零碎东西特别多,看上去有一种满满当当的拥挤感。
“家里很乱,真的。”他有些局促地说。
这句话真不是谦虚或者客气,因为屋子里的确很乱。
电脑椅背上层层叠叠地搭着好多件衣服,至少属于两三个季节。灰色的布艺沙发真的灰扑扑的,靠枕后面横七竖八地堆着二三十只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具。墙上有好几处彩笔涂鸦,估计是他女儿的大作。床上的被子没有铺平,并排两个大枕头之间夹着一个小枕头,三条已经泛黄的枕巾全都皱巴巴的。
注意到我在盯着他的床看,他的脸红了。
我也觉得有些尴尬,就把头转开,用尽量若无其事的语调说:“渴了,有水喝吗?”
“有,有。”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飞快地闪进对面的房间,从一只纸箱里翻出两瓶水。
我刚要伸手去接,他却说道:“都后半夜了,别喝凉的,我倒进电水壶里烧一下吧。”
我点点头,接受了他的好意。
他一边烧水,一边对我说:“卫生间淋浴器里的热水是现成的,你先去洗吧,等你洗好了,这壶里的水也就可以喝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背对着我,语气平淡而随便,令我蓦地想起,柯玉实也曾很多次用这样平淡而随便的语气对我说过这样家常的话。
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我还不甚了解的男人,是否也像我一样,不时想起他已经故去的妻子呢?此刻,他分得清站在他背后的是究竟我,还是他已经故去的妻子吗?
他家的卫生间也很小,镶着灰白相间的瓷砖,还装了一个透明的玻璃浴屏,看上去就显得更局促了。墙边的毛巾杆上搭着两条毛巾,粉红色的那条很干净,很久没用过的样子,粉蓝色的那条已经有些变色,显然早就该好好洗洗了。洗脸池上方的搁物架上摆着剃须刀、吹风机、几管唇膏和一大堆瓶瓶罐罐的化妆品,有的上面已经很明显地积了灰尘,一只胖墩墩的白瓷杯子里并排插着两支牙刷,粉红色的那支几乎还是新的,粉蓝色的那支已经有些卷毛了。
“哎,洛霞,你在洗吗?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谭碧波敲着卫生间的门大声问。
我轻轻拉开门,看见他脸上明显愣了一下。
“怎么啦?需要我告诉你怎样调冷热水吗?”他小心地看着我的脸色,试探地问。
“我……没有替换的干净内衣了。”我垂下眼帘,心里庆幸自己居然找到了一个这么合理的说法。
他放松地笑了,说:“你怎么不早说?穿我的睡衣不就行了?”
我看着他去卧室找睡衣,张了张嘴,却终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其实,我很想让他立刻把我送回红化街的小房子里。但此刻已将近凌晨三点,他已经连续开了好几个小时的夜车,我很难启齿提出这样的请求。而且,即便我提出了,我觉得他也不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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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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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