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战纪 第14章 战争的沙盘（下）

我要回长安的消息一经走出，数不清的人开始登门拜访。

最先来的是军中的参将们，他们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庭院，异口同声地劝我三思。有几个老将更是私底下专程找我，劝我留下。

其中最为年长的是张将军，我刚来坤州的时候他的胡须还是黑色的，如今已经全白了。

“长安人心难测，凌相与贵妃沆瀣一气，正如日中天，殿下若是回去，少不了一身麻烦。不如便留在坤州，如今恰逢战时，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殿下大可不必回去受那窝囊气。”

我听后心中一股暖意，“张叔叔，您年纪大了，也不需要再上前线，却依然为我考虑，我很感激。”

我没有加一句“但是”，可张将军与我共事多年，已然明白我去意已决。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会在坤州边境驻守的武将，除却老季那般被贬的，大多出身穷苦人家，在朝中并无依靠。我们拼凑许久，只一些偏远旁系做一些小官。殿下在坤州照顾我们多年，我们却终究帮不上殿下什么。”

张将军说，军中众将及兵勇有意为我设宴辞行，希望我不要推辞。

我只能答应。

晚间宴会的时候，坤州的官员们、城中富商们也都到了，除此之外，还来了不少老百姓。

艾维斯笑着对我说，“殿下，您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受爱戴。”

“我要是真受爱戴，怎么做件事情那么难呢？”

“这世上做任何事，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但您想做的每一件事，都做成了。”

我嫌弃的瞥了艾维斯一眼，“你老这么夸我，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我只是实话实说，神在看着我，它不会允许我欺骗这样美丽的公主。”

我也不好反驳他……

宴会到了半夜终于结束了，几个参将喝高了，纷纷表示要送我回府，有几个还哭着说，“公主走了，以后好日子就到头了……”

我不禁想到，我刚来那会，他们说的明明是“怎么连个女人也配对我们指手画脚的？”

走出军营的时候，有一群孩子在打架，确切的说，是七八个孩子在打一个孩子。

张将军让人把那些孩子分开，满怀歉意地对我说，“都是新入营的孩子。”

我看着那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怒道，“不是要满十六岁才能征召入营么？”

艾维斯解释道，“殿下，是我的错，是我让他们入营的。”

“你……你什么时候也要让我担心你的决定了？”我转头对张将军说，“立刻让这些孩子回家。艾维斯副将有违军令，军法处置。”

张将军面露难色，替艾维斯解释道，“殿下，这些孩子，多半是父母双亡且家中没有田地的，年龄都在十二到十五岁，能做一些民夫的活。”

我训斥道，“没有达到入营的年纪，就是浪费朝廷的粮食！什么理由都不是借口！”

“殿下！殿下！”刚才带头打人的小胖子哭着跑了过来，跪下给我磕头，“我们能干活！我们能搬大人搬的东西！别人干多少活，我们就干多少！做完一个人的活，就吃一个人的饭，七个人做六个人的活，就吃六碗饭，干完一个人的活，就吃一碗饭。保证不浪费粮食。”

其他孩子也纷纷跪下来，哭着给我磕头，求我让他们留下来。

我让那小胖子起来，问道，去富商家里做帮佣也有饭吃，为什么偏偏要留在军营里？

小胖子抬起头，眼神清澈，对我充满崇拜，“公主，你是女人，却不怕苦不怕累跟男人一起打仗，底下的兵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我们都佩服你！我们要留在军营里，跟你一起打仗！”

我又指着一边被打的那个孩子，“你们不是挺团结的么？为什么要打架？”

“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跟我们不是一伙的。而且，他骂您，我们生气，就打他。”

被打的孩子吐掉嘴里的血，眼睛里全是叛逆，“有什么好佩服的？这个国家到了连女人都要打仗的地步，是离完蛋不远了！”

此言一出，别的孩子冲上来又要打他。

当然是被拦了下来。

我走到那叛逆小男孩面前，问道，“那你有想过做些什么改变这一切吗？”

小男孩听后，握紧拳头，嘴里气鼓鼓的，但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没有再说话。

我拍了拍那个男孩的肩膀，“不要去随意评判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这样的人最窝囊、最没有用处，就跟现在的你一样。”

小男孩不服气，大口喘着气，却只从鼻子里出。

我把手从小男孩的肩膀放到他头上，拍了拍，有迷信的说法是女人拍男人头不吉利，但我偏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那么做，“不要不服气，你叫什么名字？”

知道自己被羞辱后，小男孩咬着牙憋着泪没有说话，一旁的小胖子说道，“他叫韩大狗，是个没人要的小杂种，跟着村里的母狗长大的。”

小胖子一说完，那些孩子都哈哈大笑起来。

“吃狗食的”、“狗杂种”的绰号不绝于耳。

小男孩终于流下眼泪，一滴又一滴，但却紧闭嘴巴，不发出声音来。

我替他把眼泪擦掉，“这个名字不好听，你有远大的志向，以后就叫韩远之吧。我等着你做大将军，保护这天下的女人都不用上战场的那一天。”

第二天，艾维斯去领了责罚，被打了二十杖。老季和阿银为艾维斯抱不平，苏誉清也说，这样的责罚太重了。

我去看艾维斯，大夫在给他涂伤膏药，我让大夫出去，拿起碗和竹片，搅拌起药膏来。

“对不起……我……”

“是我犯了军令，受罚是应该的。”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我拿着竹片，对着碗里的药膏戳个不停。

艾维斯想了一下，说，“你想我留在坤州？不用跟你一起去长安？”

总是我不说，他就能猜到我在想什么。

“我想……让你跟苏誉清留下来……他太年轻，性子也不好，需要受到磨砺。”

“但你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下来。”

我把药膏抹在艾维斯背上的伤口上，药膏接触伤口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下意识颤抖，我听到他倒吸冷气的声音，但他没有吱声。

“是的，除了你，别人我都不放心。坤州是我的大本营，我不会放弃这里。长安里的牛鬼蛇神再多，可我也不是从前那个小女孩了。”

艾维斯有些失落地眨眨眼睛，似乎想什么出了神，半响，才没头没尾地问我一句，“那你会跟他旧情复燃吗？”

“你这是在侮辱我！”我一怔，“等等，你刚才那么久不说话，是在想这个？”

“殿下说的别的我也有在听，但是，我喜欢的姑娘要去很遥远的地方，和从前喜欢过的人再见面了。我心里很难受。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她立字据。”

“不要得寸进尺！”

艾维斯像个小猫一样环抱住自己。

我开始讲道理，“艾维斯，你是个成年人了，如果你喜欢的姑娘真的旧情复燃了，立字据有什么用呢？感情是无法用纸质的契约来维系的。”

“我知道，殿下。但是……成年人才更需要欺骗啊。没有谎言的话，这人生就太苦了，会活不下去的。”艾维斯碧蓝的眼睛里透着复杂的情愫。

在这一刻，他将自己的脆弱放在了我的面前。“我知道这世上其实没有主，但我仍然愿意相信他是存在的。”

“艾维斯……”我十分自责，我一直以为艾维斯是强大的，所以一直依赖着他。

“对不起，艾维斯，是我太依赖你了，我会立字据的。”

然而，一直到立完字据四五个时辰以后，我才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被忽悠着写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第二天，我在议事厅宣布了跟随我回到长安的人员名单。

苏誉清的眼神从最开始的满怀期待，到失落意外，到最后的愤怒不甘。

散会之后，苏誉清留了下来。

他同我说了他祖父的光辉往事，他父辈在长安的苦心经营。

“殿下，你这次回长安必定会掀起腥风血雨，我觉得至少，我和我的家族可以帮助你。”

我看着苏誉清急于想证明自己的模样，更加坚定了自己不将他带回长安的决定。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不能带你回去长安。”

我的回答让苏誉清十分困惑。

“誉清，你有才能，你有做谋臣的潜力，这点我深信不疑。你不该被困在坤州，长安是你该去的地方，但绝不是现在。”

我站起身同苏誉清平视。

“看看你现在做了什么？你沉不住气、管不好自己的情绪。我就这样把你放回长安，你不但不知道你自己怎么死，还会牵连到你的父辈。”

听我说完，苏誉清回过神，额头上有些细密的汗珠。

“誉清，我不在坤州的这段时间里，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学会自己做出决定。你连一个州、一座城都管不好，你就更不要指望你能做出有利于这个国家的决策，听明白了吗？”

听我说完，苏誉清已经从一开始的愤怒不甘，变成了热血感动。

但我最欣赏他的，就是他的自知。

“可是……殿下，我……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