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他们二人已是百年夫妻,非有什么不便。可空桐悦毕竟敏锐,接触太多,若有朝一日发现他的身份,那时又该当如何?
言景焕在心中叹气,随她修为提升,迟早会看破他的伪装。
只望届时她莫太气恼……
进了门,空桐悦站在天井内四顾片刻,言景焕发现她但凡入一片新环境,便似初来乍到的猫儿,总要带着好奇与警觉查探四下,确保安全才会舒心。
他心下觉得有趣,自然地领着她将几间房都逛了一圈,空桐悦脸上看不出喜厌,出乎意料没挑正房,只要了厢房。
招待她在堂屋下喝茶,言景焕去整理屋子,喘息有些急促,低低地咳嗽两声。空桐悦倚在门上,望着给自己铺被的男人,好奇道:“你是受的伤还是生了病?”
言景焕理好被,因刚咳嗽声音沙哑:“前些年与人过招,受了一掌,总不见好。修行之人多有暗疾,不碍事。”
这受的伤对普通修士而言确实是致命的,无法痊愈不说,于修行上兴许这辈子是无法突破,英年早逝都有可能。
但他是闻尧仙君,怎可能没有办法?
只是这具肉身乃是他的身外身,要彻底治愈便要先回到仙域,若是前些日子他或许还有这想法,但如今遇到了空桐悦,是万万不会回去了。
如今他唯一的念头,便是不让帝姬离开他的视线。
再者,有些旧疾缠身,于他而言有诸多好处的。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他有感觉,帝姬表面高高在上,实则一颗心最软。
闻言,空桐悦果然沉默下来,言景焕起了玩笑的心思:“帝姬安心,言某瞧着虚弱,但真遇上危险,将帝姬扛着跑的能力还是有的。”
空桐悦忍俊不禁,又矜持地敛了笑道:“就你这病秧子,到时候指不定谁扛谁呢。”
是夜,院内灯熄,万籁俱寂。
待闻得言景焕安静均匀的呼吸,空桐悦蓦地爬起来。她手掐法诀,给房间下了咒术“隔墙无耳”,这样屋内发出多大的声响都会被完全屏蔽。
接着她感受了灵印内的灵力,虽然是九牛一毛,但经过一天的孕育,总算又积累了一些。
再回梦墟涯试试!
况且,她想再验证,上一回言景焕的出现到底是真是假!
于是盘腿坐下,空桐悦召出金铃,与虚空之中的古朴物件对视半晌,她心绪浮动,头一回发现自己手心在出汗。
她自嘲一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居然在紧张。
这一回,她没再掐手诀,也未念咒语,只双目紧阖,安安静静地将灵力注入金铃之中。
等待,等待着……
内心是坚定,她知道那个地方会永远向她敞开大门,即使已成一片废墟。
“嚯……”
一道风拂过耳畔,自然的天光云影瞬间洗去黑暗,空桐悦双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再一次回到此地,自诩磐石般的心,还是无措地战栗了起来。
听不见黄泉的咆哮,听不见神木的沙沙呢喃,听不见生灵的低语,听不见……有的只是空荡荡的死寂。
这个地方,已经跟着黄泉消逝了么?
空桐悦仿佛化作了一座石雕,久久地望着血色的天空,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凝在了眼角。
她该怎么办?
只她一人,还能做什么?
颓败如斯的灵界,被魔气占据的梦墟涯,这里除了罪恶和荒芜什么也不剩了,她回来还能做什么?
她轻轻擦拭眼角的泪珠,将金铃看了又看,一时间,无力和茫然将她吞噬。
“沙沙——”
这地方一直没有声响,以至于这声惊呼钻入耳畔时,空桐悦几乎吓了一跳!
猝地抬头,言景焕就那么站在几步之外,微愕地望着她!
又见到空桐悦了!
不是那个只能委屈地藏在一具凡人之躯的空桐悦,而是耀眼、真实、又美到虚假的空桐悦。
银白长发如三千飞流而下的瀑布披散在肩,未施粉黛的脸美得惊心动魄,肤若凝霜唇似点血,简直如一尊精致的玉雕,偏她又生一对耀似骄阳的金瞳,叫人不敢直视。
绚烂似艳阳,清冷如皎月,圣洁如初雪,瑰丽是梦境!
是空桐悦,是灵族唯一的帝姬!
充斥着腥臭魔气的淡红微风自远方呼啸而来,空桐悦久久与言景焕对视,她万万没想到进入梦墟涯后,真的会再见到这个人类。
是真的!不是梦!更不是幻觉!!
这判官到底有什么隐瞒,否则怎么可能在她进入灵界之际也跟着进来?不会是魔君派来暗杀她的吧?!
可若是想要暗算,这手法未免拙劣。
要动手逼问吗?
可如今她的灵力并不一定能对付他!
该如何是好?!
须臾间便有无数想法鱼贯而出,将她脑海占得极涨!没想到言景焕首先开口了,不确定道:“可是帝姬?”
“你……你认得本宫?!”空桐悦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如被入侵领地的孤狼般,几近崩溃地道,“你怎会认得我!?”
只要进入此地,必是以她的真身!
也就是说,现在的她,不再是温妤迎那张脸了!
但是……
言景焕却认得她!?
他为何能认得她!?
他不该认得她!!
他到底是什么人!?
“你……你……”想不出合理原因的空桐悦眉目都快被这家伙惊得狰狞了,正要再威逼,原本静谧的虚空徒然震动起来,尖锐的吼叫此起彼伏地连串响起,好似一群猛兽逐个靠近,最后连成了一片!
与此同时,红穹之中,凭空幻化出一团团红色的半透明生物,最后在其中凝聚出一张张扭曲的脸!
怨灵!?
原来那一片片的血色都是沉睡的怨灵!!
怨灵这生物乃是死去又无法投胎的魂魄所化,因为足年的怨气与愤恨拥有了法力,它们没有思想,见着生物只会一味攻击,撕咬、吸血、啖肉,直至将对方的魂魄也一口吞进肚,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或许是当年死去的灵族,或许是魔族,亦或滞留在梦墟涯来不及进入轮回的无辜魂魄,总之如今它们已疯成了魔!
更可怕的是,它们因被魔气浸染,法力或许更高一筹了!
便是这眨眼间,已有三五团怨灵彻底清醒。
它们饿了几百年,活灵的气息于它们而言简直是天大的诱惑,饿狼遇见肥美羔羊一般,几近癫狂地朝他们二人扑了过来!速度和力道以肉眼都可辨出比正常的强了许多!
言景焕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没有勾魂锁!
与此同时,空桐悦闪身挡在他面前,金铃祭出,散发的金光瞬间将他们裹在其中,但凡靠近的怨灵皆发出呲呲的炙烤似的声音,而后被快速分解,再疯狂挣扎也是摆脱不了,被吸入了金铃之中,成为它的主人法力恢复的重要养料。
空桐悦的真身比温妤迎高挑且纤细,盈盈玉腰柔而有力,来自皇族的威仪气场与娴静典雅终于褪去凡身的遮掩,完全散发出十足的美丽,只望着她的背影,便可因其曼妙高贵而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言景焕由着她将自己护在身后,心安理得地扮演着弱者,长久却单调的记忆中似有什么在渐渐苏醒。
好似在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幕:她挡在自己身前,为他化解无数刀光剑影。
是她么?
为何他竟想不起细节了?
他极力能想到的可被趁虚而入的时机,便也只剩在凡界养伤那段时日。
难道,那时真的发生过什么?他遇见过空桐悦?
沉吟间,空桐悦已转身倨傲地盯住他,属于帝姬的声音美妙清悦,即便是清冷无情的语气,也如闻仙曲般享受:“说,为什么认得出本宫。你可是魔君派来的细作?”
一定是细作!
不知用什么法子跟她进了梦墟涯,还长着与闻尧相似的脸!
空桐悦越想越像是陷阱!
言景焕则是一惊,万万没想到她会怀疑到那头去。
这罪责可大,只是不敢与你相认的夫君罢了。
言景焕苦笑:“在下也不知自己为何身处此地,至于认出您,也有大半是猜测。
“在下此前阅得的古籍中道,灵族皇室金瞳银发,便贸然猜测了。”
他容色实在无辜又带着困惑,望着被阻隔在金光之外的怨灵团。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它们已经里里外外将他们裹得密密麻麻,尖叫哀嚎声震耳欲聋,金铃也已吸得饱饱的,变成了危险的赤红色,悬在他们头顶痛苦地颤动。
言景焕俊美的脸上浮现微微担忧:“它们这样前仆后继,真的不打紧?”
空桐悦烦闷地吐了口气,并未回答他的问话,而是道:“先带你出去。”
心念一动,她旋即又回到了屋内。空桐悦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确定是回到温妤迎体内。
她收好几乎变得通红的铃铛,匆匆披了件外衣出了门。
来到言景焕房门外,空桐悦没想敲门便径直推开,言景焕正睡眼惺忪地坐在榻上,见空桐悦顶着温妤迎的脸,面色极臭,明显是兴师问罪来了,瞌睡虫霎时间便溜之大吉,他披衣而起。
“到底怎么回事?!”空桐悦暴躁的模样好似随时要将他撕碎,狠狠坐在桌前,“昨夜是不是你?!”
言景焕小心翼翼在她对面坐下,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在下确然不知。昨夜与今夜都是一样的情况,正睡下,以为进入梦中,没想到是真的。”
“那你上回为何不问?”空桐悦那模样真好似要将他一口吞了。
言景焕汗颜:“那时并不知道帝姬身份,哪里能猜测?”
那倒也是……
他顿了片刻,问,“那到底是什么地方?难道那处极难进入么?”
前面的问题其实只是顺势而问,他早已猜到那是灵界,但他确实不知自己为何会和空桐悦一起进入其内。
空桐悦沉吟后道:“那里是灵界的梦墟涯,是我的家。”一时间,她眼神中氤氲的忧伤与怅然比撒入窗格的月色还凉。
“我已同你说过,灵界五百年前已崩塌,如今那里只是一片破碎的空间。整个灵界与灵族皇室共存亡,皇族血脉之灵魂越强,灵界方能愈发繁荣。”
他道:“也即是说,只要帝姬恢复修为,灵界也能随之恢复?”
空桐悦颔首。
这回言景焕终于明白为什么空桐悦献祭神剑后,灵界的整个空间都溃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