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娟儿在被言景焕腰斩后,是外来的魔气帮助它短时间进阶,说明那驱使皮影的魔族法力不弱。
若对方盯上的是李翰学,他房外那些符咒法器不可能作为阻碍,还打发一个胆小无能的水鬼去加害,自己出手显然来得更快。
唯一的解释是李翰学只是替罪羊,水鬼不过作为消遣,毕竟任何一个合格的魔族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扩散魔气的机会。
空桐悦望着眼前如血的彼岸花海,眼底闪过一丝烦闷。
红莲业火已叫她讶异,这彼岸花竟又是熟识。
从前的灵界圣地梦墟涯乃是轮回之始,扶桑神树承创世神之意志,孕育黄泉之水,化作忘川河流入三界,万千魂灵闻得灵族呼唤方能踏上忘川进入轮回。
跋涉忘川之际,所有罪恶成种子落入忘川,于河畔生出红色的彼岸花。
很多时候,空桐悦与兄长空桐徵都得负责净化这些罪恶之花,一遍一遍施展咒术,简单却繁琐,这是她年少时最厌烦的工作。兄长疼爱她,总在父皇不在时悄悄掏出吃食予她,让妹妹去偷闲休息,自己闷头净花。
百年之后,故人不知所在,红花倒依旧摇曳生姿。
不过她也愈发好奇了,地府,到底是谁所建?能以人力承接轮回之职确实是奇才,处处又像仿着灵界,兴许是她旧相识呢。
倒有点想见见了。
“地址确认,现在可以出发。”地府的创始人言景焕的声音自后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与花海之中的空桐悦隔着几步对望,二人眼中有不明的情绪闪烁。
言景焕不由道:“彼岸花乃万物生灵之罪孽所生,温姑娘还是莫要凑得太近,小心邪祟缠身。”
还用你提醒?
与南市隔两条街处,住着荀河远近闻名的富商陈阿贾,早先务农后以布匹发家,糟糠之妻跟着他熬过最苦的那几年,发迹之后却未享几年清福便难产而死,独留一个女儿陈秀秀。
这女儿乃爱妻所留,加之陈阿贾年近四十老来得女,因而十分疼爱,要天上的月亮都能为她摘下。
幸而这份溺爱并未将陈秀秀养得骄纵,自小喜好读书写字的少女颇为知书达礼,又因家出商贾,生意买卖耳濡目染,性子并不内敛温吞,反而谈吐大方得体,见者无不夸赞。
李翰学也是一样,庙会上惊鸿一瞥,便倾心于她。
阴差阳错为陈秀秀挡了一劫,他不觉后悔,只有庆幸与欣喜。
此时此刻,因中魔气而多日不曾与心上人见面,李翰学站在李宅前,与门口的石狮子对望,手心出汗,快弱冠的人却紧张得发抖。
空桐悦无语地摇头,斥道:“磨蹭什么!敲门去!”
“是!”李翰学下意识便怕极了这险些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忙不迭地叩响大门,不久,一个家仆模样的中年人开了门,李翰学礼貌地报出名讳,表明来意,家仆却神情晦涩地道:“小姐她不见客。”
李翰学有些急了,重复道:“还请你通报一声,陈小姐闻得我的名讳,当是会见一见的。”
家仆仍是摇头,不顾李翰学再言,匆匆关上了门。
空桐悦与言景焕对视,都瞧出对方脸上是大事不妙的容色。
“这可如何是好?”李翰学在宅门口急得团团转,忙问言景焕,“言判,您是地府判官,可否请入宅内?”
言景焕摇头:“没有案情便没有搜查令,我无权擅闯民宅。”
空桐悦正打算提议晚些时候来翻墙,忽然一个声音远远地道:“言判!”
喊话的乃是一名男子,穿的一身蓝袍洗得发白,还打了三两布丁,相貌六分俊郎四分斯文,因而组成了个帅气的赶考书生的形象,还是属于十分穷酸的那种。
这人个子很高,竹竿瘦,像竹林里偷跑出来的竹子精。他同大家都抱了抱拳:“好巧。”
言景焕介绍道:“这位是祥云医馆的季白杨大夫,亦是一名修士。”他特意看一眼空桐悦,“在淡化魔气上,荀河内外季大夫当是首屈一指。”
季白杨忙谦逊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未能完全净化魔气,实在羞愧。不知你们在此所为何事?”
言景焕将来意一说,季白杨当即脸色一沉,思忖片刻才低声道:“其实,我来陈宅已经有数日了……”
李翰学双瞳一紧,倒吸一口气:“难道是陈小姐她……”
“是,她中了魔气,情况不大好。”
果然,对方已经得手了。
空桐悦当即道:“你定是来治她的吧,家仆认得你,你带我们进去。”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季白杨听得一愣,不由上下打量她,发现确实不认识,便问:“这位是……”
“温妤迎温姑娘。”言景焕还真不知如何介绍空桐悦,只得强转话锋,“陈老爷请你医治陈小姐,想必此事并未上报地府。”
“是的。陈秀秀小姐乃其掌上明珠,一旦上报地府,终究要在地狱残度余生,甚至可能在发疯前直接处死。他万般求我,我也是于心不忍。”
念及陈阿贾一代富豪,手握无数金银财宝,可多少黄白之物也救不回心爱的女儿,那日他抓着自己的手,跪下求他,哭得撕心裂肺,一心只求让她女儿在家中医治,即便是死也不愿让女儿困守冰冷的囚笼。
医者仁心,季白杨终于是答应了。
但今日言景焕已然知晓,这事显然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季白杨只得入宅内。
不久,一个大腹便便的肥硕男人便慌慌张张跑出门来,又是求又是哭的,眼见看热闹的街坊邻居渐多,他们才拖着哭得泣不成声的陈阿贾先进了屋。
不敢耽搁,一行人径直至陈秀秀闺房处,家丁一干人都侍候院外,唯陈阿贾携四人入室。
室内竹帘皆垂,光线昏暗,只屏风后几盏烛火微微颤动着。一个嬷嬷端着一盆水出来,向他们福身。
至屏后,床榻上躺着一妙龄少女,双目紧闭,似是昏睡,一张脸却痛苦地皱紧。
脸上……
那张脸上……
连空桐悦都轻轻嘶了口气,李翰学这心理素质,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就见陈秀秀面容呈土色,布满大块的褐色斑块,更不用说身躯的情况了,定早已爬满可怕的斑痕,这情况比李翰学严重不知多少倍!
空桐悦却沉吟起来。
不对劲,就陈秀秀这感染程度,她即便没有变成魔族,也合该死了!怎么此刻还是活人?
言景焕问道:“陈小姐是如何感染的?”
判官发话,原本稍冷静下来的陈阿贾又抖起来,生怕说错话对方就要令鬼差将女儿带走,话如竹筒子倒豆和盘托出:“约莫十日前,秀秀与家里的两个老奴上街买胭脂,据老奴说,当时人也不算多,可一转眼秀秀就不见了。
“我们寻了一夜,才在城外找到,秀秀也就这样昏睡至今……我找了好几个修士也净化不去这魔气。判官大人,我也不是有意隐瞒啊!实在是没辙了!”
说着说着,陈阿贾又跪下死死抓着言景焕的衣摆,一张肉脸通红,被眼泪落得湿漉漉。
不想一个有头有脸的男人为了自己女儿竟也会哭到这副模样,连季白杨眼眶都红了起来,李翰学心肠软,说的又是陈秀秀,早已跟着抹泪。
连空桐悦都有些唏嘘,生出些怜悯,但无意看到言景焕时,却是微愕。
分明是此刻所有情绪发泄的中心,被抓着的言景焕却依旧彬彬有礼,说是身为判官经历太多生死而生麻木,可空桐悦分明感到了彻头彻尾的冷漠。
那张白皙俊美的侧脸连无奈都没有,眼底毫无表情地盯住陈阿贾,对方的可怜与眼泪分毫不曾打动他。
“儒雅温柔,斯文有礼”,这就像一件华丽的外衣,披在他这具木头身上,便完美地冒充起了“人”。
或许审判娟儿一案时,公堂上裹着判官法衣的言景焕一身威严与冷静不是装的。
这人,心就是冷的。
好像!真的好像闻尧!
最终,言景焕只是语气温和地道:“陈老爷,先起来。”李翰学也在一旁劝陈阿贾。
可陈阿贾铁了心要磨到他答应似的,再次跪下去,哭嚎乞求:“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怎么舍得她进地狱死在那里啊!您大人有大量,我只求您让她在家中死去吧!
“我绝对不会让她离开这个房间令她伤害旁人的!我已向季大夫要了符箓,只要她发狂,我便定住她!是真的判官大人!求您了放过我女儿吧!我就这么一个孩子!”
陈阿贾没有读过多少书,粗鄙野蛮,哭起来耍赖无礼,与始终端庄自持的李老夫人可谓大相径庭,爱着亲人的方式似乎也很不一样。
言景焕终于没辙,默默望向空桐悦,眼中带着求助。
空桐悦原本还想观察这男人,但双耳也遭不住陈阿贾嚎叫的摧残,终于低喝道:“吵死了,闭嘴!”
不知是帝姬的威严还是因为猝不及防被骂,总之因她这么一吼,陈阿贾吓得当时就噤了声。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模样?!你女儿还未死都要给你哭死了!马上给我起来。”
“……是,是。”
陈阿贾一骨碌爬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根本不敢抬头。空桐悦晦气地白他一眼,顾自在榻边坐下,问季白杨:“她具体什么情况?”
季白杨实话实说:“这种程度的魔气,不说我,就是放眼整个荀河城恐怕也没有哪个修士能除干净。”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大夫下断论终究不同,陈阿贾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想求他们再试一试,被空桐悦余光一瞟,当即定在原地。
空桐悦思索片刻,将陈秀秀的衣衫解了,李翰学忙避至屏风外。
上衣褪尽,身子反转背朝上。意料之中,背上也都是褐斑。
季白杨道:“全身我基本已检查过,没有异常。”
“哦,是吗?”空桐悦幽幽看他一眼,“你姓季,想必是荀河城季家子弟吧?季氏世世代代修习御尸之术,会不知道陈秀秀体内还带着尸气?”
此话一出,季白杨脸马上就白了一个度,头微撇开语气冷淡地道:“我与那个季氏早已断绝关系。”
陈阿贾忙问:“什么尸气?这是什么意思?”
空桐悦道:“你女儿中了魔气无疑,但体内有一团外来的力量保护着她的心脉,七日内她还安全。”
陈阿贾瞬间喜极而泣,激动地就要去抓空桐悦,她马上道:“远点。”
胖商人惺惺地缩回手,点头哈腰:“那这位小姐可有救我女儿之方?”
她不答,而是点了点陈秀秀背上几处斑块,问言景焕:“可能查得下落?”
言景焕细观片刻,颔首:“需要回地府查阅。”
这回轮到季白杨疑惑:“什么‘下落’?”
言景焕解释道:“魔气感染都会引发褐斑,不过若是魔气所属的魔族法力高强,在患者背部会形成较为清晰规律的图案,也就是那只魔族的魔印。魔印若是登记在册的,便能确认。”
与灵族一般,魔族也没有心脏,只有击碎魔印才能将其绞杀。空桐悦虽有净化魔气之能,但这魔族法力高强,陈秀秀体内的魔气一时还真不好除净。
加之对方与魔君有联系,虽不知承了多少助力,她若暴露行踪,终究是打草惊蛇。现如今的她,还不足以与魔君的人马硬碰硬。
总之,反正地府定会尽全力击杀魔族,她坐收渔利便是。
闻得言景焕的话,所有人悉数噤声,就是对修行一窍不通的陈阿贾,也都能本能地感到了超越死亡的恐惧。
“也就是说……”季白杨倒吸一口凉气。
“荀河城,可能潜伏着一只强大的魔族。”言景焕道,“若能击杀这只魔族,陈小姐自能得救。”
——
将四人送出宅门时,陈阿贾十分恭敬地朝空桐悦抱拳,眼眶微红:“请各位大人一定救救我家秀秀!我女儿就拜托你们了!”
空桐悦无动于衷地抱臂而立,言景焕则道:“此事事关重大,本官必先上报地府才好商议对策。但魔族潜入荀河城之事绝不可张扬,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的恐慌。”
陈阿贾连声说好,毕竟若被人知晓,他女儿恐怕也是不保了。
季白杨还需赶赴下家治疗,李翰学急着去府衙接他奶奶,几人就此别过。
忙碌半日光景,转眼便近晌午,高挂的日头在初秋散发余威,将街市蒸出腾腾热气。
空桐悦跟着言景焕回地府查阅魔印之主,没走几步,因被困在温妤迎身体之中,也被带着感到酷热,烦闷地用衣袖擦着额间细汗,脸色臭得随时能破口大骂。
言景焕望她一眼,想了想道:“温姑娘,咱们稍作休息如何?”
正巧也是用饭时间,他带空桐悦进了家客栈,空桐悦热得没什么胃口,又不曾在这样简陋的小店吃过饭,对这里的饭菜没有一点兴趣和期待,言景焕便代劳。
等菜的功夫,他见空桐悦还是烦热,递上一方棉帕,便匆匆出去了。
空桐悦本是不愿用他人私物,但此刻她还坐在了脏污的条凳上,两相比较言景焕的东西已是纯净无比。
她好奇地将这棉帕展开对着门外的阳光细看,帕布洗得雪白,散发一股好闻的皂角香,没什么装饰,只角落绣着一个“言”字。
还算是个讲究的男人。
往后这人间还要待上好久,她总不可能一直这样端着。
帝姬露出无奈脸,妥协地用帕子擦汗。客栈食客来来往往,热气裹着尘沙卷进门内,吹得她脑袋晕眩昏昏欲睡。
不久,言景焕去而复返,手中端来一碗冰凉的雪泡豆儿水道:“这家的豆儿水远近闻名,你尝尝。”
空桐悦嫌弃地看一眼,就见那碗中是水盈盈一碗绿豆汤,豆子经过熬煮敞开深绿的豆衣,露出雪白的豆胚,掺杂其间的冰块升起袅袅冷雾,普普通通的东西,可在这炎热初秋,却十分诱人。
所以……方才离开是特意为她买这个?
他们非亲非故,帝姬再自视甚高惯常地使唤人,也不免微讶地看他一眼。
因她的命令去做,与自觉地周到体贴着,终究不同。
许是怕饮子不凉了,他一路跑着来的,以至于一向因病虚显得苍白的俊脸,此刻两颊微红倒添了难得的气色。额间细汗浸湿几缕乌发,端雅斯文的人终于也狼狈了,可比起公堂上威仪无双的判官大人,现在的言景焕显然更有人味儿。
空桐悦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本就是人,非人的是她自己好么?
山珍海味她吃得多了,原本是瞧不上的,但无奈实在热得干渴,便默默接过舀起吃了一口。
豆子的口感绵软,入口即化,味道甜而不腻,因入了冰块,只一口下去,心尖儿都沁凉的,方才的烦热瞬间被扫去大半!
她不由眨了眨眼,没想到这街边的小食味道竟会这样惊艳!
言景焕瞧她回味的模样,嘴角不由浮上笑意:“好吃么?”
帝姬抿了抿嘴,矜持道:“尚可。”她故意控制着速度吃得不紧不慢,其实馋得紧,最后精光的瓷碗终究说明这位食客很是满意。
这一碗下肚,空桐悦的热汗都散了大半,胃口也跟着大开,当即有些饥饿,正巧点的饭菜上桌。言景焕很会选菜,上的都是酸甜可口的下饭菜,空桐悦吃得很满足。
言景焕结完账,又不知何处拿出一把青面的油纸伞,为她执伞遮去酷热的日头。前头拐角到了方才买豆儿水的小摊,言景焕将碗勺还予老板。
空桐悦盯着摊头取饮子的食客,见他们端来的不止雪泡豆儿水,还有不同品种的,瞧着都很别致味美,她蓦地开口道:“再来一碗。”
他笑问:“没吃饱?”
她脸上有些烧,撇开脸不答。言景焕无奈地摇头,在她别扭的指示下又添一碗荔枝膏,撒上桂花的糖水终于驱走了帝姬的馋虫。
“言判!”一声娇脆的呼唤让等候的言景焕暂时将视线从空桐悦脸上移开,就见一个俏皮可爱的圆脸女孩在淡金的阳光下冲他挥手,身后跟着一个个子高挑的少年。
言景焕便介绍道:“那是地府鬼差何喜与尹司重。”
那叫何喜的女孩长相秀气,年纪与温妤迎相仿,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身蓝袍,腰间别一条漆黑带钩的铁链;同是鬼差的蓝袍,尹司重的气场却与青涩稚气的何喜完全不同,只那打量的一眼,空桐悦便知这人危险至极。
“言判怎么在此?”何喜与那少年一前一后走进小摊,看见空桐悦的第一眼,黑溜溜的眼珠便是狠狠一震,神色都僵住了。
言景焕介绍空桐悦道:“这位是温妤迎姑娘,此后会在府内助我们捕杀魔族。往后你们要互相照应。”
尹司重深深打量着空桐悦:“这姑娘……言景焕你认真的?”
“这个你无需多虑。”言景焕并无心多做解释。
空桐悦起身道:“小丫头,去买一碗饮子给我,我要再换个口味。”
“啊……哦。”被同龄的姑娘叫“小丫头”,何喜的脑子一时竟还转不过来,乖乖跟着她去掏腰包。
言景焕正垂首抿口茶,始终盯着空桐悦的尹司重终于沉声问:“那女人到底什么来头?不是……言景焕,你看不出那女修士被夺舍了吗?”
“我自有打算。”面对少年的质问,言景焕仍旧气定神闲。
判官这八风不动的模样最令尹司重烦躁,他拉开条凳坐下,冷笑:“有什么计划你最好趁早做了,何喜这人傻得很,不消几日便能与她姐妹相称,届时少了个温姑娘她又要哭好几天的鼻子。”
言景焕搁下茶杯,叹息道:“我对她心有所愧,她也非作恶厉鬼,有她在地府,我们亦有如神助。”
尹司重不禁嗤笑:“愧疚?就你这无情之人,竟还能有谁令你愧疚?”
这话实属冒犯,言景焕却依旧不痛不痒的,保持着一贯的风度。
此时此刻,他的眉宇间衔着温柔依旧是那么恰到好处,看多了却奇异地生出些许违和,不变的微笑,面具似的,鲜活,看多了却僵硬。
“无情么?”言景焕喃喃着。
是了,从前他为闻尧仙君时,便连夫君与母后都叹息他性情太过寡淡,不哭不笑,不气不恼,像个只会修行的木偶。
兄弟姐妹畏惧他,背地里却也唾弃他,甚至在他渡劫时出手偷袭,害他重伤垂危。
与空桐悦成亲前,他尚且一头埋于修行可不顾世事。可修为停滞,被迫混入红尘后才发现,他似乎真的长了一颗石头心,他活着,这强大的身躯却是停滞的,他与这三界是如此格格不入。
历劫向来是修行必经之路,难道无法成神,因是他不曾动情?还欠着情劫?
尹司重见他沉默,尚以为自己这话刻薄了,少年人再是莽撞,毕竟赤忱纯良,尴尬地挠挠头改口道:“这话是我爷爷说的,可与我无关。”
言景焕半晌才懂他的意思,一时忍俊不禁。尹司重抿嘴,随便挑了个话题道:“说起来,我来你这也好几个月了,不是说帮我治疗病症么?你可别诓我!”
“这个么……”言景焕望向不远处端着冰饮吃得津津有味的空桐悦,“有她在,你这病便可解。”
他说话时眉目染上些许不易察觉的温柔,非是佯装,真挚而自然,倒叫旁观的尹司重一愣,心想自己刚才揶揄他“无情”,或许是打脸了。
果然他爷爷随口一句玩笑话,不该轻信。
空桐悦闭目享受刚出炉的冰镇酸梅汤,身心愉悦到了极点。何喜站在她身旁,正埋头认真地数着手上的铜板,空桐悦心头一动,忽而道:“你叫何喜?”
“……两钱,三钱……啊,是的。”何喜被空桐悦打断,忘了数的数苦恼地扁嘴,只得重新来过。
她伸手自何喜掌心拣了两个铜板丢进老板收钱的瓷碗中,何喜困难地回过神来,还傻愣愣地冲她到了声谢。
空桐悦眉眼含笑,人来人往,摊内嘈杂,她便贴近何喜耳畔,轻声低语:“第一次做人,是不是觉得人族的钱币用起来繁琐极了?”
“叮叮!”唯剩的几个铜板与两三碎银悉数砸落,何喜瞪大眼,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好似身旁的女人是什么恶鬼,余光也不敢与她视线接触。
“放心,你这林间小虫甚是可爱,本宫很喜欢。今日这碗饮子本宫记下了,来日赐你一场福报。”空桐悦拍拍她的肩,将酸梅汤一饮而尽,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