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姬礼央打发人去向女帝传了话,要在质子府随便挑几个人做自己的门客——说好听了是门客,说直白不过是高级点儿的侍从。
女帝由于那场宫祸,心怀愧疚,加上怜恤自己的三儿子,未加过问便毫不犹豫的允了。
毕竟自从老三腿废之后,干过的出格事哪里少过?什么将整宫的合欢花尽数拔除;再什么将整宫的路都给强行推平;还一时愤懑命人在老四宫门口挖了个巨大的荷塘又填了一半,并顺手扔了一堆□□进去……
现在只是要几个门客,还是无关痛痒死活的质子,她管呢?
姬半夏手一挥,“准。”
质子府的所有质子都怀着忐忑的心被领去了,他们早闻这三皇子的难以亲近。尽管,对于他们来说若能得到一名皇子的青睐甚至是庇护,哪怕只是门客的名头,他们在他国为质的生活都会好过很多。
前提是,摊上的是一个善意者,若是碰上个心怀恶意的,他们这群质子,只会过得比谁都惨!
姬礼央在他们眼中,显然,绝非善类!
“来齐了?”姬礼央将人都召集起来在院中,自己却坐在房内看书,头也不抬一下。
这一看,就是从日头初上,到日渐西沉。
期间,他换了三次书,用了两次膳,更衣两次,一众质子们只能苦哈哈的站在日头下,心里再次确定了谁被看中谁一定要倒大霉了的想法。
殊不知,姬礼央也在不动声色的观察,初时他压根没注意到韶千樱,她并不显眼。但日头渐移,一众质子们脸上的不耐烦和屈辱越发明显,唯独她和身边的小丫头却仍沉静从容,这就让他意外了——
即将月上梢头,他终于从看花的姿势中回过头来,“都在这里杵着作甚?”他像是才察觉到这么多人似的。
“三殿下,”宫人赔笑,“您不是说要挑选几个质子做门客吗?都在这里了,您看,可有中意的?”
“就那俩小丫头吧。”他看似随意的抬手一指,正是韶千樱和浮桑主仆二人,“散了吧,你俩来。”
进了内室,姬礼央喝了口热茶,斜睇两个小丫头,“出雲韶千樱?我只负责把你俩要过来,你的教习日后由五弟负责。”
他随意的撇撇嘴,“他的未央宫就在隔壁,一墙之隔,不准走门,有空多翻墙过去,少在这烦我。哦,不会翻墙的话——下面有狗洞。”
狗洞?!这也太侮辱人了!浮桑死死瞪着他。
韶千樱却无所谓,狗洞就狗洞,她天天晚上爬出去找吃食呢。饿不死就行。而且是让她去找姬夜真,她是愿意的。
姬礼央打量韶千樱,除了一双紫瞳,她实在长得平凡无奇——也难怪他审美这么高了,毕竟他们太宛姬姓皇族哪个都是容姿上等的。
他委实搞不懂自己五弟的心思,在他看来,就是她的侍女长得都比韶千樱清丽。见浮桑浑不怕死的死瞪着自己,他冷冷一笑。
一墙之隔,雪渐已经回话:“三殿下已经把她们留在自己宫里了。”
“三哥费心了。”
“属下不明白……”雪渐犹豫了片刻,终究是问了出口,“您为什么不亲自?”
“如果我出面保一个质子,千樱又这般特殊,母皇必会猜忌颇多,毕竟她一直很注意我的动向,而此举于我于千樱都会受到损伤。若母皇猜忌心更甚,甚至可能上升为两国纷争。”
“届时母皇很有可能疑心她是出雲细作,刻意接近于我。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是我打算利用她笼络出雲国。到时候不仅要不到人,反而可能害她送命。”姬夜真有条有理冷静分析着。
“……这……?殿下,别说是出雲公主年幼了,您也不过十一二岁,女帝至于现下就这般猜忌提防吗?”雪渐听的目瞪口呆。
“生在皇家,不步步为营,就要被人咬死,不怪母皇这样多疑。”姬夜真轻描淡写。
“而三哥就不一样了,前有宫祸中母皇对他的亏欠弥补之心,后有他近来的行为乖张反复无常,三哥要一个两个质子她不会放在心上。左右,他对太宛的皇权已经无用也无威胁了。而且三哥住的离我这样近,日后我也方便近水楼台先得月呀!”他眼中是促狭的笑意,心中已算谋尽成。
雪渐崇敬的向主子行礼,退了下去。
* * *
月华台,是皇长公主的居所。
一袭华服,美艳清辉的如同月华一般的女子,正是太宛女帝姬半夏的皇长女,姬无韵。
她看见回廊转角处,两个孩子并排向这边好奇的张望,忍不住抿唇微微一笑。大些儿的男孩,分明是她的五弟夜真,小些儿的女孩她虽没见过,但也听闻母皇要挟了出雲国送上他国最珍重的八公主,年岁正是比五弟还幼上五六载。
想来那个女孩就是出雲公主,韶千樱了。
她心底是有些可怜那个出雲公主的。听闻她自幼身怀异能,整个出雲都以恐幼子出口言及灾祸为名,未教习分毫,是以至今五岁有余还不能出口成言。
而在这样的时候,又被扔到太宛为质……
深宫可惯来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啊!
不过观这孩子情状,来这里月余未见什么受欺负的样子,大概是个有几分福气的孩子。
心思百转千回。
姬无韵面上是一贯清浅泠然的笑意,略下垂的眼角带着几分慈悲悯然。她一直信奉佛法,活的善良,自然愿意照拂一下柔弱的小可怜。
招一招手,她叫来身后守卫一旁的密卫长冷残穆,“残穆,把我那五弟和他可爱的小客人请过来吧。”
“是。”
“汀兰,再端点儿精致的吃食来。”
“诺。”
吩咐间,两个孩子已经手牵手跟着冷残穆走了过来,冷残穆抱剑拱手行过礼后,重新站回她的侧后方,她现下才细细打量起跟在自家五弟身后的小女娃来。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素服,五官端正但实属平淡无奇,不是惊人而出众的美貌长相,唯独那双像美玉般莹润的紫色眼瞳,令人见之不忘。
“这位,想必就是出雲公主了?”姬无韵声调温柔,细声慢语问道。
“是的,长姐,她叫韶千樱。”姬夜真坦然答道。
姬无韵视线向下,落在了两人交握的双手间,哑然了一瞬,开口:“五弟,夫子教导‘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男女之大防’,你现下可是忘了?”
“自不敢忘。”年幼的姬夜真挑起嘴角,似笑非笑,“可是夫子也教我《诗经》,关雎篇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击鼓篇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握着女孩子的手微微上举,扬了扬,“此正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姬无韵默了一默,找不出什么词儿来驳斥这个幼弟。她下意识地侧头,向冷残穆投去一个求救的视线。
“五殿下。”冷残穆冷淡的开口,“女子闺誉极重,望殿下谨慎。”
见姬夜真皱眉,冷残穆又加一句:“夫子也说,‘发乎情,而止乎礼。’”
“旁人面前我绝不如此。”姬夜真道,“这不是在长姐面前么?长姐素来待我最好,冷护卫也懂礼守分寸,定不会乱说。是不是,长姐?”他口吻俨然如同幼弟撒娇一般,对着姬无韵语气软绵绵道。
一直在保持一贯的放空姿态的韶千樱,第一次听他这般语气说话,不由得讶异地抬头看他。
“好,仅此一次,以后绝不可人前这样,便是长姐面前也不要这般,免得教邪恶奸险之人撞见了,可好?”姬无韵微微笑笑。“一会儿汀兰他们就给你们端好吃的来了。”
韶千樱一双紫瞳沉静地望着姬无韵,像是可以洞悉世间一切般通透。
姬无韵下意识地摸上了腕上的佛珠,开始默数。不知为何,她觉得紧张。明明在她面前的,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娃而已。
此刻韶千樱透过她的眼睛,看见另一个既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和姬无韵一同被鲜血染红……
她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冷残穆。
……是这个人呢。
姬无韵见她目光换了人,略略松了口气,谁知下一刻,她竟将转向冷残穆的视线再度逡巡回了自己脸上!
像是看穿了一切!
此时汀兰已经提着食盒返回,精致的酥点一道道端上了桌,姬夜真松开她的手,将她抱到凳子上,自己也一撩袍角落了座。
视线消失,姬无韵这才真的松了口气,道:“吃吧。”
韶千樱十分感兴趣的望着面前一道道精致的点心,什么荷花奶酥,油炸荷花,荷花型豆包。
姬夜真见状,笑道:“怎么样,跟你们出雲国的大不相同吧?”
点头点头,韶千樱眼里写满了新奇。
姬夜真不喜甜食,只扫了一眼桌上琳琅满目的各式甜点,就下意识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便问专注的盯着食物的韶千樱:“你想吃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疑惑地将头转向姬夜真。
姬无韵不由得摇摇头,眼底生出几分怜悯来,之前对于她目光的紧张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思及韶千樱无人教习恐怕痴傻的感慨。
姬夜真也不以为意,随手从旁边选了个跟荷花无关的桂花白玉凉糕,送到她嘴边,“这个好吃,尝尝看?”
韶千樱就着他的手,啊呜就是一口。
便是这当口儿,有宫人快步匆匆前来,跪在姬无韵面前,“长公主殿下,三殿下有请。”
姬无韵有些惊讶,但是到底是什么也没说,而是转向姬夜真和韶千樱道:“你们在这里乖乖吃着,一会儿叫汀兰送你们回去。”
见姬夜真点头,姬无韵才起身,“走吧。”
冷残穆静静的跟随在她的身后。
韶千樱看着二人相偕远去的背影,原本正在吃着荷花酥的动作下意识停了停。
她垂下眼睑,幽紫色的瞳中似乎隐隐有暗芒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