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晖月应付完门外之人,松了口气。
新换上的衣裙再次被雨水沾湿,她拢着斗篷,吩咐道,“烧些热水送来我房中,准备些干净的巾子。”
说罢,她走进客房,从里头衣柜拿了件长袍。昭华公主面首众多,宅子中也会备上三两件衣衫。
走进屋中,谢春和坐在窗前,悠然地望着竹林,然而气质疏冷,不近人情。
宋晖月问道,“你身上衣衫湿透了吧?
她将长袍递给谢春和,“换上吧。这雨下得天又凉了,小心得风寒。”
宋晖月想了想道,“这宅子中的侍女我并不熟悉,总归有些信任不过。夜里你便住在这屋吧。”
说罢,她起身出了屋子。
谢春和垂下眼,脱下衣袍,胸口的白纱布染了血,又淋了雨,隐隐发痛。
他面不改色地换上干净的衣衫,那双眼眸漆黑平静,如同夜雨冷然。
这宅子相邻住的是皇城司指挥使赵都,皇帝对他的身份有疑,然而皇帝并非打算对他下死手,杀了他弊大于利。
但赵都与楚国丞相有联系,是那人想要他的命,谢春和思忖着,眼底闪过狠戾。
他拿着帕子擦拭着指尖,那双手骨节微突如玉扇莹白,却似乎残存着猩红。
谢春和皱眉,有些难以忍受,即使杀过许多人,这种气味依旧让人不快。
是宋晖月敲了敲门,她音色泠然,和雨声相合,“我进来了了。”
雪青色的长裙一闪,映着暖黄的烛光,柔白的面容显得清丽婉约。
她在桌边坐下,捏着瓷瓶细细看着,“我才想起来,你淋了雨应当要重新包扎一番。正巧今天买了些药,都给你拿来了,你之后带在身上。”
谢春和唇边含笑,“还是你想得周道。”
宋晖月离他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可谢春和闻到了她周身的淡香。
宛如像是枝头的脆果,还青着,有些涩然,并不似胭脂那种浓烈的暖香,可莫名就瞬间冲淡了周身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谢春和未曾意识到时身体已然放松了下来。
刚才那些想闯入之人长得凶神恶煞,宋晖月当时余怒未消,将人打发走了,此时心有余悸,她素手撑着脸,有些慵懒地用手沾了水,在桌上写写画画。
“要是带棋来就好了,我们还能玩一局。”
她在桌上画出了个棋盘,“这还是你教我的。”
谢春和瞥了一眼便知,是楚国时兴的一种玩法,五子连成一线便为赢。
这种下法快,适合短暂的耍玩。
“我们当时去蜀地时,路上玩过不少,你起先下不赢我,后来便不放水了,把我手里的砝码都赢了彻底。”宋晖月笑笑。
谢春和不语,方才温柔的氛围倏忽间变冷,他面容看不出喜怒,笑意也依旧维持着,“是么。只可惜我不大记得了。”
宋晖月看出他情绪忽淡,料想是为着失忆觉得不快,也暗恼自己找了个不大好的话题。
她蹙眉盯着桌上水迹思考,微微偏着头,十分入神。
昏黄烛火映得她面容更细腻莹白,模样温软。
这样的模样落入谢春和眼底,他心头涌动的莫名不快忽然就消散了。
他弯着唇问道,“可有骰子?教你几种新的玩法。”
宋晖月从桌上盒中翻出来,抬起头,“有是有…”
不过谢景明以往最不喜欢沾染这些,说此物会乱人心神,容易玩物丧志。
时下周国女眷中也流行掷骰子,聚会宴请时都会以此添乐。
谢春和掌心放了三只骰子,“最简单的便是猜大小。如今有你我二人,假设我为上家,需从‘三’开始说,你需要在我的基础上加数字,假如你觉得我所说不对,你我二人点数加起来也不足,便可以’开’,如若你所猜正确,则是你赢,如若我正确,则为你输。这一条于我同理,我也可以质疑你的数。”
宋晖月似懂非懂,便见谢春和收了掌,温声道,“试一局便知。”
起初她拿不准该说几个数,渐渐地便掌握技巧了。这游戏一在于快速减去自己拥有的点数,根据对方的反应猜想,因而面上表情也十分重要。
只是骗人这件事,宋晖月不如谢春和,他气定神闲,难窥一二。
宋晖月败下阵来,抿了口茶认输,“不玩了,你也该休息了。”
谢春和淡笑道,“我并不累。”
宋晖月投降,“是我不如你,你也不给我放水,我不玩了。”
谢春和平淡道,“我已放过了。”
虽然一直输,不过宋晖月喜欢这样的游戏,玩得很是开心。
宋晖月打了个哈欠,因着困而显得柔和,她趴在桌上,眼底亮晶晶的,“存阳。你和以前相比变了不少。”
谢春和捏着茶杯的手微顿,他垂下眼,遮住了眼底的冷淡,“是么?”
宋晖月笑了笑,“不过这是极好的,我很欢喜,能保护好自己,很好。我还期望着,你日后不要再受伤了。”
谢春和放下茶杯,窗外风过竹晃,竹影如墨洒墙。
雨势很是激烈。
那轰然不歇的雨声中,细碎雨丝从窗缝飘进。
谢春和起身,关紧了窗,“若漏了雨进来,屋里便发潮了。”
那烛火烧得没起初旺了,宋晖月拿着剪子细致地挑着烛芯,刹那间,光茫又盛。
她满意地放下剪子,“待会换个蜡烛,这烛火要燃尽了。”
谢春和心不在焉地应道。
她并不知晓,自己和谢景明共用一个表字,“存阳”。这个字是国师相取,据说只有两人同用,方可压住他不详之身。
这是一个只与谢景明相关的祝福,楚国之大,惟有他正统如骄阳,可掌天下安定。
因而谢春和并不喜欢这个字。正如此时,融暖温光,本都不属于他。
宋晖月唤婢女送来烛台,又点燃一只蜡烛,屋中比适才更亮。
她柔声道,“你在这歇着,我睡在客房。若夜里觉得不妥,从屋内左边的窗户走,那里连着外墙。”
说罢,她推开门出了去。些许雨丝落在廊上。
谢春和弯指轻敲着桌面,微微一笑,感到一种难得的愉悦。
可惜那些国师之话,他不信。
他想要之物,必会徐徐图之,若有人拦,便杀之,若有千人拦,便杀千人。
室内还残存着她身上的果香,谢春和漫不经意地剪掉烛芯。
屋内灯火骤灭。
他放下剪子,漆黑眼底在夜里,如同毒蛇看准猎物缠绕前般闪着凶光。
她很好。
谢春和想着。无论她以怎样的想法,能多留在他身侧一刻,也教人心情愉悦。
谢景明无用,眼睛倒不怎么瞎。
只是对不住了。他并不怎么诚心地想着,眼前闪过一截雪白皓腕和满含清雾的眸子。
*
昭华虽不曾看着宋晖月长大,可一晃眼这么个温柔乖巧的姑娘站在面前,她也生出点疼惜来。
便支着宋晖月去街上逛,替自己买些东西。
宋晖月拿着鼓囊囊的一袋银子,问着来得侍从,“殿下要庆符楼的首饰,可说些喜欢什么样的?不若我作陪,殿下自己选才更称心些。”
小侍从摇摇头,笑着道,“殿下从梨园新得一体己人,忙着听戏呢,公主凭着心意选就是了。”
宋晖月听懂了,知晓这是昭华给予自己的“补偿”,她心头生出些感激。
昨夜大雨势急声重,早上起来却只留些水痕了。
宋晖月听着昭华的话,便上着街头逛逛,卖什么的都有,热闹非常。
有个七八岁的女孩,正和母亲一同卖菜,她生得玉雪可爱,却有些怯生生的望着来人。
那女子看着温婉贤淑,分菜的动作干脆利落,一面说着女孩,“你今日不愿看书,让你随我来,你却又扭扭捏捏。”
女孩便又大了胆子对来人说,“新摘的白菜,脆甜的,您来看看。”
这么招呼了几下,她又有些累了,便坐在小凳上眯住了眼。小木凳上是母亲织布的一个小布垫,许是怕她坐久了累。
这样的场景,宋晖月一时看得入神。
小时在冷宫,那些娘娘们都心疼她,一起陪着她玩。
如若她们不在宫中,或许此刻也会如此平静悠然的生活。
宋晖月的母亲名燕珠,平日旁人都唤她燕娘。
燕珠本为皇后宫中侍女,生了张颜若芙蕖的脸,却因此被皇帝瞧上。
一夜春风后皇帝又厌弃她身份低下,就随意给了个赏封。可思来想去仍放不下那张面容,如此便生下了宋晖月。
此举却引怒了皇后,常常找了借口责罚这个曾在身边侍候的侍女。
燕珠身体日渐孱弱,而后被打入了冷宫。
宋晖月印象中,她身体已经很差了,仍强撑着抱她入怀,温和教诲,“晖月,你觉得这世界上什么最重要?”
五岁的宋晖月掰着手指头数,“…有很多的银子,有糖吃,让娘,让所有的娘娘都有好吃的东西吃,厚厚的被子盖。”
母亲微笑着摇了摇头,“金钱,权力,是这世上多数人梦寐以求的事物,可都不过过眼云烟。”
“那是什么呀?”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只享有万人敬奉,无论多么风光,也不会长久。”母亲叹了口气,“若有一日,天下之人都不必为战火所乱,不必为衣食所忧,到那时天下大同,才是最终的幸福。”
她抚着宋晖月的头,“…无论晖月日后遇到什么人,什么事情,都要谨记,做好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月光柔和,不如日光明亮,可仍旧长久不绝。人活一世,不仅为是自己而活。”
彼时宋晖月懵懵懂懂,“那我做好所有能做的,娘会一直陪着我吗?”
那是母亲眼里是她看不懂的哀伤和忧思,“会有许多个像晖月一样的孩子,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宋晖月站在街头,深秋雨后的空气带着清澈的冷意,席卷着初冬的白霜。
小女孩似乎醒了,伸着手向她笑,“姐姐,看看我种的大白菜。”
她垂下眼,深知倘若战火蔓延,眼前此景都不会存在。
谴妾一身安社稷,是她如今唯一能做的。
骰子玩法是现在流行的,改了改,不过这个游戏真的很好玩哈哈哈
我玩的就特别好(骄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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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