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一方不肯报姓名,另一方也不强求,反正上了擂台的人都是来求赢的,不是来交朋友的,两位武者就很快斗在了一处。
蘅芮坐在雅间里,原本她还想去桌上拿过茶杯喝几口茶,再吃上几口点心,却很快叫擂台上的比武给完全吸引住,忘记周遭的一切。
哇……这样打才刺激嘛!刚刚她都看了些啥?
可很快,擂台上正对打的两个人就显示出实力的悬殊,变成了一方对另一方的单方面碾压。
不消一刻,一个人就从擂台上被狠狠踹飞了下来。
而另一位,则又稳稳站回了他一开始在擂台上的位置,仿佛是从未移动过,然后弯下腰,从容捡起自己适才脱下的外衫,弹了弹灰,再次穿好,这才朝对手和四周的观武台,自若地揖了一圈礼。
蘅芮有些意外地瞪大眼睛,她其实有猜到他可能会赢,因为事先瞥见了他那副遒劲的胸膛和臂膀,但没想到他会赢得这么轻松,毕竟另一边,也是个很孔武,看身形就会觉得很不好惹的对手啊。
蘅芮不禁为擂台上那人使劲鼓起了掌,还叫了一声好。
斗武场内此时也是掌声雷动,叫好声不停。
可在蘅芮那声“好”出口后,她忽然感觉,擂台上一道锐利的目光,极具压迫性地向自己扫来,便叫她那声“好”字未落下的尾音,一下全吞在了嗓子眼里。
待回过神来,她再想瞪回去时,那道视线却又瞬间挪走,仿佛刚才只无意扫向这边,而并非是特意在看谁。
蘅芮不禁皱了皱眉,下意识翘起嘴。
什么嘛,明明看着挺风度翩翩的一个人,怎么瞧人眼神会这么凶?
恰在此时,那下楼打听的侍卫回来了,他在门边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告诉轻灵,轻灵听完后朝蘅芮走来。
她微微弯下身,将脸凑到蘅芮耳边:“公主,那擂台上之人叫鸿襄,是虞国的太子,前些年咱们云国战败虞国,他便被派来做了质子,说是待虞国当时皇上去世,需要他回去继位时,再放他回去……”
“虞国太子?”
蘅芮十分不解地转头看向轻灵。
“哦,我想起来这个人了,都来咱们云国做质子能有五六年了吧?可,他既一国太子,又为何要来着斗武场里上台打擂?不觉有失他虞国的体面吗?”
毕竟这斗武场就是个给人找乐子的地方,一国太子来此打擂,岂不跟她一国公主去歌舞坊给人跳舞看一样难堪?
轻灵便又为蘅芮解惑道:“公主您有所不知,原本这虞国太子,他一直是低调地待在这新京城里自己的质子府中捱日子,身边有从虞国带过来的几位侍卫和一位使者照顾,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哪想今年年初,虞国一位藩王突然谋反,杀了这虞太子的父皇,自己当上了皇上。这样,咱们新京里的这位虞太子,就地位开始尴尬起来,虽说名义上还是质子,但其实已经是弃子了……”
虞国那边前阵子发生的事,蘅芮早有耳闻,毕竟是谋朝篡位的大事,但她却从未联想过眼前这位虞太子,也不曾料到,其竟能沦落如此一个尴尬境地。
谁叫此前五六年里,这人于云国的生活实在太低调了,都低调到,几乎没人还记得有他这么个人的存在。
这时一旁轻灵又继续道:“……这位虞太子,他虽然是在咱们云国做质子,可此前吃穿住用,日常开销都是虞国那边出的银子,咱们云国才不白养敌国之人呢。
“但虞国一变天,那边新皇都恨不得他这个太子死在咱们云国,又怎么会再掏银子来养他和他的仆从?所以啊,这位太子只好自谋生路。说是此人自小习武,又听说咱们斗武场只要打赢了擂台,就比做旁的事都要赚得多,他便来此赚银子了。”
“啊?”
蘅芮一愣,敢情这太子是来此谋生计的?
怪不得他事先不肯自报家门,确实,真丢人了!
莫名,蘅芮的内心中涌出一股同情。
“去,叫人给他打赏,就……赏十两银子吧。”
“啊?”这回换轻灵一愣,“公主,十两未免太多了吧?您平日里不都最多只赏三两的吗?”
十两银子,在坊间都够新京一普通五口之家过大半年的了,虽说于公主来讲只九牛一毛,但为不落人口舌,叫那些大臣没事就往皇上面前参她骄奢,令皇上难做,公主可从来不会对外公开赏这么多。
蘅芮叹了口气:“只不过有些由己及人了。轻灵你想啊,若是我堂堂公主有一天要靠跳舞来养自己和你们,那……”
“啊呸呸呸!”轻灵急了,“才不会!公主您可别乱说,咱们云国岂是他们虞国能比?您是最尊贵的一国公主,才不会有那样的一天。得了,我这就叫人去打赏他,您可别再往自己身上想了。”
说罢,她转身出去了。
看着轻灵的背影,蘅芮笑笑,她也不相信有那样一天,刚才不过着相了才会那样想。
楼下刚刚那场擂台打得好看,外加一方又是一国太子,莫名令人有种见高位者摔落泥潭的爽感,这会儿观武台上,看客们就对赢者的打赏格外多。
打赏是要唱赏的,这样一是令被打赏者可以朝对方致谢,二也是让打赏者面上有光。
蘅芮一向打赏都是看客中出手最阔绰的,场中每次唱赏也都最后才唱到她这。
以往她都是坦然受之,旁人也都没觉有任何问题,毕竟谁敢盖过皇家公主的风头。
但今次,蘅芮却头一回在心里有了些不自在。
当场中主持者最后长声唱出:“余容公主,赏赢者十两银~”
那一刹,虽场中众人均被这个赏银数惊到,一边鼓掌一边朝高楼这边看来,目光里多是对皇家公主的拜服,但,众多目光中却有一道明晃晃格外刺眼。
便是那斗武场中,擂台上所站之人。
蘅芮一愣。
对方脊背站得似乎比刚才更挺直了,侧脸看过来的视线,隔得虽有些远,但蘅芮依然能感受出,他是定定盯在了她的脸上。
可那视线中,却并没带着多少感激,更像是被羞辱后隐忍着满满不甘。
干嘛,多赏他还赏错了?
蘅芮心里一气,当即狠狠瞪了回去。
刚才擂台开始时,他扫她的第一眼她就没来得及瞪回去,所以这一回怎么也不能再错过。
可被她这么一瞪,对方却意外一怔,目光中先前隐含的那份不善也顷刻消弭,反倒有些呆呆的。
蘅芮噗呲一声就笑了出来。
再瞧高楼之下,擂台上,那修竹一般的青年瞬间红了脸。
他立马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只朝这边敷衍一揖,就回身利落跳下了高台。
至此,这一场擂台也算打完。
后面再打,接连几场都远远不如这场精彩,蘅芮看得没意思,就叫轻灵收拾东西打道回宫了。
*
斗武场出来,鸿襄在前,他的贴身随侍何哲在后,两人悄无声息走进了不远处的一条小巷里。
进了巷子,鸿襄头也没回,只开口问道:“刚刚高楼之上,那最中间的雅间里,坐的是谁?”
何哲原本正掂量着掌中的银袋,心里盘算这些银子能够他们在云国的新京中撑过几日,便听前面主子发了问。
他抬起头:“哦,那位啊,那位就是云国皇上最宠爱的小公主,余容公主啊。她最爱看比武了,有空就会来这斗武场,刚才那间雅间就是她在这专属的,旁人都不能用呢。主子,咱这包银子里大半不都她赏的吗,刚刚唱赏的时候您没听见?”
鸿襄定下脚步,回过身,目光冷冷一扫何哲:“没听见。我是该走过去,跪下来谢她的赏才对,是吗?”
何哲一哆嗦,他一下反应过来:“不是……主子,我错了。”
唉,原本堂堂一国太子,现在却要在敌国卖艺来赚钱养活自己和他们几个随从,多大的羞辱啊!换谁心里能过得了这个坎?
“不!你没错。是我错了。”
鸿襄收回目光,又转回身,继续往前走。
“是我错了。都沦落到需要比武才能为生,我还哪来傲气去觉得,被人打了赏是种侮辱。我确实该谢她,至少这一笔赏银,能叫我们未来的几个月都不愁饭吃,不是?”
古有为王者卧薪尝胆,如今,他还远不及那位为王者的惨境,又有何脸来抱怨?
便,只继续苟且,等待一个能翻身的契机吧……
*
蘅芮回到皇宫时,已是晚膳时分,她径直去了自己母后的栖凤宫中,恰好父皇也在。
云国国主,名唤蘅晏,今年四十有二,虽已人到中年,但身材样貌均未走样,依旧潇洒飘逸得很,算是幽恒琼州五国国主中最气宇不凡的一位。
他的皇后,名珑蕊,与他青梅竹马,今年刚满四十,却似不到三十,貌若皎月,姿容大气,极端庄的一位美人。
两人感情一向如胶似漆,但成婚二十余年只得了蘅芮这么一个女儿,便宠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两人坐在栖凤宫的正殿中,一旁偏殿宫人们正在备膳,便在此时,他们见自己的小女儿嘴里哼着小曲就走了进来。
皇后含笑看向皇上:“你瞧,我就说吧,咱们闺女到饭点时闻着味就能回来了。”
皇上也无奈摇头笑笑:“这丫头啊,真是不玩够了不回宫,都是你惯的。”
蘅芮此时已走到跟前,她微一福身:“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皇上朝她招了招手:“快过来给父皇看看。这几日朝堂上忙,都一直没过来瞧瞧你和你母后,可有想父皇了?”
蘅芮笑着跑过去,不客气地坐到自己父皇身边,再拉过他的手摇着撒娇道:“想啊,怎么不想!父皇您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啊,可好一阵子没来后宫了。不仅我想您,母后更惦记您呢。”
皇上抬手慈爱地摸了摸蘅芮的头:“唉,朕也想日日都能陪着你们母女,可惜最近幽恒琼州大地上这五国,除咱们外,另外四国都或多或少有些异动。所以,为了云国的长治久安,父皇不能不提早布局,先做打算啊。”
蘅芮眼眸一动:“父皇,这些异动是因为先前虞国换主之事而起的吗?”
皇上有些意外地看过来:“正是。芮儿,你怎么想到这的?”
蘅芮便把自己今天在斗武场所看到的事给讲了一遍。
“……父皇,那虞国的太子会不会有些太惨了?既然他沦落在咱们云国,咱们是不是不该叫他饿死?”
皇上一笑:“放心,饿不死的。如今这般,父皇只不过在羞辱他们而已。虞国无论如何换主,这小子只要在云国一天,他就代表着虞国,饿死,岂不给虞国递了一个将来想要开战时的把柄?但饿着,却对虞国始终是一个莫大羞辱,叫他们记住,要永远对我云国俯首称臣。”
蘅芮听罢,半天没说话,只眼波不停流转,仿佛在思考些什么。
皇上和皇后一起看向她,等着看她会冒出什么鬼主意来。
又过一会儿,蘅芮再次开口,就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父皇,要不您把他赏给我做侍者吧。女儿爱看壮士比武,这您都知道,他今天和旁人比武时打得特别好看,我才看一场,根本没看够。若是您将他赏了我,我可以叫他专门与我身边的侍卫比武给我看。一国质子,如此低人一等的做了仆从,岂不更是羞辱虞国?也不用您再费心,既要饿着他,又怕他饿死了。”
没待皇上开口,皇后皱着眉先喝了一句:“荒唐!”
她走过来,点了点蘅芮的额头:“你个小丫头,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难道还想跟你姑母一般,在自己身边养面首?芮儿,你可还未成婚呢!”
“不是啊,母后,我没有,我真的只是想看比武而已……”
皇上此时却边思索边摆了摆手:“你别说,芮儿这法子,对那小子来讲,倒是个极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