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帮我掩护?”当为我包扎的医师离开,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莉迪亚这样问道。
“为什么想杀我?”我躺在床上,把被子拉高,盖住胸口,我枕着柔软的枕头,穿着精工细作的蚕丝睡衣,但是我却觉得好疲倦。我现在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跳下飞船的决定。如果当时我没有那么决绝地离开,那样笃定地一头扑向我的命运,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和龙一起回到了布尔拉普,在灯光明亮的房间里,围坐在温暖的炉火边,与众人一起微笑谈天?
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但是我现在才知道我并没有。真相远比我让自己相信的还要残酷许多。所以在这个漫无边际又时刻变换的宇宙中,真的存在一个恒常不变的真相吗?我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就一定是真的吗?我所认为的正义就一定是正义吗?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恒定不变的真相,真的有恒定不变的正义,那么它们又是什么呢?
“我们有世仇。”莉迪亚在黄昏的光线中凝视我的眼睛。
我微微仰头,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我看着莉迪亚,面上露出讶异的神情。
“我们有世仇?”我重复了一遍,不过是疑问的语气。
我是在军容所里长大的孤儿,因为运气被选入帝**校,在后来凭借天赋和努力一路崭露头角,最终走到了殿下的身边。莉迪亚说我们有世仇,她实在是太抬举我了。我只是军容所里一个普通的孤儿。我的父母曾经是帝**队的中层将领,但是在老皇帝穷兵黩武的前半生中,帝**队的中层将领实在是太多了,多得数不清,多得好像浩瀚银河中的繁星,我的父母在其中远远算不上起眼。所以哪怕我曾经和莉迪亚的家族有过纠葛,那远远算不上世仇。
“之前你问我叫什么名字,我现在告诉你我的全名。”莉迪亚走近我,我看见她的浅绿色眼眸在昏暗的房间里发出幽幽的光。
“我叫莉迪亚·德·萨拉曼。”
德·萨拉曼。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姓氏。我果然没有记错。莉迪亚有一双我曾在殿下未过门的太子妃画像上见到过的浅绿色眼睛,那是这个高贵世系的血脉象征。
“怎么?你已经忘记了这个姓氏了吗?”见我沉默,莉迪亚高贵坚毅的面庞覆上一层冰霜。
“四年前太子抗婚,公主蒙羞,大公颜面扫地。哪怕被这样作践,我们也忍下了这口气,但帝国却仍然步步紧逼,你们逼死了大公,逼死了公主,逼得整个德·萨拉曼家族走投无路,最后被帝国的军队以莫须有的罪名清剿,让帝**团的铁蹄踏上若昂的土地......现在你居然告诉我,你忘了这个姓氏?”
我深吸一口气,我坐起来,强迫自己望向莉迪亚的眼睛。“我没有忘记。”
我记得德·萨拉曼这个姓氏,但它只存在于我记忆中落满灰尘的一角。我自己身上也有太深太重的血仇和苦难,我没办法把每一桩每一件都记得那么清楚。那样太痛了,在那样的重压下人没法儿活,而且我实在也想不出我和德·萨拉曼的倾覆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莉迪亚提到四年前。四年前?那个时候我在哪里,殿下又在做什么,德·萨拉曼又是被罗织了什么样的罪名才招致了灭族之灾?
我的脑子很乱,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要远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过去、现在和未来,无数的人所做出的无数决定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足以填充整个宇宙的线团,而我如果要想凭借一个单单线头解开这个巨大的谜团,根本就像是异想天开。
“你当然不该忘记,”莉迪亚看着我的眼神冰冷,“如果不是因为你,德·萨拉曼家族怎么会遭受如此大的灾厄。”
“等一下,”我伸手掐住自己的眉心,低声呻|吟了一下,“为什么是因为我?”
我愿意接受一切公正或不公正的审判,但我无法承担莫须有的罪名。
“先太子是为了你才抗婚的,不是吗?”莉迪亚冷冷地瞧着我,如果她现在手上还有刀的话,应该早已经稳稳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先太子是为了我......”我仰头看莉迪亚的浅绿色眼眸,一时之间居然语塞。我语塞不是因为理屈,而是因为我正在努力回忆四年前的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我和都柏看清殿下书案上未来太子妃画像的那一刻,德·萨拉曼家族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我的命运的齿轮也开始转动,而在两块齿轮啮合上的那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
“她很漂亮,高贵,优雅,”我双手抱臂交叠在胸前,我后退了一步,很诚恳地给出论断,“她担得起太子妃这个位置。”
都柏看着我,他略微蹙眉,是打量的眼神,还有隐隐的担忧。
都柏知道我与殿下的关系,他清楚我的为人,但依然很难相信我现在的所有反应都是真实的。“你就没什么别的想说的了?”
“我还应该有什么想说的?”我的目光不躲也不闪,坦坦荡荡。因为我所说的就是我所想的。我从还未真正与殿下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刻的来临。殿下贵为太子,是被帝国上下所瞻仰敬爱的存在,他当然会娶妻生子,他当然会承担起维护帝国繁荣昌盛的重任。他不可能与一个近卫厮守终生。我没那么天真。
况且我始终觉得,如若真的爱一个人,那么这样的爱绝非是占有,而是全心全意地为他好,替他着想。待殿下娶妻生子,我会换一种身份继续守护在他身旁,我将不再是他的情人,但我依然会是他最忠诚的卫士,我会一如既往地保护他,永远把他的安危放在我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我不仅会继续爱他、保护他,我还会像对待他一样对待他的妻子与儿女,我会用同样的忠诚去爱他们、去保护他们。这是我全部的责任与使命,也是我最后的自尊和骄傲。
但是我没有想到殿下会是那样的反应。
“我不会娶她。”殿下合上在书案上展开的卷轴。
我正在为殿下研磨,都柏站在窗边逗一只青色羽翼的小鸟,我们两个的动作同时停住。
我感到我的心跳一点点加快,我的侧颊和耳根一点点变得滚烫。
殿下说他不会娶她,为什么?
人类发明了概率,却在大多数时候都拒绝相信科学。人总有侥幸心理,总幻想自己会是那百万分之一,最幸运、被上天眷顾的那一个。
所以殿下为什么不会娶她?我放下手中的东西,向后退了半步,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我的喉间干涩难耐,我想张口,可是却又不敢问。
都柏帮我问出了那个“为什么”。我在黄昏暖橙色的光线中看向都柏,我的神色间尽是感激。
“为了利益娶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最后相对生怨,有什么意义呢?”
“这样的做法无论是对爱的人还是不爱的人,都是一种辜负。”
殿下系上卷轴的绦带,他站起来,面向我,而我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殿下说“爱的人”与“不爱的人”,所以我是那个他爱的人吗?
“但您总还是会娶亲的,不是吗?”我的嗓音沙哑,我看见远处天幕上的夕阳殷红像是肺痨病人咯出的血。
殿下没有回答,他面上的神色是少有的冷峻严厉。是的,严厉,他以前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
我感到心虚,慌张,像是一个做了错事即将受罚的孩子,但我还是继续往下说。我总是这样,冲动,任性,自以为是,不知尊卑。但这不是我的错,这都是殿下纵容惯出来的坏毛病。
“感情总是需要慢慢培养的,最重要的是对方是否是合适的人。”
“我就觉得德·萨拉曼家的公主很好,她会是一个很适合您的人,也会是帝国优秀的太子妃。”我注意到在我说话的时候,都柏已经默默地退出了书房,他还顺便带上了门。我感到殿下的视线越来越冷,但我还是鼓足勇气,抬头与他对视。这对视......几乎像是挑衅。
这是一场豪赌,赢则通吃,输则清底。但是殿下方才说的话给了我信心。我虽然忍不住地战栗,但我却没根由地相信自己手里握着百分之百的赢面。
“那你把自己放在什么地方呢?你把我们的感情又放在什么地方?”殿下看着我,他向来柔情似水的眼眸里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我近距离地凝视那场还未成型的风暴,我不害怕,我是暴风雪中最无畏的旅人,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总是愿意纵容我的放肆。
“我会看着您娶妻生子,我会换一种身份继续守护在您的身边。我将不再是您的情人,但依然是您最忠诚的守卫。我会始终如一地爱您、保护您,我会像对待您一样对待您的妻子和儿女,我会用我的性命和我全部的忠诚去守护他们。我向您发誓。”
我在他面前跪下来。我向他发誓。我亲吻他的左手。
然后我被他拽着领子从地上拎起来。
他将我推向书桌,我的后腰撞在桌案边沿,我疼得咬住下嘴唇。
他抽掉我的皮带,扯开我的衬衫,我仰脸看着他,呼吸愈渐急促,眼中蓄满泪。
我好像一只迷途的羔羊那般望着他。而他却是第一次对我毫无怜惜。
我是神仙。后半段写的我脸上笑就没停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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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