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早膳已备好,是移驾何欢阁开宴还是送到各位公子的房里了?”
驼爷像往常一样请示韩御。
换作平日里只有韩御一人,定是要在何欢阁用餐,若是按前几日突然养成的习惯,定是吩咐仆从把餐食送到各位公子房中单独享用。
而至今日,或许会有不同。
“在何欢阁用餐吧!记得给白宗主的灵猴多备一些鲜果。”
在做决定之前,韩御认真思索了一下。
云凛与白默相识已久,应该算得上好友,这些天待他确实比较淡漠了,随他自便倒像是无视他的存在,两人之间确有过节,但昨日他尽全力保大家性命,虽有差池,但总归是助了自己一臂之力,若是再像以往那么冷冰冰地待他,就真有点小肚鸡肠了,一起吃个饭,两人之间或许能够化干戈为玉帛,对彼此态度能有所改观。
“好,云凛公子喜饮酒,今晨老奴在柒窑镇觅得一坛刚出窖的桃花酿,正用落影池的温泉水暖着,晨起小酌一杯,可舒筋通脉。”
驼爷对黎国太子云凛贴心到要胜过自家主子了。
“劳驼爷费心了,你妥当安排便是。”
驼爷领命退下,机元立在原地等着韩御发话。
“密报的事暂且放一边,父皇这岁数,他要是有力气折腾就让他尽兴折腾好了,只是苦了霂霖和韩殷跟着我受罪,生在皇家,总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若不是时刻监视着君上的一举一动,明国只怕早无安宁之日。”
越来越老的明国皇帝,与亲生儿子长期势不两立,倘若稍微加以外界的推力,两败俱伤绝对是之后的结局。
国难安,民难过,最后国破家亡才真的是赌上了千千万万的身家性命。
“这天下,若不易主,将永无安宁之日。”
韩御说完,转身回房,他要叫醒云凛与他一道用膳。
以往云凛比他醒得还早,可此时还在梦中云游不见起床。
“你在说谁无安宁之日了?”
云凛半睁开眼睛看着韩御。
他看人时总是含着笑,颠倒众生的笑,眉眼弯弯嘴角上扬,像是一场风月后的浮生若梦。
除了在楚漠山巅对峙那次,八年后第一次见面,云凛就清冷得厉害,好似陌生人一般对待自己。
韩御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太过记恨自己了,以至于着重刻画无情的一面,好疏离自己。
“你啊!我在,你怎么能有安宁之日了?”
韩御嬉笑。
确实,八年后,他与云凛都将无安宁之日,或者说,云凛的安宁之日因为他而被摧毁。
“你在,就很安宁,你若不在,安不安宁都一样,左右都是煎熬。”
云凛穿戴整齐后又洗漱一通,接住韩御递过来的一杯茶一饮而尽,顿时神清气爽。
韩御看着他,回味他说的话。
这样一个人,总是把话说得刚好够跨越心坎的尺寸。
“我让驼爷请白默与我们一道用膳,白默这个人除了有点商人的算计,其它都好。”
韩御对于白默的评价总算有了好转。
“白氏的人,有使命在身,独善其身在所难免,而白默并没有以明哲保身之道为人处世,已经算是白氏的异类了。”
云凛难得对一个人加以如此良好的评价,可见他俩的交情匪浅。
韩御若是再与白默水火不容,只怕将伤及无辜,这个无辜非云凛莫属了。
他们随意聊着天,不急不慢地踱步到何欢阁。
白默早已到场,正拿着鲜果喂他的宝贝灵猴吃。
“今天可真奇了,一大早还能聚一起吃饭,还有桃花酿这样的上乘美酒,我白某人总算感受到王府的优待了,实在不容易啊!”
白默大老远见到云凛和韩御并肩走来,扯着嗓子说话,生怕他们听不到。
“白宗主昨日吹奏吟阳曲应该消耗了不少体力,现在看你说话的气势,恢复得倒是挺快,闻溪师兄总提你的体格好,果真不是吹捧。”
云凛直接转移话题顺带打着圆场,不愿看到这两位随时都能被引爆的公子爷又惹出战火甚至极速升级到火力全开的地步。
可韩御只听到一个重点,那就是八年前一起生活过的闻溪师兄总在云凛面前提起白默的体格,他真恨不得自己当时也能在现场探个究竟。
“云凛,论体格,整个蜀逻崖谁比得过你呀?”
云凛几句话,听得白默心花怒放。
“你又不是蜀逻崖的人,自然不用跟我比。”
云凛喝着清粥,不咸不淡地添一句。
韩御听完,低头闷笑,给云凛夹菜的手都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云凛只当没看见,自己把盛菜的碟子递了过去,以免韩御没夹稳洒桌子上浪费了。
云凛的意思再明了不过了,白默不是世家第一门派的弟子,若论真本事,还真轮不上顶级门派的排名。
不过他的独家真传吟阳曲也算是独步天下的存在了,可惜的是修为不够,很难突破到绝顶境界。
“你这样一说,我跟闻溪之间的交情算是白搭了,蜀逻崖的人果然个个薄情寡义。”
白默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跟云凛关系再好,该揶揄的绝不嘴下留情。
“你若真跟他比,为何老是像个拖油瓶一样缠着他了?不应该大大方方地有自己的立场吗?”
韩御给云凛斟酒。
醇厚甘甜的桃花酿经过落影池的温泉水轻煮,口感极柔,滑过唇舌,憨香四溢。
“韩御啊韩御,你就不能当一次哑巴吗?”
“不能,因为我也是蜀逻崖的人!”
“啊?”
“八年前,曾拜白渊门下,与你的挚友闻溪是师兄弟,话说白老头也姓白,你也姓白,差距怎么这么大了?你是不是真的白家人啊?”
韩御一杯酒下肚,突然记起要给白渊送桃花酿,恰好赶上发生了一连串的奇异之事,只得耽搁了。
“云凛,在你心里,我白某人果真不是特别重要的人,这也就算了,连闻溪都不曾让我知晓蜀逻崖的一些小秘密,话说你当年不惜以欠人情之由让我动员整个白氏宗门找一个人,该不会就是他吧!”
“陈年往事,何足挂齿?”
云凛用右手食指点了点酒杯口,这个动作在白默看来是威胁的意思。
“云凛,你能不能把你的长陵剑收好?我怎么感觉他这会儿特别不安分了?”
白默自知说了不该说的话,真怕云凛一个不高兴,拿着长陵剑对着他的脖子直接来上一剑。
用手摸了摸白皙修长的脖颈,筋脉都在跳动。
一句“陈年往事,何足挂齿”把韩御的某些过去抹得一干二净。
这“陈年往事”中甚至包括他与白渊之间的师徒关系,因一句“何足挂齿”也被生生地否定了。
对于当年莫名消失一事,韩御心知有愧整个蜀逻崖,但对于云凛当年寻他的疯狂举动,受宠若惊之外又是窃喜万分。
“不安分也不会随意伤人,你家灵猴要吃撑了。”
云凛善意提醒。
要是再不制止灵猴往嘴里塞吃的,估计肚皮都会吃撑到炸开。
整个用膳过程,韩御就开口说了三次话,至始至终他都忙着给云凛夹菜倒酒,忙得可乐呵了。
即便白默与云凛的对话中有很多信息是他头一回听到,需要他花心思消化,他也是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
白默挠了挠灵猴的脖子,再抚摸了几下它的肚子,灵猴被鲜果撑爆的肚皮稍微缩下去了一些,也不再进食,自个找了棵树蹦哒去了。
“如果哪天你消失了,这人间一定会被我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即便翻天覆地也要寻到你的踪迹。”
趁白默照看灵猴之际,韩御歪过头靠近云凛轻声说道。
“所以说,只许你能玩消失,就不许他人因为难言之隐而退避?”
云凛柔声反问。
定睛欣赏韩御难得流露出来的霸道神情。
“嗯!至少我一定要知道你在哪。”
“好,如你所愿。”
云凛给酒杯倒满酒,然后碰了下韩御的杯子,很是潇洒地一饮而尽。
早膳用毕,驼爷撤走餐食,唯独留下桃花酿。
这酒是特意留给云凛的,因为韩御和白默不是特别好酒之人,倒是一致地钟情喝茶。
“那个羌芜人扶洳提出的七日之约,我们非得一定要守时赴约吗?”
长时间的沉默让白默觉得特别无趣,找着话打发无聊。
“我们?”
韩御提出疑问。
在他看来,白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边都距离羌芜数万里,扶洳的七日之约算了个一般的准头,韩殷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云凛已饮尽整坛桃花酿。
虽喜佳酿但从不豪饮,整坛桃花酿不过是多了几杯可尽兴的量。
饮酒后的他面色丰神如玉,朦胧迷醉的样子像是云雾中刚冒出小半个头的太阳,绯红渐染。
今日的茶不再是茶香浓郁的一品香,而是茶□□人的潋山红,适宜清晨饮用,清脾健胃。
韩御一直都有在云凛的手边备着一杯,时间一长茶就凉了,也不倒掉,自个喝了,再把自己的杯子满上放到他的手边,如此反复,云凛终于喝上了一口。
“确实是,没必要过多担心,韩殷年纪虽小,却很机灵,折腾起人来能把人折腾疯,扶洳不一定招架得住他,七日一到,上羌芜看看这扶洳到底是要闹哪一出戏便可,第一次没把我命拿走,这以后要再想拿走,只怕是他来送命了。”
“溯赫世子好大的口气啊!这个扶洳只怕没那么好对付,吟阳曲乃人间第一神阶乐曲,即便是有人在乐理方面天赋异禀,如果没有绝对深厚的内修,也未必能达到第五章功力,而扶洳能够现场改编吟阳曲第七章的死亡音符为自己所用,我都开始怀疑我白氏传人在流传吟阳曲时是否遗漏了什么重点。”
白默对于昨晚的反转一直耿耿于怀,而昨晚的表现应该是他有史以来把吟阳曲发挥得最好的一次了。
可惜,他自认为的完美演绎对比扶洳的临场发挥的借刀杀人,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输得一塌糊涂。
“你难道不知道天赋也是分等级的吗?扶洳确实不好对付,但是并不代表无人能制服他,再不好对付的人都能找到软肋对付他。”
韩御不屑于白默的侃侃而谈,他俩见面还是免不了互掐。
“韩御,跟你聊天怎么这么费劲了?云凛,我们回黎国静养几天再去羌芜可好?呆在这溯赫王府实在是闷得慌啊!”
白默终于吐露了他的心声。
话说他也是吃饱了撑的非要跟着云凛活受罪,毕竟不是同性子的人。
“你能不能别总提我们我们的啊?我怎么听着那么别扭了?云凛与你非亲非故,你总说我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是一家人,你家白氏宗府难道就没什么事情需要你出面忙活的吗?你这个宗主只怕是白氏历史上最闲的一个了!”
“你管得着吗?我与云凛,打从十来岁就认识了,若不是他上蜀逻崖苦修四年断了一段时间的联系,我们的关系比亲兄弟还亲,什么叫非亲非故?你才非亲非故吧!云凛凭什么要帮你?你灭了四国难道还想灭了黎国不成?你若要再与黎国开战,我告诉你,整个白氏会与你拼命,我白默可不是说惹就能惹的人。”
韩御原想通过一餐饭改善与白氏宗主的关系,可惜事与愿违,好像关系更恶劣了。
“我惹你了吗?云凛与我跟你不同。”
韩御一个不同干净利落地终结了白默一股脑的傲气,只是有些气恼的是云凛与白默结识的时间要早于他,说到底白默跟云凛真不是非亲非故的关系。
“我懒得跟你废话。”
白默气到上下嘴唇互咬,又不能把韩御怎么样。
他突然觉得上次在明翰之战中他真是手下留太多情了,早应该直接断了他的生路。
如果真是那样,只怕他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毕竟云凛才是真的不好惹的那个人,从最近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云凛与韩御跟他确实不同。
灵猴从远处飞过来,落在云凛的肩头。
云凛把面前的茶杯递给它,很是惬意地看它装模作样地喝茶。
吃撑的肚皮经过不停地上下攀爬运动已经恢复正常,云凛亲昵地地摸摸它的头,好似要与它增进感情,完全不管身旁的两位又斗嘴到火气直冒。
“白默,闻溪师兄是如何舍得把这猴儿送你的?要知道整个青幽山也就出了这么一只。”
闻溪可不是特别大方的人,就算是挚友,也不会随便便宜了那个人,即便是他这个同门师弟也未必会放在心里好好掂量,闻溪可是出了名的抠门到家。
“去年闻溪生辰之日,我把我老爹所藏的抹阳箭赠予了他,他就回礼了这灵猴予我,我就当家里多了个极其重要的人,自得乐趣地养着它。”
白默认真作答。
闻溪每年的生辰,他都会认真准备礼物送他。
他老爹说了,为了白氏一族千古永存,必须与蜀逻崖搞好关系。
闻溪作为蜀逻崖的首徒,将来很有可能继承蜀逻崖的大统,当然就成了白默首选的目标。
所以等他老爹因病去世后他就谨遵他老爹的教诲,把他老爹珍藏多年且直到死才告诉他藏有世上罕见兵器抹阳箭兴高采烈地送给了蜀逻崖的首徒闻溪,仅为了他高兴。
闻溪精研射箭,整个人间,在骑射之术方面,没有几人能与他一绝高下。
“白默,你可真大方!当年我托你帮着打听一个人的消息,你倒是清清楚楚地给我记着一份有点重的人情债哈!我与闻溪师兄在你心中果然不一样。”
云凛唉声叹气,一脸委屈样。
白默看着心里百般滋味,好似自己对云凛做了天大的坏事一样。
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云凛可是算着时间点替某个人报仇。
“这还真是个误会,我也是投其所好,哪知那抹阳箭那么厉害,但我总不可能把送出去的东西又要回来吧!”
说到这,白默也是一肚子的憋屈。
话说他还真不知道抹阳箭的威名,若不是因为昨天趁云凛写字太过专注没太注意他就随手翻了翻云凛放置一旁的上古录,他还真不知道自己送出去的东西是一件无价之宝。
人间习武之人都想拥有的绝世兵器就这么被他毫无顾忌地给送了出去,闻溪当时一再确认是不是要真的送他时,他还以为是闻溪嫌弃他送的东西太古旧了。
一向号称无所不知的他,没想到竟然不知道自家兵器的价值。
错就错在他们白氏不太注重兵器的言传身教,白氏老宗主只告诉他儿子有这样一个东西,却没来得及告诉他这个东西世间罕有威力无穷,且人人都想得之。
“闻溪师兄怕白捡了便宜,送灵猴给你,只当两不相欠,不过抹阳箭再好,若是藏着不见天日,也就荒废了它的威名,可这灵猴甚通人性,而你的性子最适合养育这样的灵宠,福音如此,也没什么亏不亏了。”
云凛认真看了眼白默,再看了眼韩御,心说这世间能够纯粹地活在自己思维里的人还真的不多,白默算一个,韩御也算一个。
而闻溪就是太过纯粹了,把自己都算得太过清清楚楚了。
“你刚说那话,我还以为你要跟我断绝关系了,把我给吓得金丹都要碎了,你说得对,我本就没觉得亏,他有心送我这灵猴,我有心养着它便是。”
白默终于放松了一下心情。
跟韩御斗着嘴,跟云凛斗着心思,果真不无聊了,可为什么觉得活着真心不容易了?
“你家家底可真丰厚,吟阳曲,抹阳箭,这世间奇物总共就那么几件,你家就有俩,真不愧是商人!”
“那可不!你羡慕也没用,虽然你明国国土万里无疆,但我家家业比你国业丰厚啊!这就是为商之道中的富可敌国。”
“行商无国界,难怪翰国被灭,你作为翰国人一点亡国之痛都不曾表现。”
韩御这句话还真不是嘲讽白默无爱国之情,他只是佩服白默在万难中还能做到守护家族的根本。
“人间六国除了黎国早没了国泰民安的一面,弱者被灭,没什么值得心痛的。”
白默实话实说。
不是他无爱国之情,而是天意如此,只能顺势而为。
“倒是你,承载了这国与国之间的消亡之罪。”
白默这句话,算是难得理性地看待了韩御灭四国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