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河宛如一条汹涌波涛永不停歇的黑色巨龙般奔腾着,夏季的雨水来得迅疾磅礴,漫天大雾笼罩楚河两岸,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耳边隆隆如雷响的水声。
北炎站在岩石上眺望南岸,深沉锋利的目光仿佛要刺穿浓雾,捕获惦念在心里几年的身影。
再等等,他定下心来,猎手捕猎必须沉得住气,否则会把胆小敏感的猎物惊走。
一旁的小禾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风景,尽管白雾茫茫,什么都看不见,还是惊奇地瞪着眼睛,顺着父皇的目光看去。
他问:“父皇,娘亲就在对岸吗?”
北炎垂下目光,当年他狼狈地抱着小禾驾一叶扁舟,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雾弥漫的雨天,孤独地渡过楚河,四周空茫不见人影,仿佛被世间抛弃,无根无萍。
他弯腰抱起小禾,叮嘱道:“记住,在外面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是皇帝你是太子。”
迎着小禾不解的目光,北炎解释,“若是让你娘亲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就再也不愿意和我们在一起了。”
小禾立刻慌张起来,“为什么?”
北炎道:“莫慌,这次我们把你娘亲带回北国,他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小禾犹豫地点了点头,一会又问:“可是这样娘亲会不会不高兴?”
北炎摸了摸他乌黑柔软的发,“无妨,就是让你娘亲陪陪我们。更何况,他见到你,绝对不会生气的。”
小禾还要说话,北炎颔首看向远处雾中隐隐驶来的船影。
“走,我们找他去。”
船到了。乌黑的锦靴踏上木船,未留一滴水渍。
*
夏季的雨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刚放晴的天空明媚纯净,空气湿润温和,莲花的清香随着习习微风飘进长廊,直至屋内。
屋内两人对坐,一人已过不惑,乌黑发间已有斑白,他不时抚着精心打理过的长须,眉头夹紧,看着眼前黑白胶着的棋局,陷入深思。
南舒右手横握着一把未开的折扇,不紧不慢地轻扣在左手掌心,在对方百般思索落下白棋后慢悠悠落下黑棋。
一炷香后,云来县县长叹了口气,把手中的白棋放入手边白瓷棋罐,一抚长须,边叹边笑道:“公子不愧是从南都而来,棋艺精湛,我心服口服。”
他观察着对面的人。南舒身着一袭青色布衣,但举止之间风度优雅不凡,旁人一看,便知他一定出身富贵。
更加上他一张出色的面孔,简直叫人心动。这样美貌的人若无依仗,怎么敢随便出门,怕不是早叫权势滔天的人绑走了。
他不敢再看,移开目光。
南舒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边的白瓷棋罐上,这棋罐和县长手边的棋罐是一对,晶莹剔透仿如羊脂玉,工艺不凡。
他把黑棋放入其中,一时分不清是他的手更白还是瓷罐更剔透。
南舒笑道:“大人谬赞,云来山人杰地灵,大人身处其中,深受熏陶,亦是非凡。”
县长得意一笑,“这瓷罐可不是凡品啊,近年,不少南北两国的商贾做起了生意,偶尔通过云来山,只能在云来镇休息。这些商贾可给云来镇带来了不少好东西。”他没笑多久,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渐渐沉了下去。
南舒不动声色,“南北两国和平日久,商贾之间来往带动平民百姓获益,这不是好事吗?大人为何看起来有些烦恼?”
县长一叹,“我看小友棋艺精湛,不忍你受伤,听我一劝,绕道云来山去北国吧。云来山去北国虽能节省路程,可是山中有山匪作乱,生死难料啊。”
南舒佯作惊讶,“怎会如此?从未听闻这里有山匪啊!”
县长道:“小友走这条路运货,都不打探一下情况么?云来山山匪猖獗已有数十年之久,六年前曾被驻守在梁关的守军剿灭,后来不知为何死灰复燃,总是抢劫过路的商贾。”
南舒蹙眉问道:“朝廷不发兵剿匪吗?”
“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这波再聚的山匪狡诈奸猾,朝廷派兵来他们就躲到山里,云来山重峦叠嶂连绵不断,难以寻找山匪的据点。过不了多久,朝廷派来的兵又要回去,他们一走,山匪又出来作怪了。”
南舒拱手道谢,“大人好意心领,可若是绕道而行,我的时间就不够了,唯有穿过云来山,方能节省下时间,我不得不走啊。”他神色十分无奈。
他这样的人做出这样的神色,北炎那般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动容,更可况俗人?
县长心念一动,还要再说,一仆从匆匆进来,伏在县长耳边轻言了两句。
县长神色明显紧张起来,他边起身边对南舒说:“我有急事,公子请便。穿越云来山前往北国的行程还请慎重考虑。”
*
县长疾步走出,刚出院子,一道高大的黑色身影立在小路前,明显在等着他。
那张覆盖着面孔的青铁面具仿佛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仅仅是站立在那里,就让人感到压抑不安。
县长忍辱负重地咬了咬牙,上前时脸上表情变化至恭顺的模样,“大当家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已让下人在花厅备好宴席,请大当家的移步前往。”
大当家的一动未动,问的问题却让县长如坠冰窟,“为何劝那位客人绕道云来?”
县长心里开始哆嗦,这就是为什么他这么怕云来山匪的原因,他们有个大当家的武功高强,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他经受过一段时间山匪对他性命的威胁,那真是寝食难安,不久就臣服在了他们的淫威之下。
时常被迫给山匪提供各种信息,不过幸好的是,这些山匪平常也就是截个过路的商户,从来没有劫过色杀过人。
几月前,他突然被山匪压着写了一份奏折,请朝廷再度出兵剿匪。
县长忐忑地写了这封奏折,却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生活在这群山匪的压迫之下了。
他心中暗暗可惜,那小友生得稀世美貌,他本想助人逃过一劫,没想到还是被惦记上了。
县长道:“他虽说要与北国做生意,可并没有运上货物,我想着让他回去运货物再来云来更好些。”
北炎冷笑一声,“在他面前,莫要多嘴。”
言罢,提步朝着院里走去。
县长要跟,北炎一个眼锋过去,吓得他止了脚步。
北炎像鬼魅一样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一道竹帘隔绝了他的目光。
北炎透过竹帘细长的缝隙看去,南舒坐在窗边,悠然地看着棋盘,阳光为他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金光熠熠中,南舒的面目仿佛神祇一般清冷柔和。
北炎再也控制不住眼里的**,凶兽仿佛要从他眼里冲出去把南舒同吞进肚子里和自己血肉相融。
南舒察觉到了这股灼热的目光,他疑惑又戒备地看向竹帘,片刻后,起身缓缓行至竹帘前一把掀开。
阳光洒满空旷的室内,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绕着室内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迟迟没等来县长,他一笼衣袖,离开了院子。
沿着青石小路前行,一路没遇到一个人,南舒停下脚步,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哒哒哒——”
是石头扔到水里的声音,南舒记得来的时候路过县长家的一个小池塘。
他朝着那方向前去,走到池塘前,一个小孩背对着他,不停朝池塘里扔石子,石子在水上蹦跶两下,沉入水底。
小孩急得原地蹦了两下,又扔,这次石子终于漂得比上次更远,小孩高兴得叫了出来。
南舒被这活泼的小孩逗得笑了出来。小孩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四目相对,具是心中一颤。
小孩看起来只有三四岁,有些瘦弱,眼睛却很大乌溜溜的,玉雪可爱,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南舒,他迈开小短腿跑到南舒面前,“漂亮哥哥,你是谁呀?”
南舒低头看这个刚到自己膝盖的小孩,一股熟悉的感觉流淌在心里,他蹲下身,看着小孩的眼睛道:“我是县长大人的客人,我叫云舒,你叫什么?”
小孩听到他的名字一愣,直直盯着他,“我叫小禾。”
南舒听到他的名字也是一愣,没有注意到小孩怪异的神情,“哪个禾?”
“禾苗的禾呀。”小禾撅着嘴,像在撒娇,“父亲说娘亲给我起这个名字,寓意我像小禾苗一样需要呵护才能成长。”
南舒怔怔不能回神,“你确实像禾苗一样可爱,你父亲母亲呢?”
小禾沉下脸,抱着怀里的石子转头跑到池塘边继续打水漂。他变脸变得太快,南舒没有反应过来,看着小人孤单的背影才意识到自己似乎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他亲缘浅薄,想这小孩可能和他一样就十分心疼,起身走到小孩身后,向他道歉,“抱歉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小禾转身对他翻了个白眼,“光道歉有什么用?”
他这样无礼,南舒竟然觉得小禾十分可爱,忍不住哄道:“那你想让我怎么道歉?你说我照做。”
小禾仰头瞅着他,“把手给我。”
南舒俯下身伸出手,手里放入了三颗光溜溜的圆形石子。
”你陪我玩打水漂,看谁的石子在水上跳得次数多,你输了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输了就原谅你,怎么样?”小禾双臂环抱在胸前问他。
南舒听了他的规则反而有些窘迫,半晌才道:“我从来没玩过,赢不了你,你有什么条件,我答应你。”
小禾在北国皇宫遇到的人莫不是顺从他唯他的命令是从,有人违抗他的命令便不开心,听到南舒这样说,他嚷道:“我不要,我就要你和我玩。”说着,眼里还蓄起了泪水。
南舒心慌了起来,急忙柔声道:“好好,我陪你玩。”
小禾擦了擦眼泪,南舒站在池塘边,一扔,石子咕嘟一声沉了下去。
剩下两颗不出意外也都沉了下去。
南舒低头看小禾,小禾面无表情地扔出一颗石子,石子在水面上像小鱼一样欢快地蹦哒,划出一条白色水浪,然后沉没在水中。
“你输了。”小禾道。
南舒点头,“你有什么条件要我答应?”他问得利索,小禾抬起头,目光直直看向他,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在脑子里。
南舒心中奇怪的感觉越加鲜明。
“你能抱抱我吗?”小禾提出的仿佛不是条件,而是请求。
南舒怔愣,再次蹲下身,张开双臂,把表情冷硬但是眼里满是期盼的小禾怀抱住。
不知是怀里小小的一团太过温暖还是和自己孩子相同的名字,这一抱,南舒迟迟松不开手,小禾也没有推开他。
似乎过了很久,南舒才松开了他。
分开时,小禾眼底似乎有水光闪过,不等南舒细看,小禾低着头闷闷道:“我父亲在找我,我要回去了,漂亮哥哥,后会有期。”
说罢转身跑走了。
南舒想追,但是等他起身追出十来步后,已经没有了小禾的身影,仿佛是一个梦一样。
*
北炎抱着小禾坐在房檐上,看着底下南舒形单影只地离开了县长府邸。
小禾两只眼睛像长在南舒身上,他闷闷不乐,“父皇,娘亲什么时候能认出我来呀?”
小禾还没有区分男女的意识,因为其他小孩的娘亲都很漂亮,辨别娘亲和父亲的方法就是看谁最漂亮。北炎事先告诉了他那个最好看的就是他娘亲,他也不管南舒是男是女直接认下了他,但是想到南舒抛弃他这么多年,忍不住想为难他。
现在见南舒走了,又恨不得跟着一起走。
北炎摸了摸他的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再等等,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