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惜棠站在一栋驿站的大门前。
说是驿站,却开在荒山野岭之间,从山下到山上,足足走了半天。为了登山特意换好的轻便衣着此刻已经黏在了身上,清秀白皙的脸庞热得绯红,脚下的土地还在向上蒸腾着滚烫的气息。
夏天日头毒,今天又出奇的闷热,要不是玉佩隐隐指着方向,她差点就要折回去拎着越飞光的领子,崩溃地质问为什么要框她。
对方信誓旦旦的话犹在耳边:“嗨呀,什么都不用准备,直接住就成!柳驿装潢一流,绝对适合你折腾!”
当时听得半信半疑,总觉得哪里不对,然而出于对越飞光的信任,还是立即动身上了山。
“……”
头晕眼花地上下打量,被坑了的感觉不减反增。
门前的匾额早已掉了下来,躺在门口一侧,字迹经过风吹雨打,早已看不清楚;柱子和大门朱漆剥落,露出里面已经腐朽的木头。檐上杂草都生了好几处,一副被生活折磨的奄奄一息,有气无力的沧桑感。
直接住?
“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他拎过来做苦工。”
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
啊啊啊啊还是好气!
然而一路奔波的劳累迅速把这火苗扑灭了。脚底酸痛,自身体内涌上的疲惫让她眼前隐隐发黑。
她轻轻的把门推开。
已经腐朽的门轴发出吱呀的闷响,一股陈年的灰尘扑面而来。她连忙后退几步,好让这些灰尘晃晃悠悠地落地。从门口能看见一束落日从窗户透进屋内,灰尘如同有灵性般在光影中浮浮沉沉。
或许是周围过于安静的原因,祝惜棠起伏的情绪逐渐缓解下来。
有些好看。她心想。
等了一会儿,她迈步走了进去。沉寂已久的空间传来空旷的回响。
祝惜棠缓慢打量着四周。这里布置成了酒楼的模样,大堂虽不是很宽阔,但胜在布局合理,看起来也倒像模像样。
两侧有楼梯蜿蜒至二楼走廊,走廊一侧又错落着几个雅间。上楼试着推开雅间歪斜的窗户,远处郁郁葱葱的山林尽收眼底。
红日落下,融金般的颜色遍撒林间,耳边不时传来啾啾鸟鸣。抛开陈旧的摆设不说,景致倒是相当不错。
下来从大堂找了一圈,按之前对方所说,正对大门有一扇屏风,屏风后面的墙壁上果然发现有一处雕刻的花纹与周围格格不入。
祝惜棠取下自己颈间的玉佩,仔细端详了一下。
玉佩颜色洁白,入手温润,然而雕刻的却是恶鬼模样。獠牙突出,双目圆睁,面目狰狞,仿佛择人而噬,栩栩如生。墙壁上的花纹与玉佩背面一模一样,细致繁复,唯独在中间位置留出了一个凹槽。
她尝试着将玉佩放在上面,恰好契合。玉佩隐隐发光,恶鬼的眼珠似乎转动了一下。花纹像活过来一般退向两侧,露出中间黑漆漆的一片通道,玉佩顺势飞回祝惜棠的手中。
走入通道的一瞬间,仿佛透过了一层水做的薄膜,冰冰凉凉。祝惜棠再转过身看来的方向,通道消失不见,变成了圆形拱门,拱门外的景色居然是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拱门两侧低矮的白墙延展开来。
她有些惊奇的挑了挑眉,转回头看向面前的院子。
院落以青石铺就,中间零星生出了几丛杂草。庭中一颗枇杷树枝干粗壮,树冠茂密,意外地长得很好。树阴下有石桌石椅,夏天倒是好去处,再往前看则被白色浓雾所阻。
她试着进到浓雾之中,却发现浓雾看起来轻飘飘,实则是一个牢固的屏障,根本无法进去。
祝惜棠转而开始探查两侧厢房,发现里面书房、卧房、沐浴的侧室一应俱全,门窗也较为完好,但是屋内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家徒四壁啊。
她尝试推了推卧室的窗,第一次推开看见的是市井街巷,第二次是小桥流水,第三次干脆成了雾,茫茫一片看不清楚。第四次推,外面的雾气似乎流动起来,凝结成了一只触手的形状,“啪”的一下把窗户给甩上了。
“……”
探出头望了望院里,天边朵朵火烧云,与外界别无二致。看着天色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明天再下山。
随后,她象征性的栓住驿站前面的大门,回到后院卧房,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和卧房都打了个除尘诀,和衣卧在地面上。
“啊……明天一定要挑张好床。”
困倦席卷而来,很快卧房里只剩一片安静。
祝惜棠发现自己又孤身一人走在了都城的路上。
周围是她熟悉的风景,来来往往的人面目模糊。刚走过去的是金玉楼,琳琅满目的首饰是官家小姐们的最爱;前面还有米记糕点,他家的甜糕总是要排好久才能买到。
走过这条街右拐向里是糖水铺子,夏天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拐角的地方是木工的摊子,老板正叫嚷着招揽生意。
她想看看摆出来的新奇玩意,但目光却总是落不到摊位上,只能死死固定在一处。正当她努力转头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叫声。
“城破了,城破了!”
这回她顺利的转过了头。
街上的行人惊叫哭泣,面目模糊的骑兵从远处呼啸而来,马蹄踏在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声响。骑兵所过之处哀嚎不断,路过她身旁时,大笑着砍下了旁边摊位老板的头。没头的颈子里血液喷涌而出,鲜红的血溅了满墙。
慌乱的人群四散奔逃,慌乱中她被挤到了路中央,还没等她站稳,雪亮的刀猛地出现在眼前。森森寒意贴着脖颈,甚至能感受到刀锋即将没入自己的血肉。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
炸雷声又猛地响起,连地面都隐隐撼动。黑暗中急促的喘息很久才平复下来,一道道闪电的亮光投出模糊的影子。
冷汗差不多下去的时候,她意识到外面正在下着瓢泼大雨。狂风过境,树叶纷杂的声音一直就没有停过。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会儿,她摸索着推开门,预料的疾风骤雨并没有扑面而来,她意外地伸出手,没有风,也没有雨点。
仰头望去,才发现院内似乎也有一层结界,将院内和院外分成了两个世界。
外面雷声沉闷,云层当中隐隐透出红光。一道闪电刹那间劈下,整个院子一瞬亮如白昼。打她记事起,就没有看到过这么声势浩大的雷雨。只看了一会儿,便让人觉得喘不过来气。
她转身回到卧房里,才觉得好了些。
然而从梦中惊醒,她便不愿再睡了。抱膝听了许久的雨,才慢慢酝酿出困意,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
***
她是被硌醒的。
躺了半宿坚硬的石板,又倚着墙壁睡了过去,浑身上下都感觉不对劲,稍微活动一下,似乎都能感受到关节发出的嘎吱声。夜间的寒凉早就蔓延到身体内,让她禁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推开门走到院内,才发现天空已经放晴,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和充沛的水汽,鸟鸣婉转清脆,此起彼伏,半点也寻不到昨晚要撕裂苍穹的雷电的踪影。
祝惜棠深吸一口气,刚才迷迷糊糊的精神为之一振。
她将玉佩拿出来,尝试用阴气催动。玉佩上缓缓浮现出一张面具。面具通体洁白,上面仅用墨笔勾勒出了一枝桂花。
将面具戴在脸上,随后她整个人身形变得模糊,逐渐消失在原地。
宁城地势平坦,气候温润,依山傍水,自古是人流汇聚之所。虽然刚刚经历了战乱,但正在逐渐恢复往日的繁华。清晨城门口就排起了长队等着入城,后面的人见队伍还长,索性热热闹闹聊了起来。
“你昨天晚上听见没有,好大的雷!”
“哪能听不见啊,聋子都要被震醒了,好家伙,那雷看的我心惊胆战!”
“您老这鱼看着倒新鲜。”
“嘿,刚从水里钓出来的,赶紧进城还能卖个好价钱!”
“听说塞北那边还在打,这都多长时间了,怎么这帮蛮子还没完?”
“有李将军在,你怕什么?那可是把蛮子杀出玉城的人!”
夹在队伍中间的少年好奇的听着,整齐的束发跟着主人的活动一晃一晃。旁边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少年身后背着背篓,一身粗葛衣服,虽有补丁但洗的很干净,面庞白皙,眼神清亮,一见让人心生好感。
老人便试着搭了个话,“后生这是要进城卖货去?”
少年转头看到老人,扬起一个笑容,“是呢老伯,”他颠了颠后面的背篓,“刚从山上采了点药材,趁着早,说不准还都能卖出去。老伯进城是要做什么?”
“嗨,看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去!”老人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带上点笑意,两人顺势攀谈起来。老人发现这少年温和有礼,又孤身一人,怜悯之余更添了几分好感。
不禁唏嘘,“这一乱是死了多少人!我从这往泉城去,那一路都是流民!不过也亏得李将军神武,新皇登基又减了赋税,日子总算是好过多喽!”
不知不觉聊至进城,老人还连连叮嘱,“要是去卖药材,就去城西那家百草堂,价格公道些。”
“好,多谢老伯!”
告别老伯后,少年,也就是祝惜棠定了定神,暂时放下心来。
这还是第一次在白天的时候使用面具进行伪装,但效果看起来还不错,至少普通人没法发现。不过谁知道市井之中有没有能人异士,加上自身灵力不足,还不能长时间操控,白天能少出来还是少出来为妙。
一路往西去,看见了不少药铺,大多有客人来来往往,少年默默听着价格,心里大概有了谱。路上顺便进了几家木工铺,总算看到了中意的床。等从木工铺里出来,少年迫不及待地找到了百草堂,迈步进去。
一进店,小二便热情地迎上来,“客官是要抓药还是?”
“请问这里收药材吗?”
小二点头,“收的,您等我去喊管事出来。”随即掀起帘子到后间去了,一位头发花白的管事迈步走了出来,向旁边的桌子伸手示意。
“客人可否移步把药材拿出来,让老朽一观。”
少年点点头,将背篓放下,小心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放在桌上。
看着眼前的药材,管事捻须沉吟了一下,“茯苓、贝母都很新鲜,”又捧起称了一下分量,“数量也不少,给你算三钱银子?”
少年核算了一下,痛快答应了,“可以。”
于是管事捧来一个盒子,绞下一块银子称好,连同铜钱一块给了少年。又补充了一句。
“刚太平下来,药材有不少都急需,若是还能寻到,希望能优先考虑送到我们这来。”
少年点点头,揣着巨款喜气洋洋的出门,拐进一个僻静的小巷。不久一位青年缓缓从小巷走出,直奔自己看好的木工铺而去。
青年定下了那张架子床,又定了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称自己主家刚迁至附近村内,觉得还是城内物品精细,想选些带回去看看。
喜笑颜开的伙计麻利地将这些东西装在车上,准备帮忙送到城外树林旁,青年趁这功夫又去铺子买了被褥一并带走。
伙计本来还想问问青年主家的事,被岔开两次后,就识趣地谈起了别的话题。不知不觉几人到了树林旁,将货卸下后,青年又一人给了几个铜板,伙计笑嘻嘻的收下了。
青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几位在这久居,应该对宁城周边有所了解。前一段不太平,我家主人心里也是不安,不知此地有没有什么怪事或者避讳?还请告知我,也好提醒我家主人早早避开,省的冲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