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亲身经历的效果的确非凡。被带着参观了两天工厂之后,皇帝的举止有了立竿见影的变化;他不再整天嘀咕什么旱灾将至天下大乱,停止了定时召见鬼火少年的流程,缩减了赏赐平民的开支,甚至连眼神都变得清澈了——至少现在穆祺从旁劝导,再不会看到那种怜悯中带着同情的目光。
——如今,刘先生终于明白,真正天真、单纯、怀有不切实际幻想的,到底应该是谁了。
不过,穆祺还是太低估皇帝的行动力了。被震动后的消沉冷淡仅仅只持续一个星期,武帝很快又找上了他:
“按你之前的说法,这种‘工业化’需要大量的知识。”
穆祺有些惊讶:
“自然。”
“需要大量的知识。”皇帝道:“也就是说,这种工业化是可以学习的。”
穆祺更惊讶了:“……是的。”
“那么朕想学一学。”
穆祺眯起了眼睛。
在相处的这几个月里,他是领过皇帝的大教的——穆祺不是没有尝试过给大汉天团(尤其是武帝陛下)科普常识;但迄今为止,这种效果都相当之不理想。现代人常常称呼顽冥不化者为老古董,而一个真·埋了两千年,且生前就以刚愎自用而著称的老古董,你要妄想改变他的世界观和价值观,那肯定需要很长的时间。
——这么说吧,共处几十天下来,穆祺的教学进度还停留在《常用汉字的简化》、《怎么数数》,以及《安全生活小秘诀》上——换句话说,学前班水平。
(不过说实话,如果教学进度能突破学前班而升入小学的话,那圣上也许就不会搞什么收买人心的大计了。)
所以,你大概也可以想象到穆祺听到这离奇要求的错愕与惊异。
按理来讲,难缠的服务对象终于被外物所震慑改易,停滞已久的教学进度有望推进,这无论如何都是天大的好事。但错愕之后,筹谋得逞的穆祺却绝无大功告成的喜悦。他沉默片刻,甚至有些迟疑。
“……容我提醒陛下一句。”穆祺缓慢道:“这些知识相当艰涩、复杂、庞大,很难学出成果。难度很高。”
“朕知道。”
穆祺怀疑的抬起了眉,却看到圣上神色从容,满怀自信,居然——居然还丝毫瞧不出破绽来?
·
没错,孝武皇帝陛下还真是清楚的、明白的、毫无差错的知道这个“现代知识”的难度。
虽然因为几千年时光的隔阂,大汉天团对现代科学体系近乎一无所知,如今的进度也不如人意。但幸运的是,他们有一条非常好用的信息渠道——喔,这里并不是指的笨嘴拙舌、口齿艰难,搞到现在才勉强教会基本常识的穆祺,而是指的霍去病。
无心插柳柳成荫,先前拉拢耆老的措施虽然纯属幻梦,但却有了意料不到的收获;邓老太太非常喜欢又懂事又好学的年轻人小霍,觉得他的懵懂无知,大概只是年少失学引发的悲剧,所以同情心激发之后大开方便之门,很愿意为他耐心解答各种疑问。
作为教育界里浸泡了一辈子的人物,邓老太太可太懂怎么深入浅出,太懂怎么细致入微了。穆祺解释个电力解释个红绿灯规则都要扛吃扛吃费老半天劲(因为皇帝总要犟嘴多问!),而老太太与冠军侯相遇不过一个多月,就已经指点着“小霍”掌握了粗浅的自然科学基础,进度相当惊人。
教育也是讲专业的,有的事情你不服就是不行。
当然,教育的进度能够如此迅速,一面是老太太水平的确高明,另一面也是霍去病天资自成,一点就透(而且从不犟嘴,这一点非常重要),并不需要琐碎繁杂的重复。师生配合默契,邓老太太就对小霍相当之欣赏,还曾经几次嗟叹,说以他的天资毅力,要是没有“年少失学”,绝对能在很多领域大展拳脚。
这番话被原封不动的转告了回来,并引发了皇帝不小的兴趣。对于光辉了一辈子的大汉天团,一个小老太太的赞美其实也不算什么;但夸赞下隐含的意思,就不能不激发一点微妙的涟漪:
如果冠军侯能在一个多月里进步迅速,那是不是说明,这些“现代生产力”背后的秘密……其实也没有那么艰深?
现代世界的力量当然够强够可怕,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战胜;但孝武皇帝从来不是在强力面前软弱内耗、放弃斗志的人,如果力量已经强悍到绝无敌手,那么就设法得到它、征服它、使用它;别人可以用这种“生产力”创造奇迹,朕凭什么不可以?
寇可往,我亦可……好吧,这话确实不大贴切。
打不赢,就加入;而且不但要加入,还要尽情吸收、尽情占领、尽情享用。皇帝这一个多星期安静如鸡,也不是受打击后在搞什么消沉自闭,而是暗戳戳地在私下观察;他原本一直怀疑,如果现代“生产力”是基于知识所构造的,那么这种知识很可能是严格的机密,需要清白的身份才能获取;这种怀疑当然不好在穆祺面前显露,所以只能压抑沉默。但还好,他现在已经从邓老太太的渠道中获得了足够的印证,可以扫清一切疑虑了。
“朕想多学一点,日后总有用处。”皇帝理直气壮地提要求:“穆先生应该能答应吧?”
“……当然可以。”穆先生果然没有拒绝:“但容我提醒陛下一句,这些知识非常庞大也非常复杂,就算竭尽全力,估计也只能掌握沧海之一粟。”
“就算沧海一粟,那也总有一粟在手。”皇帝丝毫不以为意:“朕的心意不会动摇。”
事无虑不成,早在开口之前,武帝就已经通过冠军侯做了全盘的筹划。他现在非常清楚,现代知识体系固然高不可攀,但每一寸上都是建立在使用上;这玩意儿是学到哪里用到哪里,基础的知识有基础的作用,高深的知识有高深的好处。学到精深处当然可以功参造化,但就算只学到小学学到初中,哪怕只是死记硬背几个化学方程和数学技巧,都能在实际中有意料不到的启发。学海无涯归无涯,但进一步总有一步的作用,进一步也自有一步的欢喜。
所以武帝的心思就很明白了。要想将现代知识体系囫囵吞枣是肯定做不到的,但既然这种好东西吃一口就有一口的好处,那当然是竭尽全力多吃多占,塞下一口是一口。
如果知识等同于力量,那获取知识也就是获取了力量。皇帝未必是什么勤学好问的人,但在获取力量上却绝不含糊。他在地府里表现得油盐不进枯死如木,那是因为幽冥万事皆空,实在没有地方施展手腕;而今暖风解冻,枯木逢春,再重新接触到全新的事物后,那种狂热的、躁动的、永无止息的欲·望,也就理所应当的滋生了出来。
欲·望让人充满活力。武帝这种人很难有畏惧焦虑之类的精神内耗。对于他来说,朕看见,朕想要,那朕就一定能得到——理直气壮,绝无疑虑,从来不需要考虑什么拒绝。
显然,即使相处不久,穆祺也能明显感受到皇帝开口时那种炙热的欲求。他疑惑之余,都不觉沉默了片刻:
“这种学习是没有捷径的,可能要占用很多精力、很多时间。”
“那也没什么关系。”皇帝直接表态:“这些肯定可以克服。”
……好吧,这就是你自己要求的,委实怪不了别人了。穆祺叹了口气:
“陛下想要从什么学起?”
通过邓老太太的渠道,皇帝早就对学习计划有了充分的准备。现在要学习肯定要从基础搞起,但很没有必要在诗词歌赋和阅读理解上上费什么功夫,所以他毫不犹豫:
“那就先从《数学》开始吧!”
穆祺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好的。”
·
穆祺遵守承诺,当天就把小学初中到高中的教科书和教辅搬了回来,供三人团参详研究。
虽然这几个星期以来被现代世界的下马威震得有点失态,但皇帝本质上还是个相当自信的人物。即使穆祺在送出教科书前已经反复警告过,他依然抱有绝对的信心,觉得既然冠军侯能在自然科学上进展顺利,那他自己也能在自然科学上一往无前;所谓“数理化比较困难”的说辞,只能约束凡夫俗子,约束不了他这样的天之嫡子,只要自己稍稍努力,知识还不是手到擒来?
在收到数学教科书,仔细看完最初几本教材之后,这种自信更加强烈了——小学数学无非就是四则运算,整体没有超过《九章算术》的范围,对于接受过顶级启蒙的大汉天子,当然上手就会;毫无难度。等到一周速通小学,快步走入初中,那起步的正数负数和简单方程其实也不难理解;直到——直到他进入了前所未见的“几何“”部分。
总之,在辛苦思索了几天之后,皇帝避开穆祺,将冠军侯私下招了过来:
“去病,这个‘勾股定理’是怎么回事?”
学吧,学吧,太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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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学习